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这些普通人都知道的事, 谢非言自然也是心中明白。
然而他之所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 而非第一时间逃离广陵城,既是因为他天性狂妄, 也是为了与陆铎公说一句诛心之言
以水神之名行畜生之事、妄称自己为水上龙王的陆铎公啊,你掩饰多年保护多年的亲生儿子,今日死于我手,你如何做想?
只要想到这时陆铎公会有的表情、想到这老畜生心中将生出的震怒痛苦和不可置信, 谢非言就忍不住心中痛快、放声大笑。
为此, 哪怕谢非言要付出九死一生的代价继续留在这里, 直面分神期的陆铎公,他也感到值得!
谢非言笑着, 期待着, 心怀恶意地等待着陆铎公的到来。
然而下一刻, 天边滚出了火云,将漆黑的夜映做了惶惶不安的红。
风鼓荡起来,像是冷又像是热的硫磺气息裹挟着细碎的灰烬,似慢实快地飘了过来,瞬间充斥了人们的肺腑,令他们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石子在肺部跳动,刺痛难耐。
还未来得及逃离的行宫仆婢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面色青紫痛苦,趴在地上嗬嗬喘气。
但他们并没能挣扎多久,最多就三个眨眼的功夫,他们便立即气息消散,再没了动静。
谢非言神色一凛。
只不过是远远逸出的气息,就可令凡人大片大片地死去。
这是何等恐怖的修为?是何等霸道的功法?!
这样的人,绝非呼风唤雨、啸海平浪的陆铎公可比!
但,如果他不是陆铎公,他又是谁?!
就在谢非言脑中念头闪动间,天边的火云便滚滚而来,瞬息而至。
紧接着,一个人影在他面前显形。
·
半个时辰前。
当滚滚的火点亮了东海岸的夜空时,第一个看到的人,并非他人,而是一直坐在屋顶上思考人生的沈辞镜。
到了这会儿,离白日里的那场冲突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但沈辞镜的酒却迟迟未醒。
关于这一点,倒不是因为沈辞镜的酒量太差,而是因为直到片刻前,他才从刘老头絮絮叨叨的盘问中脱身,而微醺的状态有助于沈辞镜的思考,于是沈辞镜便任由自己沈浸在这飘飘然的状态中。
刘老头问他:小镜,你方才是去见了何人?
沈辞镜道:我去见了一个喜欢我的人。
刘老头倍感诧异,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年轻尚轻,又长年苦修,与人打交道的时候少之又少,又哪里知道他人是否是真心喜欢你?
沈辞镜摇头:唯独这一点,我明白。
为何明白?
为何唯独这一点,你明白?
刘老头不知道沈辞镜这样的笃信从何而来,只当这是少年人的倔强与轻狂,知晓自己劝不动,便叹息着转开了话题:那你们又去做了何事?为何满身酒气地回来?
沈辞镜皱着眉,摩挲着自己腰间的酒葫芦,有些赧然:我不小心做了些冲动的事。
刘老头心中一颤:什什么冲动的事?
沈辞镜吭哧了一会儿,没说什么,但他脸颊微红,眼睛亮晶晶的,好一会儿,他说:我知道是我莽撞了。
是的,仗着酒意,仗着对方喜欢自己,便强吻了别人。
这样的事怎么想都不算君子所为。
但我不后悔!
沈辞镜不后悔。
因为这是完全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实在是太喜欢那人看向他的眼神了,太喜欢那人对他的喜欢了。
这样的喜欢,就像是混沌无觉的世界中的第一缕火焰,几乎是在它出现得瞬间,就引走了沈辞镜所有的注意力。于是他难以控制自己的喜悦,也难以控制自己回应这样份喜欢的心情,忍不住亲了那人仅此而已。
而直到沈辞镜亲上谢非言的那一刻,他恍然醒悟,这样的火焰之所以分外绚烂璀璨,是因为它并非是喜欢,而是爱。
这个桀骜不驯又肆意飞扬的男人,是爱着他的。
这一刻,沈辞镜的心剧烈跳动了起来。
他感到自己被这样的爱意引诱了。
于是他决定回应这份爱意,决定喜欢这个人。
不过他好像不是很高兴
不过在沈辞镜决定回应这份爱意后,这个男人的表现却与沈辞镜所认知的一切截然不同,因为他并不为此喜悦,而是充满了悲伤、惭愧和愤怒。
还说让我滚。
那其实并非是谢非言的真意,沈辞镜明白的。
但问题是,到底什么才是谢非言的真意?
到底什么才是爱?
沈辞镜感到自己触及到了知识的盲区,忍不住有些丧气了。
爱情,太难了。
他又是困惑又是不解,问道:刘爷爷,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随着沈辞镜的话,刘老头的表情变来变去。
最后,当沈辞镜提出疑问的时候,他长长叹气,吸了口水烟。
对修士来说,小镜你还是太小了,但在凡人中,小镜你也的确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我也能够理解。
沈辞镜:?
刘老头神色沧桑: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提亲?
沈辞镜:??
沈辞镜觉得,爱这门功课,果然很难。
他翻上屋顶,决定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审视自己白天的行动,复盘分析,看能不能分析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而就是在这一刻,他看到了广陵城东海岸冲天的火焰,听到了那自风中传来的悲号。
沈辞镜一怔,心中一跳,突然想到了谢非言。
他下意识生出了些惊慌,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东海岸。
当沈辞镜到达东海岸时,被称为小龙王的陆铎公二子陆乘舟也已经到了。
只见陆乘舟面对这滔天烈焰,浑然不惧,掐动术法引来海浪,将此地火焰悍然熄灭,接着他面带薄怒,留下人手帮助收整东海岸的尸体与难民后,便一甩手,气冲冲地去找罪魁祸首算账去了。
沈辞镜紧跟其上,因为他也奇怪,到底是谁会引发这样的大火,造成这样的灾难难道这个修士不知道,他周围的全都凡人吗?难道他不知道自己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吗?
还是说,有什么别的理由?
前方,陆乘舟气势汹汹地来到了火焰的中心,一眼就看到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一身白衣如雪长发如墨的徐观己。
他怀中抱着一具焦尸,神态奇特,似哭似笑,似悲似喜。
这一刻,他从高高在上的神坛跌落。他不再是受人敬仰的白玉京的徐首席,不再是那个长袖善舞、从容不迫的预备门主,他只是一个最普通兄长,一个失去了自己最后至亲的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