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一艘鼓着风帆的货船在海平线出现,象一只浮游在海上的黑点。罗德眼中象点燃一样冒着亮光,抬手一指远处的船帆,笑道:瞧见没有?就是那样的帆,我吃过!他那可称得上骄傲的微笑对尼禄来说十分刺眼。尼禄自发地蹙紧眉头,心有刺伤般疼痛。他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刺痛起来,仿佛它们全部都归顺于罗德,已经由不得他本人再做主。那你看到这些船帆会难受吗尼禄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当然不!罗德笑着否认,我喜欢海,也喜欢船!这句话象神谕一样冲击过来。尼禄有所启发,表情僵硬了一瞬间,蓝橘交接的海景冲刷在他棕木色的眼底。一个想法象就地隆起的山峦,轰隆隆地从他脑海中拔地而起。此刻的尼禄感觉如同被神明灌顶,满脑子都是流光溢彩的东西。他倒抽一口凉气,声音颤抖地说,我知道了罗德转过头,你知道什么了?尼禄激动得脸色发红。他象一只向主人撒娇的小狗一样,跳起来扑进罗德怀里,语无伦次地说:我爱你!罗德!我爱你是你赋予了我一切!你简直就是我的天神!噢是你把好运都带给了我!你就是我的幸运女神福尔图娜!他把脸埋进罗德的颈窝,在罗德的喉结上用力吻着,发出颇为响亮的声响。罗德推开这个黏糊糊的拥吻,看着他那张象是被点亮一样的脸庞,笑着问道:你到底知道什么了?我知道剧场应该怎么改建了!尼禄抓住他的双肩,我要引入海战表演!海战?!罗德挑起一边眉毛。对!尼禄兴奋地说,利用藏在剧场地下的管道将河水引入表演区,形成一个深深的大湖,用来表演海战场面。船只平时就存放在剧场的拱门里,表演的时候就用绳索拉进来。罗德想象一下,笑了笑说:不错,建成之后我一定会去看的。橘红的晚霞铺天盖地,沉重得好象一只碗盘那样倒扣下来。远在海际的货船逐渐显露出形貌。乳白色的船帆尽数鼓起,船帆染上一层橘黄,如一块烤到微焦的面包。那艘货船一边划出翻卷的浪花,一边慢慢朝岸边驶过来。尼禄也脱了靴子,牵起罗德的手。两人一起走在被海水浸透的沙滩上,踩出的两排脚印随即就被不断冲刷上来的海浪推平了。两人就象走进一片镀金的天地。尼禄脸上有难以掩住的笑容,激动地说:你在救我,罗德。从查出毒苇,到海盗、行军作战,再到翻新浴场和剧场,你一直都在救我。你让我一步步得到一切,我真不知道你还会给我什么样的惊喜罗德忽然驻足,面目逐渐隐遁在长长的鬓发之下。原本还放松的他迅速变得消沉一些,他的脚顿住,就深陷在沙子里,一只有拇指甲大小的小螃蟹从他脚边钻进沙里。尼禄努力打量他意味不明的神色,心里一沉。他预感罗德要说一些令人沉滞的话语。有件事我想告诉你。罗德顿了顿,事关我的身世。尼禄哽一下,闷声说:你说吧罗德沉默片刻,开口道:其实泰勒斯不是我的父亲,而我生父的身份仍然未知。我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的母亲是泰勒斯的姐姐。不过这些无聊的血缘关系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尼禄低着眼眸,静静地聆听,一副很沉闷的样子。重要的是,我的母亲曾经是在神庙里看守圣火的贞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罗德平静地说,这意味着我会让你在坐拥一切之后却得而复失,或许那就是你的命运。尼禄定定地盯着他,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他的眼珠不动,望向罗德的眼瞳却熠熠生辉,就象一只泅泳的小鲸。生性感性的他此刻异乎寻常的冷静,冷静到仿佛穿了一层无形的铁甲。罗德审视他的脸孔,顿了一下后说:你看起来并不意外。你已经知道了,对吗?尼禄点点头,坦言道:在你离家的那一个月里,我就查到了这些。罗德向后退了几步,直接坐在干燥的沙子上。他将随着海风飘动的头发撩到耳后,露出一只雪白的、象用小凿打造出来的耳朵。他瞧了尼禄一眼,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那么,你作何感想?尼禄还站着,以居高临下的角度望着他,从他宛如神笔勾勒的眉眼一点点瞧到精致的耳廓。他有些愣神,着魔般地紧紧盯着罗德的耳廓。海边的壮丽美景他全部都忽略掉了,好象世间所有的美学都集中在那一小点耳廓上。他紧挨着罗德坐下,重新牵起他的手。罗德慢悠悠地瞧过来。尼禄的嘴唇动弹两下,眼睛有点颤动。他就象一个年轻气盛、耐不住性子的哑巴,囿于缺陷却又想说很多很多的话。最终他恶狠狠地来了一句脏话:去他妈的命运!罗德笑起来,尼禄啊他半是叹息半是轻笑地说道。游驶的货船逐渐行到中央。晚霞暗沉下去,具有活泼意味的橘黄被抽离,只剩下宛如血滴入水的缕缕残阳。这晚霞太红,鲜烈得难以排遣,几乎要凝成血雨滴落下来。罗德侧了侧身,就地躺在沙子上。他随意地屈起一条腿,将头枕上尼禄的双腿,浓黑的长发散落在尼禄腿间。尼禄低下头看他。两人无声地对视一小会儿。罗德目光沉定,从尼禄散乱的刘海一直看到他只能算稍微有点血色的嘴唇。尼禄的眉眼极富阴郁色彩,这多多少少显示出他偏向不良的、黑暗的气质。罗德的心跳愈发加重。凭此刻锤击般的心跳,他前所未有的、精准无比的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的位置。好象很久没接吻了。他忽然说。他抬起手臂,勾住尼禄的脖颈往下压。尼禄愣了愣,在反应过来后扶起他的脸吻他。罗德吻着吻着自然就闭上眼睛,手指伸进尼禄的卷发里。他连在接吻时都表现得慢条斯理的。因为兴奋,尼禄素来苍白的皮肤变得潮红。他很快就把持不住自己,便站起来,直接压上罗德的身体。他用力shǔn xī 罗德的嘴唇,并象要吃掉他似的啃咬着。罗德皱起眉,轻轻呻|吟一声;这个轻声却震耳欲聋、刺激得尼禄血脉贲张。尼禄的心跳象雷鸣一样咚咚作响,重到让他担忧自己猝然死亡。他将眼睛睁开一道缝偷看罗德,罗德美艳的眼睫在微微颤动,他立马又闭上眼,不敢再看下去。过于幸福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就泛出眼泪。罗德感到自己的脸上湿湿的,连忙睁开眼睛,捧着他热烫的双颊说:你怎么了?尼禄象酩酊大醉一样晕乎乎的,视野也十分模糊。他早就从希腊罗马的诗歌里听闻过爱情的美妙。可当他真正爱上罗德时才明白,原来爱情和哲学一样,究尽文字和语言都难表其意,因为那是处于人类感知极限的东西。尼禄与罗德脸颊相贴,在他耳边如梦讫一样说道:我爱你,罗德我爱你我爱你我真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能吻你!我是帝位的人质和野心的奴隶,爱上你真的是我这辈子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罗德看向尼禄的眼睛里有一些悲悯。他搂抱住他的脊背,神情复杂地说:别再说了,尼禄。我听你说这些没感到甜蜜,只觉得心酸尼禄趴在他身上,用哽咽得酸痛的嗓子说:所以别离开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罗德沉默地倾听着,什么都没有说。他们这样躺着拥抱一会。如血的斜阳尽数蜕变为墨蓝色。几只海鸥掠过天空,一缕暗黄的余霞挤压在天海之间,仿佛太阳死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气。天色已暗,海风变得凛冽,但两人都不想分离这个拥抱。直到那艘货船驶过来,停靠在不远处的台岸。船员们举着火把从舱里走出,一齐拉动锁链,将船的梯板缓缓落下、搭在木板搭起的台岸上。船员的人数并不多,目测还不到十个人。他们在一个穿金戴银的船长的指挥下,扛起一只只木箱走下船。货船还泡在海水里,随着船员走来走去的动作而小幅度起伏,摇摇晃晃的。船员们点燃台岸上的火盆,星星点点的火焰勉强照亮他们脚下的路。罗德揉了揉尼禄的脑袋,示意他起身,那边有人。他低声说。尼禄听到这话,慢吞吞地站起来,回到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那些常年累月做苦力的船员腿脚极快,甲板上的货物很快就被搬卸得所剩无几。两人互相拍掉衣服上的沙子。罗德瞄过去一眼,看见船体上刻着奥托的家姓。是你政敌的货船。罗德看着船说,看来他们又可以大捞一笔了。尼禄转过身,幽幽地望过去,神色凝重地说:安东尼经常从印度进口铜像,再依靠他兄长的人脉卖给信奉神明的罗马人。凭这种稳赚不赔的生意,他已经要从一个被贬的平民上升到贵族了。罗德若有所思,铜像吗对。尼禄说道,他几乎包揽所有神庙的所有神像。只要是去参拜的人,都能看到刻在铜像底座的奥托。不一会,所有的木箱都被搬卸在台岸上,货船的甲板变得光秃秃的。罗德定睛在货船上。那里摇摆着,泡在海水里慢慢地沉浮,就象一只身形庞大却行动不便的怪物。他的眼瞳骤然紧缩。不对,他笃定地说,这艘船的吃水不对。尼禄不解道:什么意思?罗德来回审视着货船,眉头紧紧锁着,声音有一丝紧迫:过去看看。于是两人很快走到台岸上,找到了正在对船员骂骂咧咧的船长。在尼禄拿出印戒亮明身份后,身份低微的船员纷纷跪下来,而那个穿金戴银的船长就象一只拼命逃跑却仍被咬住脖子的猎物,表情有些挣扎。他浑身抽搐一下,手里的火把差点滑落到甲板上,每一处毛孔都在因为溢出惊恐。噢我尊敬的多米提乌斯大人他弓着身子,艰难地开口道,遇见您真是我无上的荣光和惊喜少来恭维我。尼禄漠然地说,告诉我这两艘船上都装着些什么。是是铜像,大人,是从印度进口的铜像。船长赔着笑脸,您知道的,奥托大人是所有神庙的铜像承包商,他做铜像生意已经很久了。他手里的货船,一切流程都是合法的。拿出一个我看看。尼禄命令道。船长殷勤地掀开一只木箱,双手捧过一座花瓶大小的铜像献给尼禄。铜像是按照朱庇特的模样雕刻的,连朱庇特的胡须都雕得根根分明,铜像表明因为一直运在海上而沾染一层腻腻的水汽。尼禄细细审视这座铜像,放在手里掂量一下重量。铜像很轻。他对船长说,这和它的尺寸完全不相符。因为铜像是空心的。船长谄笑着说,现在还只有心灵手巧的印度人才能掌握空心铜像的技术。尼禄又观察一会,没能发现任何问题。他默默地向罗德抛了个眼神。罗德扫视过空荡荡的甲板,问道:所有的铜像都搬下来了吗?是的船长支支吾吾地应道,都搬到岸上了。罗德踱几步,用靴子敲了敲甲板,传出闷闷的声响。他的眼神因为思考而凝滞一瞬间,接着就露出一个豁然的表情。把甲板打开。他说,我要看看甲板下面还装着些什么。第54章 私盐的揭露甲板打开时,一股金属味的、沉闷的潮气弥漫开来。神明模样的铜像成排摆放在甲板下,铜像头顶因为受潮而长出象癞疮一样的铜锈。船壳里积攒一小层海水,游走于铜像脚下,随船只的摇晃而来来回回地流动,象一只在伸缩触手的、阴暗的章鱼。为了节省空间,我们只能把一部分货物放进船壳。您知道,铜制神像在罗马一直都供不应求,再大的船只都不够装船长虚弱地说。罗德蹲下,眼睛缓慢扫过兵马列队般的铜像,伸手抓出一只,带出一阵腥咸的气味。船长屏住呼吸,颤抖的眼珠在肿眼泡下移过去,嘴唇泛起宛如死鱼肚子一样的青白色。罗德掂量铜像的重量,皙白的手指沿着神像衣决抚摸下去,忽然摸到一片绵软的晶粒。他的动作忽然顿住。船长的五官惊恐地抖动着,象要挣扎似的从脸上逃离出去。这座神像格外的重,罗德带着玩味的笑,眼睛注视着挣扎中的船长,讥讽道,它是个脑满肥肠的神。他拭去晶粒,在火光之下展示出来。他的手掌因沾满晶粒而显得亮亮的,指尖因为寒冷而冻得发红。尼禄一动不动地看着罗德尖细的手指,银白的刘海被海风吹得乱动、扫过他敏感的眼睫,他也不眨眼睛。仅仅是罗德的边边角角都能让他目不转睛。罗德不说话,慢悠悠地站起身,静止的眼瞳显得有些诡谲。他背后就是在天海的夹缝中生长的暗红色夕阳,象一道干涸了的血迹。船长的面色越来越白。在这种无声的诘问下,他终于承受不住,双腿绵软地跪倒在甲板上,趴着身体说:噢我发誓我只是奉命行事罗德绷起脸,将铜像翻过来打开底座。空心铜像里塞着满满的食盐。因为受潮,盐粒结成大小不一的硬块,有生锈的铜掺进去,呈现一种怪异的蓝绿色。这是他曾经在军营里领过的军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