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希有些不可置信,半是迟疑的道:“您是……郑伯伯,每次来家里都会带糖人的郑伯伯。”
见魏希想起来了,郑既明显得很高兴,“诶,诶。”郑既明连应了两声。他此刻开怀朗笑的模样,隐隐可觑见他曾经的几分风姿。留学归来,意气飞扬的青年,他满腔的热血,一心想要报效祖国。
那样的风姿,魏希记得,他当时因为过于出众的样貌,带魏希上街时,路上的大小姑娘总会偷偷看他一眼。可正是这样不可一世,风华正茂的郑既明,时隔十年后,已是这番疲惫老态,同从前没有丝毫相像,甚至比他的真实年纪,看起来还要老上十岁。
如此的落差,魏希自己看着都不自觉红了眼眶,又怕这位郑伯伯看了更加感慨,默默低了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郑既明看见她的样子,哪还有不知道的,故而宽慰道:“傻姑娘,看见郑伯伯不是应该开心吗,怎么还哭上了。你以前总说,郑伯伯长得太好看了,不像伯伯,反而像个哥哥,名不符其实,现在我可是货真价实的‘真伯伯’啦。”
郑既明一番话说得豁达,但是深究其中,又不知道暗含着多少心酸。
“对了,怎么不见魏姨,今天是周日,她应该不在小学教课才是。”郑既明有些疑惑的问道。
看着眼前这个千里来寻故人,眼里满含期待的郑伯伯,魏希一时语塞,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魏奶奶已经故去的真相。
见魏希迟迟不说话,郑既明也寻思到了不对,他眼里的喜悦渐渐转为焦急,“你奶奶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魏希犹豫良久,还是如实说到:“奶奶她,前两年就离世了。”
这话简直像一锤惊雷,郑既明身子一晃,神情恍惚,不知怎得,他突然就哭了下来,一开始是压抑着哭,到后来就渐渐哭出了声,“走了,都走了,就只剩我了……”
此间心酸,又有谁人能懂。
一直到郑既明情绪平稳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郑既明对魏希道:“那你呢?这两年,过得怎么样?”
看着郑既明暗含关心的目光,魏希也浮起一抹清浅的笑容,“我过得还算不错,现在在学校里上学,大概还有两个月就能高中毕业了。”
郑既明欣慰的点点头,“上学好,你从前总闹着不肯上学,现在能下决心在学校里读书,你奶奶知道了,心里肯定也很高兴。”
提到魏奶奶,气氛莫名沉静了一会。
郑既明看着眼前已经长成的魏希,就像一个普通的长辈那样,墩墩教导,温声问道:“你有想过高中毕业之后,要做什么吗?想不想接着念书?”
虽然不知道郑伯伯此话何意,魏希还是如实道:“嗯,如果有机会,我还想接着念书。”
郑既明点点头,他自己知识渊博,读书的 * 好处,他有最直观的感受,“念书很好,如果可以一定要坚持,有难处可以来找我。”
这位郑伯伯一番好意,魏希就像面对自己长辈一样,乖巧应是。郑既明又稍微问了几个问题,见魏希确实一切都好,才放下心。
“我这次来除了是想看望魏姨,还有一件事。”郑既明正色道。
感觉郑伯伯的神色不似刚才,魏希的神情也郑重起来,认真的看着郑既明,准备听他接着往下说。
郑既明像是在回忆,眼里带着凝重,隐有伤痛,“那是十年前,动荡初始,当时风向已经很不对了,不少人被揪出来,以莫须有的罪名,受到迫害。
这把火还隐隐有烧到知识分子身上的趋势,你完全想象不到,当时的形势有多严峻,哪怕会说两句外语,都有被认作敌特的可能性。当时我们一群有留学经历的人,都不免提心吊胆,生怕哪天被挂牌游街的人会是自己。
除此之外,那些人对书籍古物的态度更加令人气愤,翻家搜到了,不问它们的价值几何,传承在世多久,统统打砸,烧毁。这些更令人痛心。
于是我们几个人,凑在一起,就商量着想要把家里珍藏的这些书转移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就当我们苦于这个地点的时候,我遇到了魏姨。
魏姨和我母亲是旧相识,我们两家一直有联系。那天她恰好来看望我,就发现我们在商量这件事,魏姨当机立断,让我们将书藏在她家里。一个是她家地处偏僻,受到的波及不深。另一个则是因为村子里都知道她曾经被卖入地主家里,所以被定性为封建社会的受害者,不容易被怀疑。
而只有我们几个人,很难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把书安全运到赤溪村,所以魏奶奶还联系了当时赤溪村的赵大队长。大队长很讲道理,那天面对我们一群人的请求,他抽了两根烟,最后咬着牙答应了我们。
就这样,我们各自疏通关系,趁着夜深人静,把书运进了赤溪村。
再之后,我们一群人先后受到迫害,下放的下放,也有人受不住羞辱,自尽了……
我怕牵连魏姨,也怕藏书的事情被发现,这些年一直没有联系她。谁知道,再来的时候,就已经天人永隔……”说到最后,郑既明声音哽咽,悲痛难抑。
该是经过怎样的磨难,让原本意气风发的青年,沦落到这番模样,哪怕是只言片语,也足够让人触目惊心。
魏希一时语塞,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位郑伯伯,任何的语言似乎都稍显单薄。
好在郑既明很快就缓过来,他深呼一口气,又恢复原来的样子,嘴角牵起一抹歉疚的笑,“让你见笑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每当想起,挚友一个接一个的离世,还是无法释怀。
连魏姨都离世这么久了,我却一无所觉……”
看着郑既明的样子,魏希安慰道:“如果奶奶在 * 天有灵,她也一定不想看到您这样。”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赵柱国的声音,他先是敲了敲门,又推门进来,声音洪亮,“希丫头,你好了吗?”
刚进门,就看到坐在桌边的郑既明,赵柱国停住脚,向魏希询问道:“希丫头,这位是?”
还不等魏希介绍,郑既明先站起来,他有些激动,“赵队长,我是既明啊!”
赵柱国先是愣了愣,过了半响才像反应过来,“你是……既明?”赵柱国原先还有些迟疑,他印象里的郑既明分明是一个年华大好的青年才俊,可对方虽然样貌疲老,但是眉眼却是自己熟悉的样子。
赵柱国不再迟疑,大步迎上去,“真的是你,既明,自从九年前我们分别之后,就没再见过,我还打听过你的消息,他们说你被下放了。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其他人呢?动荡过去了,也都该回来了。”
听到赵柱国问其他人,原本见到故人,显得很激动的郑既明,一下就哽咽了,“哪还有其他人,博承和子松受不住羞辱,没撑住,一个投了湖,一个关紧门窗烧炭,都没了。
怀明下放的时候,积劳成疾,医疗条件也不好,没能等到动荡结束,就离世了。只剩下我和斯仁,斯仁因为下放的环境问题,得了矽肺,现在在医院休养,受不了长途跋涉。”
一想到原来意气风发的青年们,最后成了现在的样子,赵柱国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叹了口气,拍了拍郑既明的肩膀。
“那你现在怎么样了?”赵柱国问道。
提起这个,郑既明倒是精神了些,“我原本是学建筑的,动荡结束后被调到首都,担任研究院院士,首都大学建筑系主任。”其实还有一堆职位和名头,但郑既明只轻描淡写的提了两个。
赵柱国点点头,宽慰道:“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故人相见,总归是高兴的,魏希也因此等到下午才回的县城,坐的是小汽车,是县政府派来接送郑既明用的。其他人虽然不在了,但也有家人在世,书房里的书最后还是分作几份,送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