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维新和孙奕尧果然又买了两只鸡回来,还抱回来一床红被面的新被子。这时很多人家,也就儿子要娶媳妇,女儿要嫁人的时候,会做被子给新人,而两个新人,很可能这辈子盖的,都是自己结婚时的几床被子了,因而新被子多半是做成红被面的。两个大男人,今晚要合盖红被面的被子,这画面也挺美的。早上林寿富又做了白米饭,蒸了咸菜,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包老黄豆,放点油放点盐直接在锅里炒熟……这玩意儿牙齿不好的人根本就没法吃,但吃起来着实很香。早餐后,终于有人来看病了。“你们都是有钱人,不会骗我们的吧?”“真的是免费看病?我先说了,我没钱的。”“我背上长了一大片疙瘩,特别痒,你们能帮我们看看吗?”……约莫是昨天还有今天早上,他们在村里买了不少东西的缘故,村里人对他们友好多了,也信任多了。他们之中有来看病的,还有纯粹来看热闹的,而不管是来看病的还是来看热闹的,他们都去看了看昨天动手术的那个病人。庙里来来去去的人很多,闹哄哄的,穆琼睡不着,也就没有睡,只在病人的屋里休息,顺便写东西。然后他就瞧见病人的妻子,戒备地看着每个过来看病人的村民,不让他们靠近病人。穆琼之前让这个女人别碰她的丈夫,只是担心她乱动伤口,害她的丈夫感染了,没想到她格外地遵医嘱,不仅自己连丈夫的衣角都不碰一下,还不许别人靠近。这些人来了,都会跟女人聊几句闲话,穆琼也问了几句,倒是拼凑出这家人的情况了。躺床上的病人姓周,生下来排行第三,就叫周老三。周老三的父亲人很好,又有几亩地,原本周家的日子过得挺好,可惜周老三才七八岁,他父亲突然得疾病死了。然后周老三的母亲,也就是周老太太,就有点……按照这里的方言说就是发神经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一些话,觉得自己的丈夫会死,都是因为得罪了神灵,于是整日里吃斋念佛。在乡下,信佛的人很多,老人家闲来没事都会念念经,甚至能靠着念经赚几个铜元——这时贫苦人家死了人,请不起和尚道士做法事,就会在村里请十来个会念经的老太太来家里念经。每人给两个铜元,再管一顿斋饭,这些老太太就能勤勤恳恳给你念一整天的经,非常划算。这种,家里的小辈都是支持的,事实上,这年头的人基本都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还可能佛教道教一起信了。只是这周老太太,后来变本加厉了。约莫十年前,他们这边来了个能掐会算的大师。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大家觉得新鲜,办喜事什么的就不找的本地的瞎子算良辰吉日了,而是花几个铜元去请这个大师看个好日子。初一看,这大师也没什么问题,可后来……周老太太和另外一些人也不知道怎么的,竟是对那个大师越来越信,说那个大师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的,有诸多本事。他们一开始,不过是带了自家的菜蔬鸡蛋去给这大师做饭,后来就开始把家里的钱给这个大师,甚至愿意为了这个大师倾家荡产。比如说周老太太。她也不知道听这个大师说了什么,竟是把她大儿子二儿子给人做几年长工赚的钱,全拿去给了那大师,还卖了自家的一亩地,跟人一起给大师盖房子。她大儿子知道后气坏了,往外一跑就再没回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二儿子呢,拼死拼活闹着要分家,分出去过了。周老太太并不收敛,甚至变本加厉。家里的鸡下了蛋,自家人是肯定不吃的,一定要给大师送去。新种的稻子下来了,也要给大师送去。有了钱,那就更要给大师了,让大师帮自己赎罪,来世投个好胎。最后,周家的家底,竟是被她折腾完了。周老三小时候,被自己的老娘时时说着,其实也信那个大师,但后来一直吃不饱肚子,他就不信了,还对那个大师厌恶的很,对自己老娘的意见也越来越大。到后来,他就只管过自己的日子,不怎么搭理自己老娘了,还捡了个逃难来的女人当媳妇儿。但周老太太又哭又闹,总还是能从二儿子三儿子那里弄到点什么,两个儿子家里吃点好的,她也总能设法弄来送出去。这次周老三受伤,她到了周家之后,不管伤腿的儿子,不管刚生产完的儿媳妇,竟是拿着周老三当长工的主家给周老三的赔偿,从大师那里买来一些不知所谓的神药给周老三用。没了钱,周老三一家饭都吃不上了,要神药有个屁用!村里人其实大多迷信,但周老太太这行为,却也没人赞同,很多人暗地里觉得她脑子有问题。不过,他们也就暗地里说说,并不敢真招惹周老太太和她背后的大师,怕那大师真有本事。穆琼:“……”穆琼是个无神论者,但平常对别人的信仰,都是尊重的。在他看来,人有一个信仰,找一个寄托,以此一份慰藉其实也不错。但那应该去信该信的,而不是信这种乱七八糟明显就是在骗钱的!“那个大师住在哪里?”等没人的时候,穆琼问了周老三的妻子。这女人是逃难来这边的,姓冯,叫冯小丫——这年头的穷苦人家,名字一般都胡乱叫。冯小丫年纪不大,虚岁只有十九,她对那个大师也是不信的,这会儿絮絮叨叨的,跟穆琼说了不少事情。穆琼把那个大师的信息记了下来,又问:“你家里没有地了?”冯小丫点点头,她公公原本是留下了几亩地的,但这么多年,已经完全被她婆婆败光了。不,也没全部败光,他男人的二哥当初分出去了两亩地,现在那地还在。穆琼没再继续问什么,却也有点发愁。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周老三撑过去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恐怕都干不了活,要是留他们在这里,他们怕是很难活下去。如果可以,还是要把人带走,但这样,又会增加一笔开销。穆琼突然意识到,自己很缺钱……很缺钱的他,却不知道这会儿有人正捧了钱,想要送给他。《留学》已经连载到江振国回国,在国内受人尊敬,功成名就了。这一切看得人挺爽的,大众报的销量,也就更好了一些。上海有很多出版社,他们看到这情况之后,顿时就起了出版这本书的念头……可惜的是,他们竟然找不到作者!当然了,这时候找作者的,可不止出版社的人,还有其他的一些人,也都对作者很感兴趣,想要找作者谈谈。某个新建成的大学。大学的校长和自己手底下零星几个教授正在谈论着招工的事情,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留学》。“《留学》的作者应该是从国外回来的,多半还学了很多国外的先进知识,要是能请他来我们大学教书就好了!”“他肯定还认识其他一些留学生!”“我们要不要去大众报问问?”某个洋房里。两个立志要实业兴国的商人也在议论着《留学》:“书里的江振国从国外带回很多设备和设计图,作者兴许也这么做了?我们要不要找他,合作办个工厂制作纯碱?”“书里还写了一些其他的东西,要是我们能自己生产,就不用看洋人的脸色了!”“我等下就去大众报问问。”大洋彼岸,美国。其实最初的庚款留学生,大多是前往美国留学的,还有个清华学生监督处专门管理这些留学生,每月给留学生们寄送支票。穆琼的《留学》里,江振国的生活很不宽裕,可实际上,留学生们的生活过的还是不错的。这天,又到了留学生们期盼的收支票的日子。余铭学准时收到清华学生监督处寄来的信,然后就发现这次寄来的,好像又不止支票。“肯定又给我们夹带私货了!”余铭学有些无奈。负责为他们寄支票的人是个改革派,常常会在给他们寄支票的时候夹带别的东西,比如说印有“废除汉字,取用字母”的宣传单什么的。余铭学不知道要怎么辩驳,但他隐隐地觉得不能这么做。他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打开手上的信,结果从里面拿出了一些剪过的报纸,厚厚的足有一大叠。这是国内的新闻?国内莫非又出什么事了?余铭学焦急地看过去,竟发现……这是一本小说!第42章 病好大众报编辑部。自从《留学》开始在大众报上刊登, 大众报的编辑们,就越来越忙了。一开始还好, 最多也不过收收读者的信,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开始有读者找上门来。当然了,这也不算什么, 绝大多数读者都挺好应付的——有权有势的想看后面内容,给看就行了,没权没势的么,就跟当初赶走傅怀安一样,赶走就是了。可现在……找上门来的, 已经不单单是读者了。“老李啊!你的报纸一直都是在我那里印刷的,这么多年我也给你不少便宜了, 你不能这么不厚道, 藏着掖着不把楼玉宇的地址给我。”商业印书馆的总编章澈对李荣华道。李荣华苦笑:“章兄,不是我不想说,是我也不知道啊!”商业印书馆是上海最大的出版社之一,拥有一个很大印刷房, 除了印刷他们自己出版的书籍以外,还会接一些外面的活儿。上海现在各种报纸很多,申报这样的大报有自己的排字房,是自己印刷的, 但很多小报,都是找别人印刷的, 比如大众报,就一直是找商业印书馆帮忙印刷的。不过,李荣华之前和章澈可没有交情,他那时候根本就接触不到章澈,打交道的都是商务印书馆下面的印刷工人——为了能让那些印刷工人先印刷他的报纸,印刷的好一点,他时不时会带点酱鸡酱鸭去跟他们搞好关系。“人家作者稿子都给你了,你能不知道他的地址?”章澈道。“我是真不知道,他从没留下过地址。”李荣华道。他这是真话,他确实不知道穆琼住在哪里,虽然穆琼后来向他坦诚了身份,但从没说过自己的住址。穆琼不来找他,他根本没处去找穆琼。这都一个多星期了,穆琼都没再来找过他……其实他也挺担心的,担心穆琼接下来写了书,不找他们大众报刊登了。章澈问了许久,什么都没问出来,最后只能道:“那这样吧,我写一封信,你帮我转交给楼玉宇如何?”这个要求,李荣华一口就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