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书房,狄仁杰在榻上坐下,让宋乾坐到自己的下首,沈槐也落了座,狄仁杰方才仔细打量宋乾,含笑道:“宋乾啊,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夫看你今天这气宇轩昂、踌躇满志的样子,倒真是个三品大员的气派了。”
“恩师这么说就折杀学生了,宋乾能有今天,全赖恩师提拔。”
“嗳,老夫已经年纪大了,今后就看你们的了。”狄仁杰沉吟着道,“这几日老夫频频回顾当年做大理寺丞的时候,一切都历历在目宛如昨日,可今天已经是我的学生来做这个职位了。大理寺卿是朝廷掌理刑狱司法的最高长官,你的责任重大啊。”
宋乾拱手道:“学生自从接此任命,便日日夜夜诚惶诚恐,寝食难安,既担心自己才疏学浅难堪重任,更怕自己处事不周给恩师蒙羞。想要事事向恩师请教吧,又恐怕烦扰了恩师,真是左右为难啊。”
狄仁杰摆摆手:“你的能力我心里清楚。你既然称我为师,有需要的时候我自会全力支持,你只管放手大胆地做事情便是了。”
宋乾大喜:“多谢恩师,恩师这话就是给学生吃了定心丸了。”
狄仁杰微笑摇头,又道:“宋乾啊,你是一个半月前从凉州出发的吧?这一路上可好走?”
“回恩师的话,路上不太好走,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为严寒,一路上到处都是霜雪冰冻,学生虽配有最好的车驾,也不得不走走停停,所以在路上比平常多耽搁了半个月。”
“哦。”狄仁杰沉思起来,宋乾正觉纳闷,狄忠便进书房报称:“老爷,御史中丞林如平大人和左羽林卫裴岩大将军来给您送年帖。”
狄仁杰皱眉道:“又来了。沈槐啊,你去替我接待吧。”
“是。”
宋乾看着沈槐的背影,笑道:“您就这么打发林大人和裴将军?”
狄仁杰也笑了:“腊八以后每天都要来十几拨,我一概都不见。狄忠给我挡一部分,剩下的就让沈槐来对付。他原来是羽林卫的,所以今天就让他去和裴将军寒暄几句吧。沈槐不错,这类事情处理得很妥当。”
宋乾点头:“我看这位沈槐将军十分沉稳持重,似乎比从英还要……”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口,狄仁杰也不追问,却自言自语道:“今年的路这么难走,也不知道景晖和从英他们走到哪里了。”
宋乾这才明白狄仁杰刚才问话的意思,忙道:“怎么?三公子和从英他们没有书信过来?”
狄仁杰摇头:“一个月前出发的,到现在是音讯皆无。”他无奈地笑了笑,又道,“我那个小儿子,一贯是没心没肺的。只是从英,如今也弄得像匹脱了缰的野马,全没有了过去的那般谨细周到。”
宋乾哼哈一声,却听旁边的狄忠嘟囔:“袁将军过去也这样的,出去查案子,一走三个月,杳无音信,老爷您也没说过他啊。”
狄仁杰嗔道:“要你多嘴!还不去看看午宴准备好了没有?等沈将军送了客,咱们就可以入席了。”
狄忠刚要出门,正撞上一头冲进来的沈槐,沈槐压低声音急促地对狄仁杰道:“大人,太子殿下来了!”说着,他往旁边一让,李显一脸焦虑地出现在书房门前。
狄仁杰和宋乾大惊,一齐从榻上跳了起来。
狄仁杰紧走几步来到李显身前躬身施礼道:“太子殿下怎么突然驾临?有事让老臣过去便是……”
李显略显烦躁地摇头道:“狄国老,事发紧急,顾不得许多了。”他扭过头,看到宋乾正对自己一揖到地,愣了愣,“宋乾,你怎么在这里?哦,我想起来了,你来接任大理寺卿。”
宋乾说道:“太子殿下,宋乾今晨刚到的神都。您和恩师有要事要谈,宋乾这就回避。”
李显一摆手:“不必,你在正好。这事和你也有关系。”
狄仁杰将李显让上主座,自己才在下垂首坐下,宋乾和沈槐一旁侍立。狄忠悄悄退出书房,关上了房门。
书房中一时间寂静无声,李显沉默了半晌,才长叹一声道:“狄国老,孤的运气真是糟糕得很。”
狄仁杰镇定道:“太子殿下,您先别着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唉!”
李显双眉紧锁道:“狄国老一定知道,圣上因龙体欠安,不能主持今岁的年末守岁和新年朝贺大典,昨日已颁下旨意,由孤来代为主持所有的庆典活动。”
“这个老臣听说了。圣上能下此旨意,充分说明了她对太子殿下的信任和期待,主持新年庆典也是太子在百官、四夷乃至全天下百姓面前树立威仪的大好时机,老臣以为,此乃太子之大幸。”
李显苦笑道:“话虽如此,可主持新年大典事关重大,出不得半点纰漏。孤这几天为了大典事无巨细,悉心准备,只想把事情办好。可谁知道,昨晚上却出了桩始料未及的大变故!如今孤着实不知所措了,想来想去,只好来向阁老请教。”
“不知太子殿下所说的大变故是什么?”
“昨晚鸿胪寺卿和少卿在宾耀门附近遭袭,少卿刘奕飞身亡,正卿周梁昆惊吓过度,至今神志昏乱,不省人事!”
“居然会有这样的事?”狄仁杰紧蹙双眉道,“鸿胪寺的正卿和少卿同时遭袭,那新年庆典的准备岂不是要大受影响?”
李显叹道:“新年庆典其实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但问题是,鸿胪寺承担着庆典礼宾的一切事宜,如今正卿不能理事,少卿身亡,群龙无首,这新年庆典根本就无法举行了!”
狄仁杰注视着李显道:“太子殿下,新年庆典无论如何都要举行。既然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只要有合适的人选临时掌管鸿胪寺,组织一切相关事宜,确保庆典万无一失即可。”他微笑着,继续道,“太子殿下心中是否已经有了打算?”
李显站起身来,向狄仁杰深深作了个揖,道:“还请狄国老再施援手,助孤渡此难关。”
狄仁杰扶住李显,诚恳说道:“老臣为李唐万死不辞,太子不必多礼。”
李显感佩万分地连连点头,狄仁杰接着道:“今天已经是二十七日了,明天就是除夕,时间已然不多,我们必须立即着手。”
李显点头道:“是。孤立即进宫去向圣上请旨,圣上虽已授予我全权,但还是应该让她老人家知晓。”
狄仁杰道:“好,这样很妥当。我这就去周梁昆的府上,看看他的情况到底如何。假使他清醒过来,至少我可以知道他对庆典的安排。”他又看了看宋乾,道,“宋乾,你也随我一同过去吧。鸿胪寺正卿和少卿同时在皇城内遭袭击,这可是个大案,早晚要落到大理寺的头上,你不如从现在就开始调查吧。”
狄仁杰带着宋乾和沈槐到达周梁昆的府邸时,周府上下仍然鸡飞狗跳地忙乱着。周府管家周荣一边把三人往后堂引,一边回答着狄仁杰的问话,一边还要不时应付穿梭往来向他请示的仆人们,倒是三头六面,眼明嘴快,果然一副大户人家的总管风范。
就这样还未到周梁昆的卧房前,狄仁杰便已经了解到:周梁昆是昨天夜间三更时被羽林军送回府里的。当时这位周大人满身血污、满嘴胡话,夫人王氏一见之下还以为没救了,顿时也晕了过去。周大人并无子嗣,只有一位未出阁的掌上明珠靖媛小姐在家,这周小姐却颇有胆识,立即命人将老爷太太分别抬回了卧房,给老爷换下血衣,并马上派人去请来郎中给老爷诊脉,说是惊吓过度,兼这些日子太过疲劳,失心疯了,于是开了安神的药,灌下去后老爷便昏昏睡去了。王夫人本来就没啥事,过一会儿自己就悠悠醒转,也服了参汤卧床静养。
“哦?”狄仁杰没有停下脚步,继续问道,“既然如此,怎么府中还是一片忙乱的样子?”
周荣摇头道:“狄大人有所不知,咱老爷服的安神药今天一早就过了劲,醒来之后便狂喊乱叫、手舞足蹈,几个壮汉都按不住他。再要想给他服药吧,他根本就不肯听从,药碗砸了十来个,药汤泼得满榻都是,却一滴都没灌下去。咱小姐把洛阳城最好的郎中也请来了,可是老爷他不肯服药,郎中也没辙啊。”
狄仁杰点头:“这我就明白了。还有,方才我来时,家人通报了好久你才迎出来,又是为何?”
周荣略显尴尬道:“请狄大人见谅,今天上午到现在,鸿胪寺里的各级官员走马灯似的来咱们府上,说是老爷和少卿刘大人都不在,许多事情等着做决定,他们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可是老爷现在这样子哪里能理事啊,所以小姐吩咐一概挡驾。不过小姐刚听说是狄大人来,就让小的立即来迎接您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后院,就听得卧室里面传来乒乓的声响,其间夹杂着一个略显苍老嘶哑的声音,呜呜哑哑,不知道在喊些什么。周荣推开屋门,领着狄仁杰三人刚踏过门槛,只听“哗啦”一声,一个药碗正好砸在他们的脚下,药汤四溅,狄仁杰的袍服下摆顿时染上深褐色的污迹。紧接着,守在榻前的粉衫女子被周梁昆猛地往外一推,向后踉跄好几步,直朝狄仁杰的身上倒来。
幸亏沈槐身手敏捷,一个箭步挡到狄仁杰跟前,那女子刚好摔在沈槐的怀中。沈槐轻轻将她的身子扶正,却见她姣好的鹅蛋脸上飞起红晕,不知道是因为惊吓还是羞涩。周荣赶紧上前禀报道:“小姐,狄仁杰大人来了。”
年轻女子匆忙整整稍显凌乱的衣衫,也不看沈槐,只是面对狄仁杰端端正正地道了个万福:“小女子周靖媛见过狄大人。”
狄仁杰含笑颔首道:“周小姐不必多礼,还是让老夫先看看周大人吧。”
周靖媛点头称是,一边示意周荣端了把椅子过来,亲自搀着狄仁杰的胳膊,请他坐下,一边道:“狄大人,我父亲已经闹了两个多时辰了,再这样下去,我担心父亲他撑不下去。”
因为彻夜不眠,周靖媛的眼圈泛黑、嘴唇发白,却仍然能看出是个姿容超群的娇媚女子。
狄仁杰伸手去把周梁昆的脉。这周梁昆也颇为奇怪,狄仁杰没进门前还闹得天翻地覆,此刻却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是仰面靠在枕上,直勾勾地瞪着双无神的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的,听不清楚在嘟囔什么。
狄仁杰凝神诊脉,半晌,长吁口气道:“周大人脉象紊乱,确是惊吓过度兼思虑伤神,但似乎情况还不算太严重。这样吧,我来给他扎几针。”
狄仁杰从怀中掏出装着银针的布包,朝沈槐使了个眼色,沈槐会意,上前扶起周梁昆,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为了防止周梁昆挣扎,周靖媛命几个家人将他的手脚按住。狄仁杰定了定神,把银针刺入周梁昆的几处大穴,片刻之后拔出银针,沈槐将他轻轻放倒在榻上,周梁昆合起眼睛,不一会儿便发出了鼾声。
周靖媛看到父亲总算安静下来,欣喜地对狄仁杰道:“狄大人,您真是大周的国手啊,针到病除。只是……不知道爹爹他稍后醒来,还会不会闹?”
狄仁杰道:“令尊这一觉应该会睡到夜间,老夫到那时候再来看他便是。”
“太好了,多谢狄大人。”
宋乾一直默默地在旁观察,此时凑到狄仁杰跟前道:“恩师啊,周大人这一睡,新年庆典怎么办?鸿胪寺的事务又该如何处理?”
周靖媛不乐意了,稍稍提高声调道:“我爹都病成这样了,就算不让他睡,他也处理不了公务!”
狄仁杰笑道:“人比事情要紧啊,有人在就不怕。既然周大人已经安寝,我们就不再打扰了。太子殿下命我代理鸿胪寺里的一干事务,千头万绪的,老夫得赶紧去处理。”说着就要起身。
周靖媛抿了抿嘴唇,看看狄仁杰道:“狄大人,我父亲昨天被送回家时,怀里揣着本簿册,似乎记载着许多新年庆典的事务,要不您拿去看看有没有用?”说着,她去旁边桌上取来个簿子,双手呈给狄仁杰。
狄仁杰翻看了几页,喜道:“这是鸿胪少卿刘奕飞对庆典礼仪安排的记录,连每个事项的负责人、进展情况都有详细记载。太好了,有了这个老夫对整个典礼就胸有成竹了。”他微笑着对周靖媛道,“周小姐,你可帮了老夫的大忙。”
周靖媛对狄仁杰款款一拜,从容回道:“请狄大人直呼靖媛的名字便可。狄大人太客气了,是您帮了我爹爹和靖媛的忙,靖媛感激万分。”
狄仁杰告辞出门,走到门边时又问:“听说周大人自昨天回府后一直在叫嚷,不知道靖媛可曾听出他说的是什么?”
周靖媛想了想道:“听不太清楚,只仿佛听到什么‘生死簿’?”
“哦。”狄仁杰点头,宋乾面露狐疑之色,忍着没开口。
周靖媛将三人送到内院外,目送他们离开后,方才转身回去。
周府门外,狄仁杰对宋乾道:“宋乾啊,如此我便和沈槐去鸿胪寺了,你去大理寺忙你的吧,刘奕飞的死状要严加查察,那些昨晚上发现周大人的羽林卫也要仔细盘问,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如果有什么疑难之处,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是。”宋乾犹豫了下,道,“恩师,您听说过生死簿的事情吗?”
狄仁杰摇头,问:“怎么?你知道些什么?”
宋乾皱眉道:“也没什么,就是今早一路上听到孩子们唱歌,好像唱的是生死簿什么的,听得令人十分不快。”
狄仁杰沉吟着点点头,便上了自己的马车,沈槐骑马相随,向鸿胪寺而去。
就在狄仁杰等人为新年庆典忙碌的时候,离开神都千里之遥的兰州城外,距离黄河岸最近的一座皋河驿站内,客人已十分稀落。毕竟是年关,这个时节还在路上的,恐怕都是些无家可归或者有家难回的可怜人吧。
此地已接近塞外,皋河驿站虽然面积阔大,陈设却比关内的驿站要简陋很多。面宽三丈的大堂里,原木的桌椅随意散放在泥地上,一色泥刷的墙壁,到处都是黄乎乎灰黢黢的,看不到半点鲜亮的颜色。驿站老板为了节省开销,只在大堂正中点了个火盆,刚够温暖火盆周围的一小圈地方,剩下的地方便是滴水成冰,堪比寒风呼啸的户外。
人数不多的几伙旅客,三三两两围坐在火盆旁的几副桌椅上,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间。他们绝大部分都是打算渡过黄河去关外的,可自从来到这里后就碰上大雪封河,根本找不到渡船,于是只好留在驿站里面干等,一耗就是好多天。
一人推门快步走进大堂,虽然他立即扭身关上了门,但呼啸的狂风还是卷着寒气随他涌入户内。正蹲在火盆旁边玩着炭灰的小男孩立即跳起来,大声喊着“哥哥”,扑到他的身前。
袁从英轻轻揽着韩斌的小肩膀,先平稳了呼吸,才低头问道:“又在玩炭灰了?脸上全是黑的。”
韩斌冲他仰起一道黑一道白的小脸,吐了吐舌头,伸手就去扯他的衣襟,一边问:“哥哥,有好吃的吗?”
袁从英把他的手拉开,无奈地看了看胸前的黑色手印,把左手里的几个纸包提到韩斌面前。
韩斌欢呼了一声抢过纸包,袁从英道:“这里头有药!先拿回屋里去。”
“哦!”韩斌捧着纸包就跑,袁从英紧跟在他身后走进大堂后面的一间客房。
这客房和大堂一样,也是泥灰的墙壁泥灰的地,墙根下的土炕上躺着个人,不停地咳嗽着。狄景晖坐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看到袁从英和韩斌走进门来,便起身迎了过去。
袁从英朝狄景晖点了点头,问:“怎么样?他好点没有?”说着,来到炕前俯身看了看那人。
那人抬了抬身子,边咳嗽边道:“袁校尉,我好些了。给大家添麻烦了。”
狄景晖拿过韩斌手里的药包看了看,问:“这药很难买吗?去了一天。”
袁从英在榻边坐下,点头道:“从这里到兰州城,打个来回就要两个时辰,风雪太大,马几乎都走不动。又快过年了,城里的许多店铺都已经关门歇业,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个药铺。请郎中更是不可能,我问了好几个,都不肯出城。”
狄景晖道:“老孙的病其实不太重,我这点三脚猫的本事也足够了。不过这病需要静养,不能受累更不能挨冻。看样子老孙是不能再和我们一起往前走了。”
老孙闻言急道:“我没事,我能走!”说着又是一阵猛咳。
狄景晖朝袁从英撇撇嘴,一脸不屑地道:“老孙,我看你也不用着急。反正咱们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
袁从英看韩斌打开另一个纸包,正口水连连地从里面抓出孜然羊肉往嘴里塞,便拍了拍他的后背道:“去给张义叔送点羊肉去,他在后面刷马。再去把药煎了。”
韩斌答应一声跑了出去。袁从英转身对狄景晖道:“我今天又去黄河岸边看了看,我想,咱们明天就可以走了。”
狄景晖一惊,忙问:“不是说找不到渡船吗?怎么又能走了?”
袁从英点点头,微笑着道:“不用渡船,我看过了,这段黄河已经全部冰封,我试了试,冻得挺结实,咱们可以走到对岸去。”
“走到对岸去?”狄景晖先一愣,随即朗声笑起来,“很好,我还从来没走过冰河,这回倒要试个新鲜的!”
袁从英回头对老孙道:“老孙,你和张义就留在这里。我把马也留给你们,再多留点钱,你们就干脆等过了新年,天气转暖以后直接回洛阳吧。”
老孙咳着说:“这,这怎么使得?”
袁从英摇头道:“不用多说,我们也不能再耽搁,就这么定了。我写封书信给你的长官,是我没照顾好你们,不会让你们交不了差。”
简单地吃过了汤饼泡羊肉,袁从英在柜台上借了纸笔,开始写信,韩斌跪在他身边的椅子上看着,还没写几个字,突然一阵喧哗,是狄景晖和一伙胡人吵闹了起来。
只听狄景晖大声嚷:“总共就一个火盆,放在中间大家都有份。你们这伙人,每天都把靠火盆最近的桌椅占着不说,现在干脆把火盆挪到你们那里,别人怎么办?”
胡人中带头的那个操着生硬的汉语道:“你想怎么样?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你就是个犯人,居然还想烤火?冻死你也活该!”
一伙人哈哈大笑,狄景晖大怒:“我就是个犯人,不像你们,也不知道是狼种还是犬类!”
那胡人倒也不着急,抬高嗓门道:“汉人就是会说话啊,可惜都只会耍诡计,全是些卑鄙小人!不像咱们突厥汉子,就是做狼做犬,也做得正大光明!”
狄景晖把桌子拍得山响:“你把话说明白,谁是卑鄙小人?谁耍阴谋诡计?”
那突厥人咬牙切齿地回骂:“说的就是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汉人!”
狄景晖捏起拳头就要往前冲,被人一把推到了旁边,再一看,袁从英皱着眉挡在了那个突厥汉子面前,沉声道:“出门在外,惹出事端来谁都不好过,算了吧。”
那突厥人不依不饶道:“算了?没那么容易!老子我受够了你们汉人的气,今天还就要理论一回!”
狄景晖大笑:“原来是怀恨在心借机报复啊,你们这几天在一堆嘀嘀咕咕我都听到了,是和人赌博输大发了吧?难怪捉襟见肘的,花钱这么不爽利,我说呢,要暖和让老板多点个火盆嘛,何必和我们抢!”
那突厥人气得跺着脚嚷:“你们这些汉人专会骗人!连赌钱也要耍诡计,把老子的钱骗去了一多半,今天我就打你们这几个汉人出出气!”说着,他一挥手,十来个突厥大汉吹胡子瞪眼地围将上来,正要动手,突然又都愣住了。
袁从英神态自若地站在他们面前,左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把黑漆长弓,这弓比一般普通的长弓还要长出半尺有余,看上去颇有些分量,亮黑色的弓身最上端还雕着个威风凛凛的狼头。这帮突厥人一看见这长弓,顿时面面相觑,领头的大汉劈手过来就要抢,却被袁从英抓住胳膊往旁一摔,那大汉歪斜着好不容易站直,兀自急得大喊:“你,你!还我们王子的神弓!”
袁从英听他这话,不由笑了笑,瞧瞧手里的弓,道:“看你们这班人天天护着这把弓当宝贝,原来是王子的。哪来的王子?”
大汉怒道:“这和你没关系!快把弓还给我们,要不然我们就血洗了这皋河客栈!”
袁从英摇头道:“我没打算要你们王子的东西,只是看着有趣,借来玩玩。”说着,他一运气,稳稳地将弓拉满,过了片刻才慢慢将弓放回到突厥人面前的桌子上。
这伙突厥人一看此情景,顿时鸦雀无声。领头的大汉右手按住胸口,朝袁从英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从桌上拿起弓,领着其余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堂。
狄景晖走近笑道:“嗳,你可真厉害。这帮突厥人气焰太嚣张,我看着不爽好几天了,正想找个机会教训教训他们,没想到你一下子就把他们给吓倒了。”
袁从英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教训他们?你这纯粹是在给我找麻烦。”
狄景晖道:“怕什么?我知道你打架行嘛!”
袁从英摇头苦笑了笑,坐回到桌边,匆匆把刚开头的信写完。他将笔一搁,看了看狄景晖,道:“狄景晖,你以后要是再想教训什么人,请你先和我打声招呼。”
狄景晖眉毛一挑:“你不会是真的害怕了吧?”
袁从英压低声音道:“刚才的局面其实很危险。你不知道,那些突厥人各个都身怀绝技,真要动起手来,我虽有把握保你们安全,但避免不了对方的伤亡。以你我现在的身份处境,惹出人命官司来会很难办的。”
狄景晖满不在乎地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你把所有的事情往我头上一推,我呢,也好就此浪迹天涯当逃犯去,不用再去那个什么渺无人烟的地方受罪!”
袁从英轻哼一声,不屑地道:“你倒盘算得好,大人怎么办?”
狄景晖眨了眨眼睛,狡黠一笑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放宽心,我狄景晖还有点自知之明,浪迹天涯当逃犯?我没这能耐!”他等了一会儿,见袁从英不理自己,又道,“唉,谁知道这些突厥人那么厉害?我看他们傻头傻脑的,全是些莽夫。你说,他们会不会记仇,明天随我们一起过河,再伺机害我们?”
“那倒不会。”袁从英答道,“其实我刚来就注意到他们这伙人,早去驿站老板那里打听过了。这些突厥人是半个多月前,黄河上还有渡船时从对岸过来的。来了以后就天天在这个驿站里厮混,并不急着赶路,似乎是在等人。”
狄景晖眼睛一亮:“会不会就是在等那个什么王子?”
“很有可能。”袁从英点头道,“如果那把弓真是这个王子常用的,他一定是个臂力惊人的人。我刚才拉他那把弓用了全力,他的气力应该比我大不少。”
狄景晖愣了愣,随即笑道:“气力再大也没关系,总之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了。惹不起咱躲得起嘛。”
袁从英也笑了,扭头看见韩斌正捏着支笔在纸上涂写,便问:“斌儿,你在瞎画什么?”
韩斌冲他一翻白眼:“你才瞎画呢!我在给大人爷爷写信。”
“写信?你不是不会写字吗?写什么信?”
“谁说我不会写字!你瞎说!”韩斌气呼呼地嚷着,见袁从英探过头来,立即俯身护在纸上不让他看。
袁从英笑着说:“明明不会写字,否则为什么怕我看?”
韩斌涨红了脸,想想,拿过一张纸来,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了三个字,往袁从英的鼻子底下一送:“你看,我会的!”
袁从英一瞧,写的正是自己的名字“袁从英”,不觉惊喜道:“你还真会写字?”
狄景晖也凑过来瞧了瞧,笑道:“你还真让他给骗惨了,他怎么不会写字?嫣然一直教他,我无聊的时候还给他讲过《论语》呢。喂,小子,你还记不记得,我教过你的,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韩斌朝他扮了个鬼脸。袁从英笑着直摇头,摸了摸韩斌的脑袋,问:“你还骗了我些什么?一块儿都说出来吧。”
韩斌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没有了,没有再骗你的了!我要接着写信了,哥哥你不许偷看。”
看着韩斌埋头写信,袁从英对狄景晖道:“我们出来一个月了,是不是也该给大人去封信?”
狄景晖道:“要写你写,我没什么话对他说。”
袁从英道:“我也不知道写什么。”
狄景晖朝韩斌努努嘴,道:“他不正在写嘛,你我就不用费劲了吧。”
“也好。”
韩斌总算把信写完了,刚要交给袁从英,又犹豫起来。
袁从英知道他的心思,便道:“斌儿,你把信交给老孙叔,让他回洛阳的时候带给大人。我这封信你也一起交给老孙吧。”
韩斌这才松了口气,跳跳蹦蹦地跑去老孙和老张的客房。袁从英和狄景晖也各自回房整理行李去了。
伙计过来熄了炭火,只点了一支蜡烛在柜上,便也离开了。大堂里面空无一人,顿时变得阴暗冰冷。过了许久,那领头的突厥大汉走进来,看看堂里没人便转身欲走,突然发现了桌上的纸,他拿起来,对着“袁从英”这三个字端详了好一会儿,将纸折起揣进怀里,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户外,冬夜浓重如盖般地阖下来,远处高低起伏的群山昏黄一片,极目所到之处尽是旷野连绵,看不到一星半点的生机,只有皑皑白雪和漫漫黄土交汇穿插,说不出的肃杀凄凉。风,再度狂啸翻卷,夹带着雪和沙,仿佛要把整个天地都刮散了。
远处,一条蜿蜒曲折的长河在夜色中静静伸展开来,没有波澜起伏,也没有浪涛汹涌,只有凌厉凄清的微光从河面上悠悠泛起,那是冰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