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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1 / 2)

东宫之势鼎盛一时,中宫所受之荣宠前代未有,大获全胜的王皇后并没有露出得意的情状,而是忙着打点东宫诸事,元狩帝心疼她身怀有孕,并不许她太过辛苦,命女官太监们多加留意,但王皇后如何肯将此事交给别人?衣食住行,无不一一过问,尤其是随太子迁入东宫的内侍、宫女,都一一又筛查过一次,更是亲自敲打震慑了一次。


这些双林都是听薛早福和李君说的,他们也会跟随太子过去,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洋溢着憧憬和骄傲,薛早福还十分细心地留了些脸盆什么的给双林:“东宫那边一应用具都是新配的,这东西我也用不上了,留给你洗脚也成。”又叮嘱他:“我们走后若是安排新人进来和你住,若是欺负你,你只管叫人去告诉我,我来给你出气。”


双林心里十分感动,他这些日子和他们住在一起,说话少,却被他们看着自己年纪小而分外照顾,不是不感激这份情谊的,只是如今他人微力小,也回报不了他们什么,只有把这份情记在心里罢了。


薛早福和李君搬走后,他屋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却一直没有新人调入,听说他们这一批新人基本都分完了,宫里暂不进人了,双林能一个人住一间房,心里也是十分满足的,至少不必太遮掩着自己,每日的瑜伽也可以放松地施展,关上门便是一个人的天地了。


而太子虽然迁去东宫,但每日依然会来坤和宫看王皇后和楚煦,薛早福经常跟着他过来,看太子在屋里一时半会出不来,就会主动去原来的院子找双林聊天,双林才知道李君如今都是在太子书房里头伺候,薛早福有些感慨道:“当时只以为他遭了大罪,如今看来才真是因祸得福呢,书房那可是真正心腹人儿才敢用的,我虽然如今每天和太子跟进跟出的,其实不过是看我伶俐罢了,真正要入了太子的心,让他放心用,那还得慢慢看呢。”


双林对这种上赶着做奴才还要做到最好的心态有些不能适应,只好笑着安慰他:“真金不怕火炼,薛哥哥待太子殿下忠心赤胆,太子自然会看到。”


薛早福摇了摇头,轻声道:“太子受那些大儒教养着,不喜欢亲近内侍,真正信重的都是那些伴读,比如顾家公子,还有几家……唉……”


双林看薛早福这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回想了下自己前世对宦官的观感,心里暗叹正常人哪里会喜欢亲近宦官呢……更何况都是下奴,太子虽然年幼,却也不是容易受人摆布的。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好拿了碟玫瑰枣糕道:“吃碟枣糕么?这是今儿上头赏下来的,还没动过,才热过。”


薛早福哪里还看得上这点子糕,只是笑道:“你吃,你还小呢,多吃点儿,我们那边什么都有,殿下也从来不在吃食上苛待我们,时常自己吃不了的都赏了我们了。”一边又打量他上下:“好像真的长高了些,脸上也白胖些了,不像从前瘦巴巴的眼睛都抠下去了。”一边又教他:“身子一定要注意,该吃吃该睡睡,有人生了病可千万别接近过了病气就不好了,如果是小伤风感冒,一定得掩饰好了,千万别到贵人面前招眼,你伺候的是小主子,一旦被发现,若是主子仁慈,只让你在院子里养病都还好,若是一不小心被人下了眼药,被挪到北安门那边的安乐堂去,去那里可就没什么安乐好说了,那边都是生病的人扎堆的,又是冷衣冷枕的,小病过去,反倒要变成大病,多少人小病进去,结果最后去净乐堂一把火烧了的,唉……幸好我从前底子好,进宫来还没生过病。”


双林听他这老成持重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的话语,忍不住笑了下,他确实这段时间胖了不少,加上勤练瑜伽,身子变得好多了,在这地方,病不得他是知道的,不过看薛早福一个小学生罢了,也知道这些东西,不由不有些感慨唏嘘。


老话说得好,不要说自己幸好没生病,说这话的经常就要现打嘴,没多久薛早福就生了一场大病,几乎生死线上走了一遭。


话还要回到太子身上,那日太子傍晚来坤和宫问安,王皇后身子不适,没让太子进门,只让他回东宫。太子却不知为何也不回去,径直跪在了前殿檐下,正好是薛早福跟着他的,太子跪下了,他能不跪么?虽然已开了春,仍是春寒料峭,太子殿下身上倒是貂皮大毛穿着的,坤和宫侍卫也断不敢让殿下在冰冷青砖上跪着,早拿了蒲团来,他们这些跟着的内侍们却不过是一套棉袄跪在青砖地板上,哪里顶得住,太子足足跪了一个时辰皇后也未见他。


双林知道这事,是因为那日他正和三皇子都在皇后寝宫内,皇后正拿了刻了字的骨牌一个字一个字耐心教着三皇子,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剪云来禀太子求见。和平日里立刻便叫进不同,王皇后眉尖微动,只淡淡道:“就说我身子不适已睡下了,请太子回东宫去吧。”


结果过了一会儿剪云来禀道太子跪在了檐下,王皇后眉心蹙了起来,微微有些恼地扔了手里的骨牌,却又很快平息了气息,淡淡道:“让他跪着吧,我倒要看看他如何糟践我拼了命给他调养好的身子。”


过了一个时辰后,想是到底心疼太子,王皇后虽然一直在教楚煦,却有些神思不属地问:“还在么?”


剪云慌忙出去,顷刻便回来道:“还在跪着,侍卫们拿了蒲团给他垫着,只是脸上有些白,想是风吹着了。”


王皇后叹了口气道:“罢罢罢,都是前世的冤孽,叫他进来吧,前边先让人替他揉揉膝盖活血。”一边叫人拿点心来给三皇子用。


不多时楚昭进来,进了门便又直接跪下,垂眸低头,一言不发。楚煦一旁好奇地看着哥哥,双林连忙用筷子夹了只玫瑰搽穰卷儿引他吃,楚煦果然被那热腾腾的点心吸引了注意力不再看楚昭。


只看上头王皇后面如寒霜:“你当年早产,身子骨一向不好,我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在你身上,你如今为了个伴读,倒是要将你亲娘这些年一番心血都白白糟蹋了?”


她意有所指,似乎是说身子,似乎又是再说别的,楚昭雪白一张脸上眼睛黑漆漆的:“母后,雪石和别人不同,自幼伴在儿身边一同识字读书,情分和别人不同。他这般年幼,顾家的事他也不懂,如今牵连下狱问罪,何其无辜!您现在身怀有孕,父皇十分看重您,若是给父皇说说情,他年纪小又无辜,父皇一定会答应您的。”


王皇后微微叹了口气,却没有说别的,只是起身亲手扶起楚昭,眉心轻蹙:“你是个面冷心热的,和你父皇一样……只是后宫不得干政,我如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却是在一个极险的位子上,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我跟着你父皇这么多年,一直深得他心,就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越过他心里的那根线。你父皇他……自幼诸事不能自主,谨慎忍耐多年,登基后便分外在意,不喜人掣肘干涉于他。顾相这次被问罪,绝不冤枉,这是三司定的罪议的刑,国法在前,我为后宫之主,妄动一步,便是授人以柄。如今东宫局面,不是轻易得来。昭儿,我知你和顾雪石一同长大,情谊甚笃,只是这次命该如此,我能做的,只是知会大理寺刑责司那边,小心施刑,多加看护,待到进宫后,将他安置在东宫内,仍让他伺候你,到时候你再怎么照应他,也都由你了,后宫事务我能主持无人敢置喙,前朝,我却是万万不能了。”


楚昭眼圈忽然红了,嘴唇微微颤抖了下:“他一贯心高气傲自负才情……若是受了那奇耻大辱,只怕不肯苟活……”


第12章 堕落尘埃


王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指了指一旁正伺候楚煦吃点心的双林道:“你看那孩子,比你还小几岁,就已入宫来伺候人,他又有甚么选择了?顾雪石生在宰执之家,锦衣玉食这些年,自然也要承受大厦倾覆之时的命运。他如今尚有你我照拂性命,将来应当不致太难过。自你会说话起,我就时时给你说史书上的故事,你当知道这其中的道理。若是一着不慎,将来满盘皆输的时候,却不知有谁能照应我们?”王皇后说到后头,语调已转为凄然。从她嫁给元狩帝开始,就没有一日不在小心计算揣测,如今儿子年纪尚幼,却也要和自己过一样的日子,她想到不是不心软的,然而她却不能不硬起心肠来拒绝儿子,让难得开口求自己一次的儿子,残酷地明白这花团锦簇背后的刀光剑影。她顿了下,又反问了楚昭一句:“你父皇难道不知道你与他感情深厚?他为什么还是许了刑部的折子?你应该也去见过你父皇吧?你父皇没见你是不是?这个时候,不知多少人在盯着你我——包括你父皇,昭儿,你明白吗?你父皇登基以来,我从未为了前朝之事出过一言,从未为了自己娘家求过一次好处,你想清楚,你确定是要让为娘的,第一次行此干政之事吗?”


楚昭苍白着一张脸,双眼只是在双林面上扫过一眼,又望向了王皇后,大抵他也知道无望了,若是救这个人的代价是让王皇后失宠于皇帝。双林看他仿佛大受打击一般整个人都抑郁着,心里也暗自掂量了一下,设身处地,自己若是在皇后的处境,大概也不会伸手,因为她们的荣宠,都不过寄于一人之身,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难测君心的一次试探,这个险,谁都不敢冒。


王皇后后来命人将楚昭好生送回去了,又特意传了御医去给太子诊脉,命御膳房好生给东宫送上驱寒汤,然而即便这样,太子当夜还是发起热来,坤和宫闹得人仰马翻,甚至也惊动了皇上亲自移驾东宫探病。


太子生病,王皇后自是十分重视,日日都亲去东宫探看太子,心情难免有些不好。大家都吊着心伺候,一丝儿差池都不敢犯,人人脸上多了谨慎严肃,双林每日也只是小心陪着楚煦玩耍,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


一直到春暖花开,草木萌动,梅萼争妍,宫里发下了夹棉春衣衫裤鞋下来,楚昭才算身子完全恢复了,王皇后的肚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不再亲自去东宫探视。楚昭又恢复了来坤和宫请安的规矩,但跟从的人,却变成了李君,数月不见李君,他又长高了些,人也比从前更谨慎仔细了些,行走间总随时看着楚昭的动向,眉目低敛,屏息静气。


楚昭看了王皇后,王皇后又专门传了楚煦进去mǔ_zǐ 三人一起亲亲热热地让御膳房送了春日新割的青韭制的满馅包,紫藤馅饼送上来。因着里头自有王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和内监伺候,李君和双林这种小内侍只能在耳房里侯着。


跟着的人都在了外头的耳房里头等着,双林这才笑着问李君:“如何今儿是您跟来了?不是听说您十分得殿下器重,在书房伺候吗?早福哥哥呢?”


李君脸色暗了暗,看了看旁边别人,先纠正道:“我已得了殿下赐名,叫冰原。”


双林连忙改口道:“恭喜冰原哥了。”


冰原脸上并无喜色,只是道:“早福生了病,已是挪到安乐堂调养约有半月了。”


双林吃了一惊,忙问:“不知病情如何?可严重?我也该去看看才是。”


冰原摇头黯然道:“你我都是贴身伺候小主子的,安乐堂那边看到我们是万不会让我们进去的,过了病气又过给主子不是好耍的,我托人送过一两回东西,听说病势十分沉重,有些不太好,迟迟没法子伺候。”


双林心里一抽,看冰原脸上神色,忙问道:“我这里也有些存下来的月钱,不知哥哥可有路子替我送进去给他尽尽心?”


冰原脸上微微缓和道:“看你年纪小小,倒有心了。”一边悄悄拉了他到一旁低声道:“银子就不必了,倒是换成实在些的药或是用的东西,大概还能到了他手里,若是送钱,就白白便宜了别个了。”说到此处不免眼圈一红,又怕被人看到,忙忙拭泪道:“竟是不如宫女们,若是染了时疫,还能遣送出宫,发还家人调治,我们这等人,连回去的地方都没了。”


双林心里也十分难过,只是对他道:“若是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只管开口,我这边也不识得人,只是前儿我看他还好,怎么忽然病势如此沉重?”


冰原脸上一沉,低低道:“别提了,前儿不是陪着殿下跪在寒地里么,回去殿下发热,他又忙乱强撑着着伺候了一夜,晚上便自己病得人事不知了,只是发热说胡话,病势凶猛。太医看了立刻便让挪出去了,那日出去,便再没回来过。我使人去探了两次,只说不好,听说咳嗽见了红了,竟是成了个凶险的大症候。”


双林心里沉重,只得面前宽慰他道:“薛哥哥一贯与人为善,又广结善缘的,定能化险为夷,痊愈回来的,冰原按了按眼圈,沉沉道:“希望如你所说了——咱们在主子面前,还得装着笑脸,不许露出苦相来,如今也只有在你面前才好说两句心里话了,也不知哪一日到我也到那等田地,还有哪个人能念着我。”


双林勉强笑道:“哥哥您如今得了太子赐名,显见得很受太子宠幸,还是不要说这灰心话了。”


冰原摇头道:“殿下待我们优厚,无非是因为我们是皇后娘娘赐下来的人,这是贵人知礼持重之处,却不是我们能恃宠而骄的,更何况如今太子身边更是来了得用知心的人,我们算得上什么呢……”说到这里,脸上已是难掩出现了一丝怨怼。


双林心念一转,已想明白:“顾公子入宫了?”


冰原冷笑了声:“是哪门子的相府公子呢,往时做伴读,和太子亲厚,眼睛都长在头顶上,指使我们伺候的人的团团转。如今因罪没入掖庭,娘娘和太子念着往日的情分,一入宫也没去内务司那儿,直接就送到东宫里来,太子亲自安置了住处,还住在从前做伴读时住的地方,吃住都和太子一样用度,这还不足,一进来便寻死觅活的,不是绝食便是闹着要撞墙。太子书也不读了,事儿也不做了,日日只守着他,煨着他,好不容易才不寻死了,也并不正经当差,每日只是在房里养着,只说是才受刑,身子虚,得好好的养,就算他罪奴,去势是全去的,和我们良家进宫净身不一样,那也受刑得有一月有余了,还没养好?想当年我们净身,那可是三日就要下地走的……也罢了,反正每日只在房里也不出来见人。”


“后来太子殿下不知怎么想的,那些日子便将我们近身伺候的,皇后娘娘赏给太子殿下的,全都改了名儿,全依着他那雪石来,什么冰原,雾松的,起了名字没几日,他无意间听到,又是一番寻死觅活,只说太子这是轻贱他。倒也是,我们哪里配和他一样的名字呢,白白糟蹋了好名,太子看他在意,又慌了,又说再改名,他又不许,说什么何苦来回折腾把人都给得罪了,将来他还怎么伺候,总之太子左也不对,右也不对,也不知又伏低做小了多久,才算是又哄回来了,名义上说是管着太子书房里的事儿,却是一丝事也不必做的,每日不过是磨磨墨,陪着太子看看书罢了!我们这些伺候的人,哪个看着不替殿下委屈呢。”


过了一会儿又拉着双林低声道:“你薛哥哥这病归根究底就是从陪太子跪的那一次得的病,那次殿下跪求娘娘,为着就是要救那顾雪石。知道顾相被问罪的时候,太子殿下一夜未睡,第二天便去求见娘娘。可惜娘娘没允,国法在上呢,到底还是送进了宫里来,殿下仁厚宽和,最是长情不过,为着伴读那点情分一点不肯糟践他,只是由着他作天作地的。你薛哥哥伺候殿下一场,知道病了,也不过是赏下银子,命太医好好诊治罢了,说到底还是个亲疏有别,我们不过是看在皇后份上才分外重用些,那顾雪石,才真正是殿下的自己人呢。”


双林听着冰原这声口,却心下明白,冰原原本是管着太子书房里伺候的,如今来了个雪石,自然是不得不退让,然而心下终究不满,加上为薛早福抱不平,又不敢怪责殿下,自然一腔不满之情都往顾雪石身上迁怒去了。双林想了下那粉雕玉琢的少年贵公子,心下微微遗憾,倒也能理解他骤然从云端坠落的心情,便是他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发现穿成了小太监,也用了许久调适心理。太子殿下面冷心热,待这个伴读本就亲厚,又年纪尚幼,自然是分外珍惜这段友情。改名的行为,依双林想,大概其实是想给东宫里伺候的人们一个暗示,皇后赏下来的奴婢们,本比别的奴婢要不同些,而连他们都随着雪石起了名字,其意味自然不言自明,显然是要替他树立权威,让他今后不被这宫里的其他奴才看低甚至欺压,在宫里日子也好过些。这宫里哪个不是捧高踩低的?太子这个举止其实是十分有效果的,只看冰原连怨气都压抑着就知道了,但是他却忽略了顾雪石尚未能接受自己奴才身份的心情,哪里能接受自己忽然与从前看不起的奴才名字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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