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林道:“少爷饮食,自然是重中之重,我们这一路除了备了火腿、风鸡、腊鸭、香肠等肉食外,另有一些油盐腌渍的素食,鸡蛋鸭蛋也备了不少,蔬菜就有些难了,除了菘菜、笋子、萝卜、干木耳、金针菜这些能囤的以外,还发了些豆芽,只能一路委屈少爷了。”
楚昭点头叹道:“果然是个滴水不漏的,难为你了。”又叫双林坐下来一起吃,双林却没应,只站着伺候他吃完后,便出去让伙计进来收拾了去,看着天也黑了,便去厨房催热水准备让楚昭洗洗便睡觉。
双林出了厢房,走到厨房催热水,在楼梯上与一名女子带着一名丫鬟擦身而过,那女子身上披着观音兜斗篷,全身包得严严实实,低着头,身上用的香却十分幽远清淡,看上去倒像似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她和双林擦肩而过后,忽然驻足转头,然后十分惊喜地压低声音喊了声:“双林公公!”
双林吃了一惊,转头一看,那女子将兜帽往后揭了揭,露出一双黑如点漆,灵动非凡的明眸来,十分诧异问道:“公公怎么在这里?妾听说,您不是已提前去了大宁府安置王府吗?”
双林看到她的面容也吃惊不小,慌忙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问她:“昭训娘娘……您怎么会在这里?”这名女子正是前些早已被遣回尚寝局的昭训许蕉心,因她们未曾承宠,听说是要赏了银子,遣回本家的。如今在这紧要关头,忽然出现在这敏感要害地方,叫他怎么不吓一跳。
许蕉心嘴角含笑道:“殿下仓促就藩,定是怜惜妾身们柔弱,不堪千里驱使,所以才遣了我们回家,只是妾身既已是先皇后赏给殿下的,一身既许,终身不贰,岂可再另许他人?奴出身军伍家庭,也并非殿下想的那样娇弱不堪,因此自己带了丫鬟,千里投奔殿下王驾去,如今能路遇小公公,那再好不过了,正好结伴同行……妾知道这条路,很快便能赶上王驾。”
双林嘴角抽了抽,四处看了看,低声对许蕉心道:“娘娘请跟小的来。”说罢也不顾什么嫌疑了,直接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一路拉到了肖冈的房中,肖冈也刚用完饭,看到他拉了个女子进来,有些诧异,双林直接道:“崔总镖头,这位姑娘是小的一位亲戚,因故流落在此,请您拨两名镖师,连夜将她们护送回京,到时候我家主子必重重有赏。”
许蕉心听到双林如此冷酷说出送她们回去的话,吃了一惊,连忙道:“我不回去!我是要去……要去投靠我夫君的!”
肖冈看双林面容严肃,早已不动声色站到了门口,对外头喊道:“韩三儿!叫老五老六过来!”
外头应了声,那许蕉心一看不好,慌忙冲向门口,肖冈训练有素,早已伸了手去拿她手臂,轻轻反剪过来,另外一只手眼疾手快已堵了她的嘴不许喊叫,许蕉心带着的那小丫头却忽然冲了上去,对着肖冈虎口狠狠咬了一口,肖冈哧地抽了一口气,手上却半点没松,双林伸手去抓那小丫头,小丫头见事不好已一低头从肖冈腋下穿了过去,冲出门口大喊:“来人呀,有人强抢民女啊!”
双林头皮一麻,好在几个镖师机警,早就围了过来将那小丫头抓了堵了嘴迅速往屋里塞,只是隔壁楚昭已被惊动,推门走了出来,看向他们,下头有个伙计探头探脑地上来,肖冈使了个眼色让人去打点伙计,一边将门推上了,楚昭走了进来,看到许蕉心,怔了下:“怎么是你?”
许蕉心满脸通红,含着眼泪,嘴里也被堵了帕子,呜呜叫着,楚昭看向双林,双林有些尴尬道:“小的在路上遇到许娘子,她说要往大宁去投您……我怕误事,请崔总镖头派两名镖头护送许娘子回去。”
楚昭看了许蕉心一眼,十分惊奇意外,他想了下对肖冈道:“有劳崔总镖头,这是……我的房里人,大概有甚么误会,我先问清楚始末,再劳烦崔总镖头遣人送回京去。”
肖冈听到,便松了手道:“我在门口守着,少爷有事叫我们。”便带着几个镖师都退了出去,一边又吩咐人去打点楼下掌柜伙计们。待到屋里只剩下双林楚昭和许蕉心主仆,许蕉心将嘴里帕子吐了,泪涟涟冲上去扑在楚昭脚下道:“殿下……奴一路行到这里不容易,更是万万想不到会遇到殿下,能遇到殿下也是缘分,求殿下莫要送我回京,我爹娘一定不会再让我出来的……殿下,皇后娘娘将奴赐给殿下,一身既许,终身不贰,岂可再另许他人?妾千里而投,只为到了藩地,见了殿下,殿下才知妾的心,我已心许殿下,矢志不渝,若是殿下非要送奴回去……”她目中含泪,忽然从发鬓上摘了根金钗来,对准自己的喉咙道:“妾便死在这里!”
楚昭看她如此刚烈,有些意外,仍是款款道:“大宁府地处边关,时有战事,气候恶劣,居住大不易,你跟过去,离乡别井,随着孤是要吃苦的,再者孤如今走的小道,一路都是骑马,你弱质女流,带着不便,反要拖累我们,你的心,孤已知晓了,只是孤如今重孝在身,无心于此,未免误了你们的花期,所以才遣了你们回去,你既不肯另嫁,那等孤到了藩地,再另外遣人接你就藩好了。”
许蕉心却含泪仰头道:“殿下……妾身自幼习过弓马,不怕吃苦,给妾一匹马,妾一定能跟上队伍,绝不拖累行程。”
楚昭看许蕉心面白柔弱如纸,双眼泪水中有着刚烈,一只手执着金钗对着柔弱脖颈,微微颤抖着,却想起因自己猜疑而逼死的太子妃谭氏来,有些犹疑,他自然是不想带着她的,但是他却怕因自己一时狠心行事有差,又要害死一名无辜女子,只听到双林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殿下,此行机密,来者出现时机奇怪,身份不明——未必无辜。”
楚昭心下明白,这是提醒他许蕉心出现得太可疑了,自己出行本是机密,若是巧合还好,若是故意撞上的,那自己已是身处于危险之中了,他心下做了决断,刚要开口,许蕉心却已听着不妙,抢先开口道:“殿下,妾本就是要一路追着王驾投靠殿下的,殿下已出发了,妾要赶上殿下的王驾,本就要抄近路,这里是必经之地,的确是巧合!求殿下莫要听信谗言,怀疑妾身,妾宁愿以死证明清白!”
楚昭一顿,他自太子妃莫名自缢后,对这以死证清白的话头就很敏感,却看到许蕉心瞪了双林一眼,又张口道:“殿下莫要信这奸佞小人所言!他看到当日雪石公公得了殿下的宠,就想着雪石公公死了,他就有机会了,所以才给殿下进谗言,将殿下亲近之人都驱离了,才好巧言媚上,博求殿下独宠!”
双林噎了一下,许蕉心却已哗啦哗啦地仿佛不说不快一般:“殿下有所不知,殿下几位贴身内侍里,这位公公最是厌恶我们这些服侍殿下有名分的侍妾,仗着贴身伺候殿下,每次侍寝总要在其中作梗,我们这些低级侍妾,根本无缘见殿下一面,自从雪石公公走后,他得了殿下独宠,更是变本加厉起来,连太子妃娘娘都要受制于他,遣了扣儿去再三求情,又赏了他许多东西,才得见殿下一面……”
双林张口结舌,这关他什么事?除了太子妃,低级侍妾侍寝是安姑姑安排的,之前他在宫外肯定不关他事了,回宫以后因为雪石死了,楚昭心伤,好几次安姑姑来禀报侍寝的时候,正好是他值夜,楚昭心里难过,自然不会召人侍寝,传话的是他……许蕉心却还继续道:“就仗着他生得好,又和雪石公公有几分相像,得了殿下的倚重,连先皇后娘娘也时常召见他问殿下的情况,如今连雾松、冰原两位公公都被他排挤走了,只剩下他一个,妾早就听说了,福王府派了人想叫他去福王府当差,他却根本不去,一心只想霸着殿下。他对殿下这贪心,咱们当时东宫上下,谁人不知?连冰原公公雾松公公都要让着他,但凡出去或是贴身伺候的差使,都要霸着不许别人靠近殿下……如今也是,看到妾千里来投奔殿下,却禀报都不禀报一声便擅自做主要遣送妾回去,可知他狼子野心……”
双林开始听他越说越离谱,看向楚昭,楚昭却也一副吃惊的样子看向双林,双林看他神色,咯噔一声,这疯女人胡言乱语,楚昭该不会信了吧!再听到说到福王府事,心里一惊,脸色已变了。
楚昭看他脸色变了,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轻轻咳嗽了声喝止道:“够了!别胡言乱语胡乱掰扯了。”
许蕉心哭倒在地板上,婉转哀啼:“殿下不信妾也可以,只是要提防这奸佞小人媚上弄下,巧言令色,哄得殿下不近女色,有碍子嗣,有碍国体……”
第66章 抱背之欢
许蕉心最终还是被楚昭命两个镖师带着下去了,为了稳住她,楚昭既没有让人护送她回京,也没有答应让她跟着走,而是让留了两名镖师将她押送回之前京外的秘庄内,派人专门看守于她,待此后命令再处置。
许蕉心虽然满脑子情情爱爱,大概也还是从本应在王驾的楚昭居然穿着便装行踪诡异在此,品到了些别的意思,心知自己怕要坏了楚昭的事,因此也不敢再坚持非要跟着楚昭一同前往藩地,而是铿锵有力道:“妾家世清白,当年也是先皇后选了又选,忠心无二的,殿下若是疑我,可派人立刻回京查看,妾从家里留书私跑,若有一字一句欺心,便教天打五雷轰了妾,死无葬身之地!”
许蕉心能成为昭训,自然是王皇后千挑万选查探过家世的,再则若是洛家真的知道他的行踪,大可不必派一名弱女子来打草惊蛇而是一击必中,因此楚昭和双林还是基本相信,许蕉心在这里遇见他们,很大几率,还真的是巧合。
等两名镖师带了许蕉心和那丫鬟下去安置后,楚昭才带了双林回房,转头问他:“福亲王招揽过你?”
双林知道这关肯定逃不过,楚昭心地仁厚,却不是个糊涂人,他虽然没有当面追问许昭训,此事仍然含糊不过去。
他默默跪下道:“雾松一事后,福王府那边有人送了帖子来给我,说福王惜我才干,愿以王府内侍副总管职位招揽于我。我想着此事恐怕是想挫殿下的锐气,离间主仆,因此没理那帖子,虽并没有往外说过,但那帖子从门房过的,常听说内院侍妾们喜欢打点门房小厮以知道殿下回来的时刻,许是如此才被她知晓了,那段时间东宫上下都在忙着打发人,想是也没管住人口。”
楚昭眉目深敛,疑心道:“他若是要离间主仆,那自然是要给孤知道此事,那才叫离间,他无缘无故来这么一招做什么?当初山洞那一出,应该没被发现吧?再则福王一直装痴作傻自诩风流……这个时候不该撞上来白白让我猜忌他才是。”他蹙眉来回踱步,陷入了沉思中,瑞王福王以及大皇子,各怀心思,如今忽然来此一招,却是为何?
双林默默无言,他当时忙于安排诸般事宜,此事太小,招揽人只是简单发个帖子,看着只像投石问路广撒渔网,并没什么大的诚意,因此他没放在心上,想着不理便好,之后便被打发去大宁府了,没有禀报楚昭,可见自己也是百密一疏,习惯了楚昭不是个多疑的主上,因此托大了,如今却也只能无言以对,只好道:“想除了此帖,小的此前此后都不曾与福王的人有所勾连接触过,也实不知福王为何给小的下了帖子。”其实他心里也明白,楚昭不会为了那女人的话猜疑于他,不过福王身份敏感,他作为下属,当时的确应该立即禀报才对,不得不说他当时也有私心,毕竟他是知道福王的另外一层身份,因此下意识地不会将每样事情都禀报楚昭,如今细想起来,福王那个时候忽然给自己下帖子,难道是发现了自己在镖局的另外一重身份?这么一想,就令人深思了。
楚昭低头看他跪在那里,脊背单薄,月光下看着侧脸苍白俊秀,睫毛微垂,薄唇倔强的紧抿着,心里倏地冒出刚才许昭训说的仗着和雪石有几分像的话来……平日里并不觉得双林和雪石相像过,如今看起来,那一种有话只埋在心里不说,叫人猜不透的情态,倒有些相似……虽然那许昭训满嘴的胡言乱语,十句话没一句听进去的,但是听说女人在这情爱之事上分外执着敏感,莫非,双林真的对自己有意?
傅双林一贯寡言少语,面上是完全看不出,但是在这人人离弃的时候,他为什么还留在自己身边?真的是被因喜吓到了吗?他看起来并不像热衷于权位财富的样子,而且明明看起来,他更喜欢宫外的生活,为什么自己让他走,他却不走?当时他为什么留在宫外不肯回来?是怨怪自己保了雪石,弃了他?自己带他回宫,雪石又不在了,所以他又改了主意?
难道……他真的和雪石一样也喜欢自己?
这个惊悚的念头一起来,便再也按捺不下去,他忽然有些怕揭破这层纸,这个还算好用最后剩下来的内侍,万一也和雪石一样,揭破以后恼羞交加,再也无法和从前一样相处下去,可怎么得了?会不会也会死?
这些日子死的人太多了。
楚昭终于强行截断了自己那些胡思乱想的念头,转头看仍然默不作声跪着的双林,胡乱说道:“罢了你的忠心孤是信得过的,明日仍按原计划走吧,许昭训……便是没问题,也暂时不让她近身了,且先看押在秘庄,等我们走远了再说。”
他看了眼双林,不知是为了叫他安心还是什么的,难得地解释描补了句:“孤也不是信了她的话,她是母后赐下的,从前也没和她说过几句话,就算此事冤枉了她,孤也不会再纳回她了,前有谭氏的例子,孤实在有些怕了,女人……不知道她们心里想的什么。”
就像娇嫩的花朵、柔弱的藤蔓一样,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就认准了你缠住了你,然而你一个不注意,就枯萎了凋谢了……他想起许蕉心那莫名其妙矢志不二的爱意,又觉出十分荒谬来,自己和她才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她就要莫名其妙将终身托于自己身上,千里来投,要死要活,在戏本子里,大概称得上是贞烈女子,然而那个莫名其妙要被担上责任的他,却有些觉得突兀,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来,从一而终,贞洁刚烈,至死不渝,书上人们也是这么要求女人的,他本应该觉得骄傲而以此为荣才对。
双林看楚昭居然没有追根究底,就此放过了福王私底下招揽他的事,有些奇怪,但是楚昭有个好处,不爱秋后算账,说话算话,因此既然说信他,那就肯定是信他,他磕了头,下去拿了热水来服侍楚昭睡下,又在房内打了地铺,和从前值夜一般睡下了,因为在外头,因此他和肖冈早说好了,他这些日子将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楚昭,睡觉也会同居一室,而外头以及邻近的客栈房间,更早就包了,夜里也有镖师保持警醒巡逻值夜,确保安全。
白日累了,又经了许昭训这一遭儿,他很快便睡着了。然而就算累,回宫以后,他渐渐恢复了从前警醒的睡眠,因此半夜他还是醒了过来,发现楚昭正坐在床边,低头看着他。
他吓了一跳,起身道:“殿下要喝茶?还是要起夜?”
楚昭摇了摇头,低声道:“你睡吧,白日也辛苦了。”
双林看他神色似是有事,仍是强打精神问他:“殿下还想着许昭训的事?应当是巧合,殿下不必太过忧虑了。外头崔总镖头为保万一,还派了人出去查看过周围,并无可疑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