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乡
洛阳,上阳宫,御花园。
观风阁内,已经是一副残局了。武则天披着一袭绛紫色的锦袍,斜斜地倚在榻上,秋日的暖阳柔柔地铺排在她的身上、脸上。年逾古稀的女皇,眼带春色,唇含娇俏,竟焕发出宛如年轻女子般的妍丽容色来。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对面的男子,眼神里满是爱意。如此充沛热烈的爱意,似早春花蕾般的爱意,通常只会绽放在情窦初开的少女身上的爱意,此刻竟也在这垂暮的老妇身上释放出慑人的力量。只是,当这力量来自于一位君临天下的女皇身上时,又会裹挟着怎样颠扑众生的气象呢?
此时此刻,她并不在意这一切,她的眼里只有那张水莲花般纯美端丽的脸,还有那具每个夜晚在她的手掌间铺呈开的、没有丝毫瑕疵的身体。是的,她位居九鼎,尊贵之极,开天辟地,炎黄以下,只有她,唯一的她,身为一个女人而达到了万众之上的巅峰。但是,身为一个女人,她依旧有着最隐秘的渴望和最火热的欲念,在这副日益衰老的躯体上,凭借着权力燃烧到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程度。这样也很好,没有关系,她的信念依然坚定,她的头脑依然锐利,普天之下能够在垂暮之年尽情享受这一切的,舍她其谁呢?
“陛下,该您了。”男子开口了,还不忘抛个妩媚的眼风过去。
“嗯。”武则天懒懒地应了一声,微微含笑,并不动作。
“陛下,您再不落子,可就算您输了这局了。”男子又道,语气里透着恃娇卖乖的味道。
“嗯,那就算朕输了吧。”
“哎呀,陛下,那六郎就要邀赏啦。”
“好啊,你要什么,朕看看能不能给你。”
“六郎,六郎想要……”
“嗯,什么?”
武则天微合着眼睛,没有等到回答,不由疑惑地睁开双目。却见张昌宗拉长着那张俊脸,冷若冰霜地端坐着,两手却痉挛似的撕扯着袍服上的缎带。
“陛下,臣狄仁杰恭请圣安。”
武则天猛一抬头,狄仁杰正向她长跪叩首。虽已年近七十,这位武则天最倚重的大周宰辅仍然腰背挺直,气宇轩昂。苍老的脸上,尽显端严与正气,使武则天每次见到他,都会产生一种依赖、敬重与忌惮相互交织的微妙情绪。
“哦,是狄国老啊,看座。”武则天一摆手,竟是自己把宣召狄仁杰的事情给忘记了。都是那可恶的水莲花儿,可恶的俏脸蛋儿,在面前晃来晃去的,把正事都给晃到一边去了。
狄仁杰口中称谢,稳稳地坐下,连眼皮都没有向张昌宗那边抬一抬。
“自狄卿回到神都,已有旬月,你我君臣今天还是初次晤面啊。”武则天向狄仁杰寒暄了一句,又瞥了张昌宗一眼——没出息的小样儿,还是那么紧张。
“连日来听闻圣躬欠安,老臣甚为担忧,总算今天得见天颜,清健如常,臣心甚慰。”狄仁杰侃侃道来,声音中自有一番恳切的情意,武则天不禁心中一动。
“哼。”张昌宗鼻孔里出气,又拖长了声音撒娇地说,“陛下,咱们这局棋您到底还下不下啊?”
“不是下完了吗?你赢了。”武则天略略有些不耐烦。
“可陛下还没有打赏呢。”张昌宗不肯罢休。
狄仁杰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陛下有事,老臣就告退了。”
“等等,朕还有事找国老。这样吧,国老陪朕去花园走走。”武则天起身,缓缓步出观风阁,经过张昌宗身边时,轻声叱道,“你去吧。”
狄仁杰肃立一旁,竭力克制着胸中翻滚的厌恶之情。张昌宗的一切,他的声音、他的脸、他的姿态,都让狄仁杰感到胃里发酸,恶心欲吐。女皇刚刚册封了张昌宗“云麾将军”的称号,据传闻都是缘于对这具毫无瑕疵的身体的热爱。狄仁杰微微眯起眼睛,似乎看见在另一个同样年轻的身体上,那一道道深浅不一形态狰狞的伤痕。就在最近,这身体上才添了新的伤痕,伤痛还在折磨人,但是关于这个案子的奏折,女皇恐怕还没有读完,就撇在一边了。
“狄爱卿?”武则天发现狄仁杰的神情有些异样。
“是,陛下。”狄仁杰迈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上御花园的甬道。力士和女官们远远跟随着。张昌宗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朝武则天和狄仁杰的方向望去,恶狠狠地跺了跺脚。
武则天闷闷地自顾自往前走,狄仁杰一言不发紧随其后。突然,武则天停住脚步,长叹一声:“狄爱卿,转眼又是一年秋深,你看这花园中,两月前还是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今日却已落叶凋敝,真真时光如利刃啊。”
“陛下,臣看到的却是新老交替,硕果盈丰。就算落叶凋敝,那也是归返大地,丰泽后代,所谓得其所哉。”
“哦?你这见解倒颇有新意。如果人人都像你这么想,也就没有那许多伤秋怀离之作了。”
“陛下,臣的见解并不新鲜。臣的见解只是承袭古来圣贤的教诲。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臣因此懂得,天地万物,生生不息,自有其来处,自有其去所。也正因此,臣才不愿做些无谓之感叹,而愿从容顺应于这更迭往复的自然之律。”
“说得好啊。”武则天轻哼一声,盯牢狄仁杰,“朕明白你的意思。更迭往复的自然之律,你是说朕也应该走到更迭往复的那一步了吧!”
“陛下!普天下均是陛下的臣民,后继者更是陛下的血脉。陛下的荣耀和威严上承自太宗天帝,下托于黎民苍生。这天底下至尊的荣威,必要有千秋万代的传承。”
“至尊的荣威,至尊的荣威。狄爱卿,你说说看,至尊的荣威难道也换不来一个青春永驻?至尊的荣威难道也敌不过一个生老病死?”
“生老病死是天数,至尊荣威乃人力。以人力敌天数,臣以为不智。”
“狄仁杰!你还真敢说!”
“臣问心无愧。”
武则天点点头:“好啦,今天不谈这些。今天朕找你来,是为了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是啊。近几年来,狄爱卿几次三番上表要求致仕回乡,朕都没有答应你,实在是因为国事纷杂,朕离不开你这个股肱之臣。”
“蒙陛下错爱,老臣甚为惶恐。”
武则天摆摆手:“圣历以来,朕看天下昌平,边关宁定,百姓安居乐业,朕也备感安慰。因此想到狄爱卿多年来为了国事操劳,以花甲之躯四处奔波,身边无子孙颐养,亦少晚年静休之乐趣,实在于心不安。所以,朕近日才打定了主意,准你致仕回乡,即日启程。”
狄仁杰一愣,但立即镇定下心神,深揖到地,道:“臣蒙陛下如此眷顾,惶恐之至。陛下实不该为臣这样操心。致仕归乡是老臣多年来的心愿,今日得陛下降下天恩,许臣了此心愿,臣感激涕零。陛下,万岁万万岁。”
武则天双手扶住狄仁杰,道:“国老太谦了。国老这一去,朕实在不舍。只是朕心再不舍,也不愿始终违逆国老的心愿,望国老此去好自为之,多多珍重。”
狄仁杰微微颤抖着声音答道:“老臣明白。”
“好了,如此朕就不多留国老了。国老只需将阁部的事务做个交接,便可择吉日启程了。到时候,朕就不去送了,以免伤感。”
“是,老臣就此别过陛下。陛下,您也珍重!”
武则天点点头,狄仁杰倒退两步,正要转身,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上前一步奏道:“陛下,臣致仕后也不需要卫队了,臣这就将卫队遣返卫府。”
“嗯。”武则天点点头,看狄仁杰仍在踟蹰,问道,“狄爱卿,你还有什么事吗?”
“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哦?你说。”
狄仁杰犹豫了一下,道:“陛下,臣想恳请陛下,准臣带上卫士长袁从英一同返乡。”
武则天颇有深意地看了看狄仁杰,道:“袁从英虽是国老的卫士长,但也是朝廷的龙武卫大将军。国老此去不需卫士相随,袁从英就该留在朝中继续为国效力。不知道国老要他随你一同返乡,是什么道理?”
“臣明白。只是从英与我相伴十余年,情深意厚如同父子,臣实不忍与他分离。”
“可是袁从英并不够致仕的资格,如果要陪你返乡,难道你要他辞官不成?”
“看来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哦?你是不是也应该问问袁从英他自己的意思?”
“不必了。老臣心里有数。”
武则天摇头道:“狄爱卿,你这个请求恐怕朕不能答应你。袁从英是重臣,朕还要用他呢。朕不会准许他辞官,朕也不会准许他与你共同返乡。”
狄仁杰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不,他告诫自己要冷静,定定神,再次开口道:“陛下。狄仁杰是大周的臣子,袁从英是大周的将军。我二人的生和死都是陛下的,也是大周百姓的。为了陛下和大周,我们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然今天老臣有这一请求,实在是因为多年来为了保护老臣的安全,从英多次以身犯险,在与贼寇拼杀中屡受重伤,至今没有痊愈。这次返乡,老臣想趁机带他去休养,并州还有老臣相识多年的名医,可以为他调治。老臣保证,一旦从英身体复原,老臣即令他回返神都,为陛下效力。”
“狄爱卿自己不就是大周朝的国手,为袁从英治伤何须另请名医?”
“陛下圣明,应知医者不治至亲之人。”
武则天一愣:“哦?”她沉吟着,终于点头道,“都说狄爱卿将袁从英视为己出,今天看来还真是舐犊情深哪。如果朕再不答应你,倒显得朕不通人情了。好吧,就让袁从英随你一同返乡吧。不过,朕有个条件,三个月后袁从英必须回京复职。在这三个月中,暂时保留其龙武卫大将军之职,但免去一切实际职务,停发俸禄,官凭上交卫府。待三个月返京后再另行区处。”
“臣代从英谢陛下隆恩。”
“狄爱卿,再过两个多月就是新年,又恰逢你的寿辰,回乡好好庆祝一番吧,朕到时候自会有厚礼相祝。好啦,你去吧。”
狄仁杰跪倒在地,含泪叩头:“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虽肝脑涂地无以回报。老臣去了。陛下您要千万珍重啊。”
武则天缓缓离去,狄仁杰仍然跪在那里,跪了许久,几缕白发从帽檐下探出,在秋风中抖抖索索,他低着头,一片枯叶飘飘荡荡地正好落在他的面前。狄仁杰这才摇晃着站起身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悲凉和空荡,一阵鲜明而不祥的气息,让他在一瞬间竟有些晕眩。他第一次不敢肯定,自己今天的言行究竟是对还是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没有时间周密思考,几乎完全凭借本能做出了判断,并且下了赌注,但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将是怎样的一局棋,棋枰的对面又是谁。
“回去,该回去了。”
狄仁杰慢慢步出天津桥时,天色都有些擦黑了。
狄府的管家狄忠迎上前来,将他扶入马车中,一边吩咐起行,一边嘟着嘴道:“老爷,下回小的能不能不穿这件袍子啊?您看我在这里候了您一天,就让人当怪物瞧了一整天。”
“什么?”狄仁杰一愣,看清楚狄忠身上那件价值连城的羽缎锦袍,忽然大笑起来,“好啊,不用穿,以后再也不用穿了。狄忠啊,回去后你就把它烧了。”
“是,老爷!”狄忠响亮地答应着,高兴极了。自从上回老爷连赢三局双陆,从张昌宗身上赢下这件武皇钦赐的集翠裘后,每次进宫就让狄忠穿着这个袍子,实在把狄忠腻味坏了。总算今天狄仁杰心情好,他以后可以不用受这个罪了。“老爷,小的回去就把它烧了,这袍子上一股子又甜又酸的怪味,烧了才干净!”
洛阳,狄府。
夜深了,二更已敲过。狄仁杰的书房里灯火通明,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狄仁杰埋头翻阅着面前的公文,并不时地停下来思索着。一个人影来到他的案前,狄仁杰并无丝毫意外,只道:“从英,今天回来就没看见你,现在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说罢,才抬起头,微笑地端详站在案前之人。
此人年约三十来岁,身材高大,站姿挺拔威武,一看便是武将的风范。瘦削的面庞上五官鲜明,显得十分精明强干,但那双望向狄仁杰的目光却格外谦恭坦白,就像望着一位从心底里敬爱的长辈。他便是狄仁杰最倚重的卫士长袁从英。
十年前,狄仁杰外放宁州刺史期间,遇上当地的突厥人阴谋暴乱,情势相当紧急。这个袁从英恰在宁州的卫府从军,因谙熟突厥语被狄仁杰选中,潜入突厥人中侦查到关键敌情,与官军里应外合粉碎了贼人的阴谋。袁从英在此役中表现出的有勇有谋和忠肝义胆,受到狄仁杰的青睐,便将他调来自己身边担任卫士。之后的十年中,袁从英对狄仁杰始终忠心耿耿,出生入死从不敢有辱使命,逐渐成长为狄仁杰最信任的卫士长,两人之间也建立起了父子般的深厚情谊。
听见狄仁杰问话,袁从英答道:“大人,下午圣旨来过了。卑职接了旨就去卫府交割,他们硬拉着我喝饯行酒,刚刚才散。”
“哦?这么快。圣旨怎么说?”
袁从英疑惑地瞧了瞧狄仁杰,道:“圣旨说圣上已经准了大人致仕返乡,即日启程。并命卑职即刻遣回卫队和军头,官凭交还卫府,随行伴护大人回乡。大人,这些您都知道了吧?今天圣上就是为了这件事召您进宫的?”
“嗯,圣上确实是为了这个召我进宫的。那么,现在我倒想问问,你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我?大人和皇帝商量好的事情,我能怎么看?大人,您年事已高,本不该再太过操劳。这回圣上开恩准了您致仕,您就高高兴兴地回家咯。”
“我自然如此,那么你呢?”狄仁杰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踱起步来。
袁从英低着头,目光跟随狄仁杰的步子,轻声道:“大人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狄仁杰一转身,注视着袁从英的眼睛:“胡说!你是朝廷的大将军,又不是我狄仁杰的私人卫属。你的职责在朝廷,在大周,而不在我狄仁杰!”
袁从英道:“大人,今天卑职已经交出了大将军的官凭,此时此刻,从英已经不是大周朝廷的大将军了。从英跟随大人这么多年,看得很明白。所谓权位,予取予夺,本都是朝廷的一句话。为国效力是jūn_rén 的本分,也是从英的心愿,但却不是为了当什么大将军。在从英看来,保护大人,协助大人,就是为国效力,绝不单单是做您的个人卫属。因此大人需要从英一天,从英就为大人效力一天。哪天大人不需要从英了……从英自会向朝廷请命去镇守边关,有朝一日为保家卫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才是从英理想的归宿。”
狄仁杰的心颤了颤,袁从英平日里略显沉闷,很少如此剖白心意,他今天这是怎么了?朝他看看,却是一脸的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话也没有说过。狄仁杰狠了狠心,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形势所迫,今天少不得再逼他一逼,便道:“从英,你说得也有些道理。只是以今天你我的身份,不论做任何的决定,都必须详加斟酌。我要求致仕归乡这么多年,圣上始终不准,为什么今天突然就准了呢?这背后的原因你想过没有?还有,起初圣上根本不允许你与我同行,是我几番恳求之下,她才答应你随我归乡三个月,还要免去一切实际职务。这又是为什么?”
袁从英愣住了。
狄仁杰瞥了他一眼,本来也没打算让他回答,便继续说下去:“我们回京已有月余,皇帝却始终未曾亲自召见过你我。这完全不符合她的个性。当今圣上的精明谨细本就世所罕见,然而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圣上疏于朝政懒问世事,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卑职听说圣上近日来龙体欠安,所以无法过问朝政。”
“哼,龙体欠安!今天我见到皇帝了,她的精神好得很哪。”
“大人,您到底想说什么?”
“别着急,来,坐下。”狄仁杰亲切地拉着袁从英坐在自己身边,突然换了个话题,“今天卫府的军头们拖你喝酒了?”
“是。”
“那你有没有吃亏?”
“怎么会!就他们几个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打架打不过我,喝酒也喝不过我。”
“呵呵,不错,不错。呃,我怎么闻不到酒气?”
“大人,卑职一回来就去更了衣,才到您这里来的。卑职怎么能让酒气熏污了您的书房。”
“咱们的袁大将军果然精细。”
袁从英朝狄仁杰笑笑,道:“大人,您就别光顾着打趣我了。您再这么兜圈子,我的头都疼起来了。”
狄仁杰道:“唉,你的身体还没有复原,本就不该喝酒,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事,大人,您还是说正事吧。”
狄仁杰长吁一口气,正色道:“从英,你我心里都明白,皇帝疏于朝政并不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是因为她越来越沉迷于男色嬖宠而无法自拔。今岁以来,她先后授封张氏兄弟侍郎位和将军衔,又建控鹤监,广揽天下男色。而她这样做,无非是对年华老去的恐慌和盛隆威严的眷恋。你知道吗?作为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老人,有些时候,我尚可以理解她。但作为臣子,我却无法认同她的行为,因为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妇人,她是当今的皇帝!她的所有行为都会给朝廷,乃至整个大周带来深远的影响。她实在不该如此放纵自己的欲望。如今,二张拜将封卿,仗势欺人狐假虎威,做出了许多令人齿冷的可耻行径。更可恨的是,他们在原来就纠结不清的李唐和武周的矛盾中,又添加了一股势力,使得局势更加纷繁复杂,混沌不清。再加上某些想趁机获取渔翁之利的人纷至沓来,妄图从这摊浑水里取到各自的利益。今天的大周形势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凶险啊。”
“大人,那二张只不过是面首而已,难道他们会对光复李唐产生不利的影响?”
“面首又怎么样?史上不是没有从面首出身,最终篡夺权位的例子。而且,正因为他们是面首,无才无德,没有任何根基,一切荣华富贵都是蒙皇帝的恩宠,而当今的皇帝又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所以他们才会更加焦虑、更加急迫地想要取得权力。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如果不趁着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巩固他们的地位,那么一旦皇帝宾天,等待他们的恐怕就是比死亡还要恐怖凄惨的命运。种种迹象都表明,最近这几个月来,二张四处勾连,招兵买马,加紧活动,似乎正在酝酿一个庞大的计划。而今天发生在你我身上的事情,应该正是这变化中的一部分。”
“大人,您是说,是二张促使皇帝准您致仕归乡的?”
“暂时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这样说,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帝终于下定决心让我致仕,一定与最近朝廷里这些势力的此消彼长有着密切的关联。过去这些年,皇帝对我不是没有猜忌和顾虑,但是根本上她还是信任我的。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始终不允许我致仕。因为在她的心里,始终还是相信我能够为她分忧,而你又恰恰是我最得力的臂膀,故而这些年来,她对你也一直恩宠有加。当今皇帝是个十分多疑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大臣之间勾连朋党,因此我行事一直十分谨慎,从不与朝中的其他重臣交行过密。但是你说说,你这个正三品大将军,真正的朝廷重臣,这么多年来一直陪伴在我的左右,算不算我的朋党呢?”
“大人!”袁从英急得“腾”地站起身来,狄仁杰当作没有看见,继续往下说:“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对你我又忌又恨,但就是因为皇帝的信任和庇护,谁都奈何我们不得。也因此,我们二人才有了这长达十多年的缘分啊。但是今天,皇帝第一次表示了要把你从我身边调开的意图,这只能说明今天皇帝对我的忌惮超过了信任!她不仅要我离开洛阳,离开这个旋涡的核心,她还要我失去你这个臂膀,要你独自一人来面对这风云诡谲的政治斗争。所以,我才更不能答应皇帝把你一个人留在洛阳!”
袁从英的脸上,冷峻刚毅取代了方才的困惑神情,他向狄仁杰微微欠了欠身,轻声道:“大人,是卑职连累您了。”
狄仁杰摆摆手。
袁从英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大人,卑职只是一介武夫。虽官拜大将军,但从不统领府兵,也没有实际的权力,一旦离开了大人,以卑职看来,在旁人的眼里,卑职未必是大的威胁。卑职今天接过圣旨后就已拿定主意,三个月后回神都时就会求圣上遣我去塞外服役。不论是漠北还是朔西,卑职就去那些最苦最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卑职觉得,这样做圣上应该不致再忌惮于我,卑职也可以了却多年的心愿。”
狄仁杰厉声道:“你想得太简单了!过去这些年来你跟着我,可是得罪了朝中不少人啊。对这些人来说,你我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欲除之而后快。过去他们不敢动手其实不是因为你我,而是因为皇帝。今天的变故对他们是一个明确的信号,皇帝不再信任我们。那么,要罗织若干罪名,将你置于死地恐怕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当年我就是这样被构陷入狱的。而我如果不是先屈意认罪,再施计托书皇帝上陈冤情的话,恐怕早就死在例竟门内了。但是从英,以我对你的了解,只怕你是绝对不肯委曲求全,甚而不屑于申诉自保的……我说得对吗?”
袁从英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狄仁杰。
狄仁杰沉吟半晌,又道:“于我个人,致仕是福不是祸。但是对李唐,我却不能轻易地抛开我的职责。这次皇帝毕竟给了我们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足够我们静观其变,认清形势,再巧妙布局。三个月后等你再回洛阳之时,我要你成为插入这个政治旋涡中心的一柄利剑,替我来守护李唐神器,继续匡复李唐的大业!”
袁从英道:“大人,卑职有一个问题。”
“你说。”
“三个月后我必须留在洛阳,是吗?”
狄仁杰站在窗前,凝望着深黑色的夜空,缓缓地说道:“从英,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预感到,这三个月中将会发生很多事情,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最终的结果仍然取决于我们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者说,取决于你究竟打算怎样做。”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袁从英,“恐怕这一次,我要让你选择了。”
袁从英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说出一句:“大人,从英一切都听您的吩咐,您放心。”
狄仁杰点点头,长叹一声,轻轻拍了拍袁从英的手臂,转身慢慢踱回窗前。他感到,整个身心都被深重的疲惫所笼罩了。今夜他穷尽雄辩之才,只不过是为了得到这句话。身为一个政治家,他从不相信任何承诺。没有毫无保留的信赖,没有生死与共的寄托,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付得起。然而今天,在这风雨欲来的危险关头,他却如此急迫地需要一个承诺。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心安。可为什么,此时此刻他感到的并不是心安,反而是心酸……
烛光在窗纸上映出光怪陆离的阴影,不用回头,狄仁杰都能感觉到身后那双关注而亲切的目光,他强自硬了一个晚上的心软下来,回过身来仔细端详着袁从英的脸,那双眼睛温暖明亮如昔,只是眼睛下面的黑影很深很深。
狄仁杰干笑一声:“看看,又让你陪我熬了一夜。头还疼吗?”
袁从英按按额头:“我还好。大人,您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
“回家嘛,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明天起我还要交接一些阁部的事务,我已让狄忠收拾行李细软,领着马车辎重先行。你我二人轻身简行,三日之后即可出发。”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