石壁上刻着苍濮秘士总纲中的几句。百里疏注视着腾起的火墙, 低低地念出, 魂兮魂兮, 束尔者谁,死者何去,生者悲涕。归兮归兮, 吾如随影兮。往兮往兮,时刻不歇兮。九幽之门洞开兮,冥顽之灵弗负兮。百里疏的声音很轻。他念出那几句的时候,布依克族的阿萨在高台上高声诵起。纳姆的威严如日照克拉卓玛,炎日不息,纳姆的子民终将回归故地。鬼城的风浩浩而来,纳姆在他的国度中统领这克拉卓玛,岩浆般的火光蔓延开来,如蛇蜿蜒。然而叶秋生已经没有心思去看布依克族那边的异动了。你该再往里走一些的。百里疏侧过头,平静地看着他,声音不辨喜怒哀悲。烈烈的火光将这人的脸庞镀了些许温度。叶秋生的手按在了刀柄上,脸上敛去了笑容。百里疏微微地笑了笑。那是个很难以形容的笑。都说笑是因为高兴,可那个笑容却不带一丝的暖意,反而像是那冬日飘旋落下的雪,轻轻的,带着宿命般的叹息。悲凉无比。叶秋生松开了手,他重新靠回到岩石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蔓延到对面岩石山上的火焰,沙哑着声音开口:我开始怀疑百里公子您到底是九玄的大师兄还是天机谷的大师兄了。你是无所不知吗?百里公子。叶秋生的声音沉沉地。我情愿一无所知。百里疏轻声说。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可叶秋生转头看他,不知为何,觉得这人似乎分明地在难过着什么。从到了瓜州开始,百里疏似乎就有些不对劲。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像平时一样,算无遗漏,什么事情都知道。但是叶秋生很多时候,看这个人,只觉得一种教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感。这个人面对着布依克族的人谈笑风生丝毫不露,但是却总觉得这人心底压着的心事已经多到了一个令人难以背负的地步。百里疏好像他知道了什么,明白了什么。百里疏这个人就像封着冰层的大海,海面上冰层印着泠泠寒月,无波无澜,倒是冰层之下是无数的惊心动魄的暗流怒涛。莫名地,叶秋生有些烦躁。他宁愿百里疏始终神神秘秘,一剑霜寒,让人始终按照他算计着,高高在上得让人想要拔刀,也不愿意看到他藏着很多心事,不知想什么地注视着烈烈燃烧的火焰。操他大爷的。叶秋生无声地骂了自己一句,百里疏爱怎么样怎么样,关他屁事。可是那种烦躁感却挥之不去。或许是十二美人册之首忽然那么浅那么悲凉地一笑,笑得连没有灵智的山石也愿意碎裂吧。我也知道挺多的。叶秋生侧着头,没有看百里疏,公子有什么不想知道的,小的替你知道就好了。他语调还是老样子,风流似也地轻佻散漫。百里疏微微一愣。许久,叶秋生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没有回答什么,叶秋生也没有再开口。岩浆一般的火蔓延着,和上一次不同,这一次火自下而上,将一座岩石山完整地包裹起来,直到祭祀的念诵完成之后,火仍在生出,仍在腾起,熊熊烈烈,将这一片地方照得亮如白昼。那一座岩石山像一条盘旋着身,将头垂自地上的洪荒巨蟒,底部城门般高的地方有着数根獠牙般的细小石柱。火盘旋而上后,就像火光中一条纪元前的古蟒复苏了一般。那天那种古老的奇特的威严再次降临甚至更加强烈,手握骨刀的布依克族人身上火焰仍未散去,叶秋生握着刀,手背的筋脉隐隐凸起。百里疏从旁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周围全是火焰,但百里疏的手还是冷冰冰的,他的手指修长,玉骨一般。叶秋生被他握住手腕的时候,下意识地想要拔刀,好在他反应快,压下了这本能的反应。他脸上掠过一丝惊诧的神色,但很快就压下去了。被百里疏握着的手腕触碰到一块冷硬的长方形物体,叶秋生反应过来那是百里疏自囚荒之塔中得到的古帝符。古帝符被百里疏握于手中,拢在宽大的儒服袍袖下,握住他手腕只是个掩饰,百里疏真正要做的是让他接触到那块古帝符。古帝符贴于手腕上,叶秋生感受到体内压制真气的那丝丝诡异的空间之力正在被一点一点地引出。叶秋生不动声色,依旧一副懒洋洋靠在岩石上的样子。随着修为一点一点恢复,那种压迫感逐渐减轻。叶秋生眼角地余光观察着百里疏,有些想问他自己的情况怎么样,但是百里疏面无表情地望着那被火缠绕数百丈之高的古蟒状岩石山,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意思。扯了扯嘴角,叶秋生也随着望向那火光。不仅仅是他们,所有的布依克族人都仰望着那座被火光缠绕的岩石山。一个一个都紧紧地握住骨刀,紧张地等待着。地面突然微微地颤抖起来,像是底层下的颤抖一层一层地传了上来。在众人的注视中,熊熊烈火中,岩石山的外层开始大块大块地剥落,像久埋在地底的雕像取出后,一层层剥掉外面的泥壳。狰狞的森然白牙,带着骨刺的鳞片火光中,一条庞大的,带着洪荒的力量美感的巨蟒神迹般出现在布依克族人面前。纳姆佑我!纳姆佑我!看到那条巨蛇在火光中显出身影,布依克族族人跪倒在地,将骨刀放在面前重重地叩首。阿萨从高台上走下,他手中握着一把蛇形的拐杖,走到众人前,同样跪倒下来。纳姆的子民终回故地。他颤抖着声音,嘶哑地高喊。他按在地面上的手,手中握着骨链,他转动了一下骨链。跪在人群末的阿穆身上同样燃着火,朵塔娜在她身边,但是这时候朵塔娜和其他人一样,激动万分地对着火光中古蟒的身影叩拜,没有发现阿穆缓缓地直起身,她张开眼,直直地对视着古蟒火光中冰冷的双眼。阿穆的脸上,一片冷冰,她双眼瞳孔碧绿,剧烈地收缩着,瞳孔变成蛇一般细细小小的一条。她的眼睛这时候已经不像人的眼睛了。阿穆的眼睛对上古蟒的眼睛的时候,古蟒低垂自地面半张开的巨口中,獠牙之间开始缓缓地形成一扇被火光簇拥的高达三人的大门,门上缠绕着火焰,火焰腾起扭曲形成无数细蛇的形状。大门形成的瞬间,岩浆般的火忽地全灭了,古蟒的身影消失,在众人面前又只剩下那形状如同大蛇盘旋的岩石山。唯一留下来的,是一扇出现在岩石山底部的石门。石门上,有着精美华丽的蛇纹雕刻。纳姆神威。阿萨低沉着声,威严地赞颂着。纳姆神威!布依克族人高声齐诵,年迈一些的,已经老泪纵横。叶秋生微微眯着眼,他看着眼睛恢复原样同样激动高喊的那个叫做阿穆的小姑娘,她像是根本不知道刚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那个女孩叫阿穆,她的眼睛能看到过去,也能看到未来。真的只是能看到过去未来而已吗?叶秋生转头去看百里疏。青年松开了握着他手腕的手,看着站在人群前面的阿萨,不知道在想什么。阿萨被克朗搀扶着站了起来,叶秋生看到阿萨也转头朝百里疏看了过来。叶秋生想起百里疏那天晚上突然去拜访阿萨。啧,这两人还真是一派神神鬼鬼的。叶秋生漫不经心地运转着真气,百里疏已经朝着阿萨那边走过去了。他直起身,跟了上去,像个忠诚的护卫一样。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仿佛还残留着一点凉意。第127章 石门之后布依克族的人盛装手握骨刀站在阿萨和克朗身后, 等待阿萨的命令。年轻的布依克族猎手因为激动脸上一片通红, 年迈的布依克族老人望着那扇石门老泪纵横。被称为被放逐的流浪者,布依克族在克拉卓玛的沙漠中与风沙同行数百年, 不论春夏秋冬不得止歇, 这其中的种种艰难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漫长岁月里,支撑他们的信念便是重回纳姆的故地。他们是纳姆的守墓者。如今,纳姆向他的子民敞开了通往他的国度的大门。阿萨站在那扇祭祀之后出现在面前的石门前, 石门紧闭着, 上面有着两条蛇盘绕着,形成了一个圆形,蛇首紧紧地交缠在一起,像是两只大蛇在激烈地搏斗着。百里疏和叶秋生走过去, 布依克族人朝他们投来警戒的眼神。除了那些下午也在帐篷中的人。族中有地位的人都没有说话, 剩下的布依克族人也不敢妄自开口, 只能仍由百里疏和叶秋生这两个中原人也走到人群外面。石门虽然出现了,两条巨蛇的浮雕盘在门上, 却没有任何看起来像是锁的东西, 克朗和十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上去推着,但是石门纹丝不动。众人将目光投向了阿萨。然而阿萨站着, 手中握着骨链, 却没有上来打开石门的意思, 他低沉着开口:纳姆的旨意指引他的子民。他的目光注视着一个方向。顺着阿萨的目光看去,众人看到那名自称是金唐文官的年轻贵公子站在人群外。穿着中原宽袍的青年面无表情,夜晚的风吹动他的袍袖, 看上去却带出一种说不出的缥缈。看到阿萨似乎在等这名中原人上前打开石门,众人面面相觑,记起来最开始这两人请求布依克族援助的时候,阿萨曾经说过这是纳姆的旨意。难道这两名中原人真的能够打开石门吗?在众人的目光中,百里疏径直朝石门走去。他看起来,和前两天不太一样,脸上不再有文雅的笑容,眉眼间冷冷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走过来的时候,所有人下意识地退开,为青年让出了一条路。克朗看了看阿萨又看了看穿过人群走来的青年,最后一挥手,带人退到阿萨身边。叶秋生抱着刀,不紧不慢地跟在百里疏身后。走到石门前,百里疏伸手触摸着石门上的长弓凹槽,苍白没有血色的指尖拂过那撕咬在一起的蛇首,最后在两条蛇的眼睛处各微微用力一按。离得近的克朗听到两声清脆的咔嚓声。随后,在众人的目光里,石门上的蛇浮雕游动起来了,原本紧紧缠卷在一起的蛇身分开,嘶哑着的蛇首分开,浮雕从原本的圆环分裂成了两半,大门正中间处出现了一个凹槽。凹槽的形状十分奇怪,像是一把笔直放置的长弓。长弓凹槽附近盘绕着火焰的纹路,就像那是一把燃烧着的长弓。叶秋生站在百里疏的斜后方,隐隐约约呈现一种要是有人异动他既可以第一时间护住百里疏,又可以进攻的姿势。看到石门上的弓形凹陷的时候,叶秋生握着刀的手,手指微微一动。那个凹陷呈现出的长弓形状有些眼熟啊。觉得眼熟的,不仅仅是叶秋生,还有克朗和阿穆。克朗皱着眉,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一把与门上凹陷相似的长弓,目光扫到阿穆的时候,猛然想起:阿萨找阿穆问的时候,阿穆说她看到过一个人手中提着一把长弓,金灿灿地,燃着火焰。那时候,阿萨拿出了一卷布帛让阿穆辨认。那卷布帛上的长弓形状似乎和这石门上的形状一模一样。想起阿穆的描述,克朗下意识地看向已经垂下手,望着石门的青年。难道阿穆看到的画面里,那个在黑暗中,穿过无数重叠人影逆行而上,手中提着长弓的人,就是这名自称白廷的中原人?早在下午的谈话之后,克朗就不相信这两人只是简简单单的金唐被放逐的官员。但是此时仍然对他们的身份感到费解:这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阿萨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不管克朗心中有多少的疑问,站在石门前的青年都没有回头,更不会解释。他抬起手,在黑夜中,青年腕骨伶仃的手中忽然亮起了火光。一把金色的长弓出现在了青年手中。长弓上燃着火焰,它出现的那一瞬间,周围的空气温度瞬间上升,夜晚的寒风都带上了灼热。青年握着长弓,火光照亮了他的眉眼,叶秋生又想起了雁门地底。在雁门地底的时候,他被君晚白那个疯婆娘拖着,百里疏殿后。那时候他看到这个人提着金乌长弓走在黑暗中,长弓上的火光也如眼下般照亮百里疏的眉眼。交错的画面在叶秋生脑海中掠过,百里疏已经将长弓放到了凹槽之上。完全吻合。金乌长弓嵌入的瞬间,众人眼前亮起了太阳。他们看到了神鸟金乌的虚影从长弓上腾起,这种生活在火焰中,远古传说中曳尾飞过,赤地千里的太阳之鸟在他们面前展开双翅,翎羽上滚动着流火。金色的光辉在瞬间照亮周围的世界。他们如陷鎏金。石门上精美的蛇形雕像一条一条地亮起,游走,石门在金乌清脆的啼鸣中缓缓打开。石门彻底打开的时候,金乌的虚影消失了,长弓从半空中落下,被百里疏稳稳地接住。长弓上仍燃着火焰,但百里疏握着燃着火焰的长弓,什么事都没有。石门后的场景出乎了众人的想象。没有通道,没有路。石门后,是一个缓缓旋转的,黑色的漩涡。漩涡中间是让人心生恐惧的深邃黑暗,好像这个漩涡一直连通到地府幽冥。可事实上不就是连通地府幽冥吗?纳姆在传说中,是统领卡拉卓玛地区的神明,纳姆的国度是亡灵的国度,黑水环绕那里,纳姆的王座高悬八柱之上。布依克族死去的所有人都在那里复苏。百里疏没有收回金乌长弓。他提着长弓,在众人被漩涡吸引心神的时候,转头看了阿萨一眼。这位年迈的布依克族巫师转动着手中的骨链,咳嗽了一声,唤回了众人的注意:纳姆的大门已经为我们打开,我们将重踏故地。他沉声说。所有人安静下来,静静地等待阿萨的吩咐。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懂得,为什么布依克族这么多年执着于在大沙漠中流浪,为什么他们轻蔑与仙门八宗的招纳。布依克族,是纳姆的子民。只要重回纳姆的故地,他们的血脉就会被唤醒,他们将恢复布依克族以往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