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压低声音提醒道:“可别乱说话了,小心给你爹惹祸。”
齐煦将茶一饮而尽,垂头丧气,“嗯。”
友人一脸嫌弃,“啧,你除了嗯还会什么?你除了喝酒还会什么?”
这下齐煦连“嗯”都不说了,彻底沉默,丧气得不行。
“要我说,你就直接与你母亲说,你想娶那个姑娘,让你母亲去探口风,长辈之间商量婚事,要考虑的就很多了。你也说了,那小子就是个小白脸,什么都没有,由长辈出面,兴许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友人把事情揉碎了摊在他面前,虽然这样做不太地道,但也并不可耻,谁还没个追求爱的权力呢。
也不知齐煦听进去了没有,始终眼睛半阖,垂着脑袋。
友人点到为止,搀着齐煦回了家。
旁人不知,齐煦自己知道。
他自己懦弱,龟缩在一方天地里喝得昏天黑地,是在逃避。
他害怕对上顾辞渊。
上一世他就死在那少年的手里,这一世再见,他本能抗拒。
更何况唐时语的态度那么鲜明,齐煦心灰意冷。
踏进齐府,他转身看着友人远去的背影,心里渐渐有了决定。细细思量,友人所言确有道理,他决定孤注一掷,成与不成,在此一搏。
回房后,他沐浴更衣,问了下人,得知母亲还没睡。
他换了衣服,去到了母亲的院里。
齐煦以为他说完,齐母会答应,或者考虑一番。
万万没想到,这事直接就被驳回了。
“为什么?”齐煦很懵,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
齐母看着儿子失落的样子,十分不忍,但还是如实地将明王妃生辰那日,唐时语说自己天命不祥的事说了出来。
齐煦不信,“她万一是胡说的呢?!”
他一千个一万个不信,明明前世他们合过八字,没人说不好!
怎么这一世变了?!
他随口便背出了唐时语的八字,“是这个吗?是吗母亲?”
齐母脸色沉了下去,“你如何知晓人家姑娘的生辰的?!”
当母亲的,首先不会想到是自己儿子不好,首先想到的,是唐家的姑娘做了什么。
齐煦神情恍惚,“我偶然间看到的……”
这是实话,是他上一世看到的,在他们合八字的时候,他便记住了。
齐母脸色尴尬了一瞬,清了清嗓,“你必是看错了,唐姑娘生在夏日,你这八字却是秋日,不对。”
或许就是因为这小小的偏差,才导致了今生与前世的不同。
全然不同的走向,全然不同的命运。
齐煦顿觉五雷轰顶般绝望。
嘴里还喃喃着,“她说谎,不可能是大煞,不可能,她胡说……”
齐母见他不死心,叹了口气,说了句话,彻底打消了他的最后一丝妄想。
“不久前,四公主在护国寺遇到唐姑娘,慧智大师亲口所言,命格大煞,天命不祥,大师所言,必然非虚。”
“前些日子我进宫,还听皇后娘娘感慨,唐姑娘这命格害苦了她,这辈子得找个同样命格大凶的人,不然就只能孤独终老了。”
齐母见儿子眼含泪光,心痛极了,“儿啊,算了吧……”
虽然她也十分喜爱唐家那位姑娘,但这样的姑娘,好是好,谁敢要呢?
齐煦没听完,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母亲的房间,像个行尸走肉,茫然地游荡在夜间。
不一样了,连她的生辰都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
所以她,彻底远离自己了。
*
转日,顾辞渊带着唐时语去了御水楼。
唐时语终于又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美食。
自那日在护国寺里,顾辞渊说下山带她来吃后,已经过了数日。他们下山后就入了宫,一直拖到今日,才有空闲来御水楼享受一餐。
顾辞渊看着女孩大快朵颐的样子,眼里的笑几乎将人溺毙。
她认真地吃着,偶尔脸上扬起满足的笑,眯着眼睛,像极了那日在宫里看到的小花猫。
他就在一旁专注地看着,给她布菜,喂她喝水,体贴至极。
幸好他们是坐在包间,无第三人看到,不然唐姑娘的坊间传闻又会多上一桩。
饱餐一顿后,已近黄昏。
二人出了包间,顺着楼梯往下走。
踏着夕阳,准备回家。
他们走到一楼大堂,快要拐出酒楼时,二楼又出现了一个摇晃的身影。
是齐煦。
友人在后面追他,见他摇摇晃晃地停在楼梯口,刚要去搀扶,就见齐煦疯了一样往下跑。
跌跌撞撞。
离平地还有几个台阶时,齐煦脚下一软,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友人在后头看得心惊胆战。
“齐兄这又是怎么了,如此慌张,慢慢走……哎齐兄!你去哪!”
齐煦从地上爬了起来,对后面的呼喊声置若罔闻,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酒楼门口的方向,他知道,方才那道一闪而过的倩影,不是错觉!
他不顾一切往前跑。
跑出了酒楼,甩掉了后面拼命追赶的友人。
街上的人对他避之不及,把他当作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酒鬼。
他跑得气喘吁吁,头发散乱,一向净白的衣袍上因他刚刚摔得那跤沾了不少灰尘,可齐煦顾不上。
可还是晚了一步。
他们上了马车,走了。
齐煦大脑一片空白,耳边一阵轰鸣,他六神无主时,在街边看到一匹马。
马的主人正在路边喝茶休憩,他踉跄着冲过去,往人家怀里扔下一包银子。
“借用,多谢。”
抢了马就走。
他骑在马上,紧攥着缰绳,双目通红,样子十分狼狈。
心里想着,就这一次,一切都要结束了。
等齐煦远远地能看到昌宁侯府的大门时,他看到府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少年利落地跳下了马车,随后少女走了出来。他递过手,温柔地看着她,少女亦笑着。
“唐姑娘!”
唐时语下了车,循声望过去。
齐煦几乎是从马车上滚下来的。
他堪堪稳住身形,疾步朝着二人奔了过来。
顾辞渊向前一步护在唐时语的面前。
“你滚开,我要与唐姑娘说话。”齐煦像疯了一样,全然没有平日温文和煦的模样。
顾辞渊冷着脸,不耐地皱眉,高大的身躯挡在唐时语的面前,左手不受控制地摸向了腰间的匕首。
若不是阿语在他身后,他早就将眼前的人一刀宰了。
齐煦不知从哪里先掏出了一把短剑,直直地朝着顾辞渊刺去。
唐时语瞳孔骤缩,“阿渊!”
少年轻笑了声,微微侧身躲过,随后抬腿朝着齐煦的心窝狠狠一踹。
齐煦顿时飞出去三丈远。
那一瞬间,齐煦感受到了滔天的杀意,和上辈子一样,在临死前,他也曾在少年身上看到嗜血的暴虐。他窝在地上,蜷缩着,痛苦地抽搐。
顾辞渊转身,手掌揉了揉唐时语的后脑,随即弯下腰,在她额上落下滚烫的一吻,声音莫名沙哑,“等我。”
他有些事要处理。
少年很快直起身,大步朝着齐煦走过去。
唐时语看到了少年淡漠冷厉的脸色,眼中还有浓浓的戾气,她心里一慌,赶忙追了上去。
顾辞渊腿长,很快就走到了齐煦的面前,他毫不留情地踩在齐煦拿过短剑的那只手,笑得讽刺。
他弯下腰,脚下使力,几乎将齐煦的手踩断,压低声音,轻声道:
“杀我?你行吗?”
齐煦痛得浑身直冒冷汗,额角的汗流到了眼里,刺得他的眼睛源源不断滚落了泪水。
他泪眼模糊地睁眼时,看到的是少年格外妖媚的笑,那双桃花眼熠熠生光,眸中却铺满了让人胆寒的凌厉的杀气。
重生以后,齐煦总能在梦中感受到少年带给他的恐惧,那是牢牢印在记忆深处的,出于本能的畏惧。
可齐煦知道,他此刻已无退路。
他偏头,那道倩影走进了他的视线里,可她的眼中却只有这个马上就要将他杀死的少年。
齐煦也不知道自己上一世为什么会错过她,待他悔悟时,一切都晚了。
顾辞渊看到齐煦的眼神,心中的暴戾更盛,猛兽撞碎了无形的壁垒,很快就要破体而出。
“阿渊!你停下!”唐时语拼命拽少年的手臂。
她看到少年手臂上的青筋尽显,看到他微微泛红的脖子,就知晓他此刻处于盛怒,在即将失控的边缘。
现在天还未暗,幸好此刻人烟稀少,只有唐家人在附近,若是在此处杀了人,阿渊绝对逃不脱刑罚,更何况,齐煦还是当朝次辅的嫡子。
“冷静点,阿渊。”
“阿渊,你看一下姐姐好吗?你看看我,我爱你啊。”她不顾一切地搂住少年的腰,红唇凑过去,在他的侧脸落下一吻。
幸好他弯着腰,不然她还真的够不到。
少年果然侧过头,幽暗的眸子深深地望向她。
唐时语乘胜追击,手臂改为圈住他的脖子,忍着羞涩,轻声撒娇,“看我就好了,别想旁人,好吗?”
“……嗯。”
少年松了脚,转身将人搂在怀里,下巴靠着她肩膀,闭上了眼,试图平静狂乱的心跳。
这一幕,看在齐煦的眼里,他眼睛红得几欲滴血。
他喘着气,忍着腹痛,轻声开口。
“唐姑娘,你可知,你本该嫁给我的。”
少年身体一僵,唐时语也是一愣。
“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面没有这位公子,只有你和我,我们有婚约在身,你该嫁给我的。”
齐煦执着地看着她,反复重复着,“你该嫁给我的,若是没有他,你该嫁给我的。”
他看着她愈发不可置信的眼神,便知自己赌对了。
她果然是对自己有好感的吧?一定是被这少年迷惑了,她现在看到自己,肯定是有感觉的吧。
唐时语察觉到少年有再度疯狂的趋势,赶忙抱得更紧了些。
她知道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道,阿渊轻而易举地能挣脱开,但她也知道,阿渊舍不得。
即便是少年在最丧失理智的时刻,只要她说“不”,他就会自己给自己套上枷锁。
唐时语眼眶红了。
她看着齐煦这张自私自利,毫无自知的嘴脸,鼻间呼吸着少年身上的药香,心里突然涌起的委屈压也压不住。
为何她上一世遇到的是这样一个人渣啊,为何不是阿渊呢?
她轻轻推开顾辞渊,居高临下,看着齐煦。
她努力保持冷静,可说出口的话却依旧带上了哭腔,“齐公子,那你是否梦到过,我们定了婚约以后,你是如何待我的?”
齐煦的眼睛睁大,嘴唇微颤,“我……”
“你可曾梦到了,订婚以后,总有女子到我眼前来炫耀,炫耀她们手里有多少东西是从我手里抢过去的,那些东西,可都是你开口叫我让给她们的。”
唐时语淡淡看着他,这表情齐煦十分熟悉,前世每一次他开口叫她莫要计较时,她也是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
那时他为何没有注意到这双眼里的失望呢?
“你可曾梦到,你身边的那些莺莺燕燕,在她们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毫不犹豫就抛下了我,去到她们的身边。”
那时,他们偶尔会聚在一起吃饭,有时候是和三五知己一起。
可偏偏是这种众人都在的场合下,总有婢女过来传话,说哪个姑娘有事寻他,此刻就在门外,叫他出去。
那时齐煦总是笑着跟她说,他与人家曾有约要一起去看琴,一起去听书,一起去画舫欣赏最新的画作,诸如此类,等等理由,和不同的人。
她最开始会问:“为何你事先不与我说一声?”
为何一定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将她抛下,让她难堪。
若是早知如此,她不会来与他吃饭。
齐煦也只是抱歉地笑了笑,“我忘记了。”
那样的事时有发生,后来唐时语便不再问了,也彻底失去了与他培养感情的念头。
上一世的唐时语没有经历过苦难,没有经历过数年清修,远不如今日心思通透脾性豁达,她虽不争强好胜,但也不允许别人将她的尊严一次又一次地踩在脚下,反复碾压。
“那你又是否梦到过,在我与你妹妹起争执时,你又是向着谁的?”
唐时语向前走了两步,声音颤了颤,“齐煦,我虽不喜欢你,但有婚约在身,也曾尝试将你视为最重要的人,可你一次都没有向着过我,一次都没有!”
他的妹妹不喜欢她,喜欢郑怀瑶,因此总是故意挑起争端。
齐煦总是想大事化小,劝她说,作为未来的嫂嫂要大度,不要计较。
那些无理取闹的,显而易见的可笑的争执,最后都要唐时语认错妥协。
凭什么?!
她拒不接受,他就失望地看着她,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
有一次,伤人的话脱口而出。
“都说你大度,为何我总是感受不到呢。”
从那之后,她彻底死了心,也不再对男女间的感情抱有任何的幻想和期待。
她不会悔婚,毕竟齐家是个好选择。自己选择的路,她会走完,不会怨天尤人。
幸福从未来临,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模样。
罢了,怎样过不是一生呢?
可她死了,又活了。
她认识了阿渊,见识到了幸福的样子。
唐时语又哭又笑,十分激动。
“你凭什么说出这样的话,你又有什么资格和阿渊相提并论?!”
“你算是什么东西?!”
那谴责和埋怨的目光刺向齐煦,那一瞬齐煦慌乱无比。记忆中的唐时语一向淡然,与世无争,从未争抢计较过什么,他以为她不在意的。
他只以为自己对她的关爱太少了,可却从未意识到,他给她带来了如此大的伤害。
当初订下婚约时,他是喜欢她的。因为喜欢,才会在害她惨死后,愧疚占据了他的全部。
重生后,想要和她重续前缘的执念越来越深。
“齐煦,不管是你梦里的那一辈子,还是这辈子,我对你一丁点感觉都没有过。”唐时语句句戳心,含着泪的眼睛,目光冷然,神情与顾辞渊出奇地相像。
她嘲讽的语气也和少年如出一辙,嘴角挂着轻蔑的笑,视他如蝼蚁。
“你这样的,我当初看不上,此刻更看不上,若不是有你口中所谓的婚约在,若不是我别无选择,你以为我会多看你一眼吗?”
齐煦狠狠怔在原地,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