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语的手被少年炙热的体温烫到,迅速从他掌心抽走,深吸口气,瞪着他,“不要误了时辰!”
这臭小子,越长大越不听话!
手悄悄背到身后,手背隐约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顾辞渊乖顺地站起身,身形瞬间拉长,像一只久睡方醒的野狼,从匍匐在地变成站立姿态,那一瞬间竟带来一种颇有压迫的危险感。
唐时语恍惚间觉得,他是真的长大了。
他居高临下地又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微启的唇间吐出:
“嗯。”
转身出门,站在门口看了看天空,天色已经大亮,时辰不早了。
又侧头看了看房门,笑容彻底敛起。
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唐时语从房间里出来。
甫一出院子,脚步顿住。
不远处,少年长身鹤立于桃花树下,身形颀长挺拔,如松如竹,玄衣玉冠,清隽俊雅。
唐时语一瞬不瞬看着他,那一刻竟觉得,少年与那些贵公子相比,也毫不逊色。
桃花飘落,如飞雪乱舞。
他站在一片粉雪中,姿态闲适优雅,察觉到她来,侧头望去,先是愣了一瞬,随后笑意漫出唇角,澄澈的眼里泛着耀眼的光芒。
顾辞渊歪了歪头,手背在身后,合拢手掌,一片花瓣瞬时化为齑粉。摊开掌心,微风一吹,粉末随风而逝。
他抬步朝她走来,笑容灿烂,目光炙热。
“阿语姐姐,我们走吧。”
☆、第 5 章
前几日唐时语去了二房那边,找到了三姑娘唐时瑾,本想叫上她一同去赴宴,结果不出意料地,被拒绝了。
唐时瑾是二房的庶次女,原本就是胆小怕事唯唯诺诺的性子,若是二姑娘跟着去了,她也会随大流一起去,但二姑娘因为蟾蜍浑身起了疹子,这几日一直闭门养病,唐时瑾也不敢跟着去。
唐时语了解她的性子,也没再强求,不去也好,这一趟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比不得在家中清闲。
顾辞渊早早等在院外,见唐时语换了一身平淡素雅的罗裙,微微诧异。
他知道阿语向来喜欢明艳些的颜色。
“走吧。”
她神色淡然地从他面前走过,带起一阵淡淡的香风。
顾辞渊皱了皱眉,连熏衣用的香料也换了,味道太淡,若不是他五感灵敏,怕是都要闻不到这股香气。
他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只消思索片刻,便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垂下眸子,抿着唇笑了。
不想引人注目啊,太棒了,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阿语,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宝贝,不会有人来与他争抢。
光是这么想着,顾辞渊就觉得全身热血沸腾,体内的困兽也兴奋地猛力撞击着牢笼。
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手指蜷缩,左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短匕,指尖触到匕首冰凉的手柄时,体内的冲动才被扼制了几分。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顿时神清气爽。心情好了,脚步也轻快了起来,连带着看到府门外的唐祈沅时,也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唐祈沅看着少年诡异的笑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三人同乘一辆华贵的马车,唐祈沅坐在中间,顾辞渊坐在他左边,唐时语坐在右边,两人面对面。
马车行进着,车里却寂静无声。他们三人都不是什么多话的性子,一时间也无人开口。
唐祈沅手拿一本诗集看了会,有些困倦,靠着马车闭上了眼睛。
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顾辞渊睁开了眼。
唐时语正望着车内的一角出神,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朵桃花,花香从鼻尖掠过,将她从自己的世界里拽了出来。
她顺着花看向了手,又顺着手臂看向了拿花的人。
顾辞渊正笑着注视着她,多情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眸中闪烁着熟悉的光芒。
“花,送你。”
她读懂了他的唇语,原本凝重忧愁的情绪一扫而空,心上压着的石头被他轻而易举地搬走,像是受了他的情绪感染,也慢慢露出了笑容。
她喜欢顾辞渊的笑容,她喜欢一切明艳且有活力的东西。
唐时语悄悄看了眼在一边闭目小憩的兄长,抿着唇,努力克制着不笑出声。
眼前的桃花枝被人晃着,花朵抖动着,花瓣摇摇欲坠,似乎是在诉说着不耐,想要让她快些接到手里。
唐时语无奈地嗔视着少年,终于将那花接了过来。
两个人的指尖不期然地相碰,她没放在心上,顾辞渊似乎也一无所察,笑嘻嘻地收回了手。
而在她把目光收回去,专心欣赏花枝的时候,少年终于敛了笑,侧身伏在车窗旁,指尖间徐徐摩挲,漫不经心地望着车外的景色,深了眼眸。
*
“大公子,到了。”
唐祈沅睁开眼,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
“走吧。”
他率先下了马车,站在路旁环顾四周,数了数停在宫门外的马车数,心稍稍安定。
不早不晚,时辰刚刚好。
老侯爷凭借着年轻时的战功,为唐家搏了个可世袭的侯爵,但唐父这个侯府世子却没什么作为,他们侯府虽荣耀满门,但终归只有个华丽的外壳,因此唐母都教导他们,在任何事上都不要出挑,也不要落后于人,只求平庸即可,不需在那些小事上争风头。
顾辞渊轻巧地跳下了马车,伸出手准备扶她。
他摊开手掌放在她的面前,目光坦荡直接,眼神澄澈又炙热。
唐时语垂下了眼,她真的受不了这么火热直白的眼神。
他总是以一颗真心待她,像是将她放在了掌心一样呵护。
唐时语将手放在少年温暖宽大的掌心,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即便前方的宫殿中有什么魑魅魍魉在等着她,她也不怕。
昌宁侯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口,随后有三顶小轿将他们三人接上,前往宴会。
这次的宴会是由太子领头主办,为的就是满足四公主的心愿。
四公主萧蔓姝和太子萧墨沉都是皇后嫡出,平日里太子便十分宠妹妹,这次也是四公主随口说了一句想办宴饮,想听诗会,太子便用了几日功夫,迅速敲定了宴饮的日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三人下了小轿,一路由着管事嬷嬷引路,终于来到了专门办宴饮的枫云宫。
大奉朝自立短短数十载,仅经历过三代帝王。然而宫殿与前朝时相比,模样却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帝卑宫菲食、勤俭治国,当今陛下却大肆奢靡,喜好富丽堂皇的宫殿,他即位后不久便重修殿宇,枫云宫便是在那时修建起来的,主要用途便是供贵族宴饮享乐用。
一路的风景美不胜收,先是经过了一大片花圃,再经过溪上小桥,掠过假山,穿过游廊,大约走了小半炷香的时辰终于到达了主殿。
方才唐祈沅领着唐时语一路往这边来时,便吸引了许多目光。
大奉朝民风开放,未婚的男女们可以同席进食,可聚在一处赏诗论文。
此时宫内四处零散地聚集着世家的公子姑娘谈笑,唐府三人一踏进他们的视野,阖宫上下,所有目光都朝他们投来。
唐祈沅本就是焦点人物,此刻他身旁跟着的,定是那个幼时走失、后一直寄养在庵中,只知其名不见其人的昌宁侯府大姑娘。
唐时语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不卑不亢,目不斜视。
即便是她刻意低调,也难免吸引目光,毕竟谁都好奇她的庐山真面目。好奇不打紧,只要今日,她无德无才、空有美貌的恶名传出去,往后便不会有人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只要不惹那几个疯子……
只要那几个疯子不注意到她,此生定能平安无事,侯府也不会再经历灭顶之灾。
顾辞渊从方才起便一言不发,他一半的注意力放在唐时语身上,另一半努力克制着心中焦躁不安的困兽。
真想把那些人眼珠挖出来啊……
挖出来,他们就没办法看他的宝贝了。
顾辞渊垂着眼睑,几个深呼吸将翻涌的血气压下,快步走到她身侧,替她挡下一部分令人厌烦的目光,至于剩下的那些……他侧眸看过去,笑意盈盈,眉眼弯弯,桃花眼中却肆无忌惮地释放着杀气。
才达到主殿外,便有一身着湖蓝色长袍的年轻公子疾步朝他们走来,温润的声音由远及近,语气含着笑,还带了三分抱怨。
“祈沅兄让我好等啊,约好了辰时相见,你看看现在几时了?”
光是看身形,便让人觉得这是个一表人才、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
那人说话间走到了近前,唐时语看清了他的脸,只一瞬,她便垂下了头,不与来人对视。
☆、第 6 章
说话的是当朝首辅的嫡长子,郑修昀。
郑家家教森严,教出来的长子也格外优秀,他的成绩在书院中一直稳坐第一,可称得上是世家公子的楷模。
唐祈沅抱歉地陪着笑,先是拱手赔礼,手又向唐时语和顾辞渊这边引,道:“母亲交代要与舍弟舍妹同行,不能将他们丢下,故而来迟了些,修昀兄见谅。”
郑修昀手掌压在唐祈沅的拳头上,将他的拱手礼按了回去,笑道:“跟你开玩笑呢,怎得又当了真?你啊你,总是这一副规矩古板的样子,真是对不起你这身好皮囊。”
话音一转,又看了看垂着头认真看着地面的少女,心道看来这便是才刚接回侯府的大姑娘,颇感兴趣地问道:“祈沅兄不介绍一下?”
唐时语不等大哥开口,自己先笑了一声,她依旧垂着头,正眼也不看那青年一眼。
“兄长,我先进去了。”
唐祈沅有些错愕,妹妹从未这么不给人面子过。
气氛有些尴尬,他余光瞧见了郑修昀不太好看的脸色,只得硬着头皮道:“你去吧。”
顾辞渊跟着她离开。
那边唐祈沅如何善后她不担心,郑修昀的为人她了解,他心胸宽广,不会为这点小事便伤了好兄弟之间的友谊,但是对于她,怕是不会再有什么兴趣了。
他喜欢的是才华横溢、知书达理的姑娘,她得躲开这两个词。
前世的郑修昀虽并未出手伤害过她,但因他而起的争端却有过许多,那些争端于她而言都是无妄之灾,他无辜,那她何尝有什么罪过呢?这一世还是躲远点比较好。
再者,她并不想与郑家的人再有什么牵扯。
“你跟着我作甚?”唐时语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假山处,颇为头疼地看着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粘人的少年。
“我保护你。”他理所当然道。
唐时语讶异了一瞬,随后一股暖流流进了心里。
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话,不过也不该如此惊诧,毕竟这是他这些年一直在做的事情。
她笑了笑,眼里泛着柔光,费力地抬手想要摸他的头,语气极轻,“不会出什么事的,去跟着大哥,能多认识些人,多长些见识。”
少年恭顺地弯了脊梁,让她摸着不再费力。
她与阿渊自相识起便在一处读书,少年总是对功课毫不上心,交的作业也是乱七八糟的,光是先生就气走了好几个,只有她亲自教的时候,他才勉勉强强配和着背几句书。
“不去。”
顾辞渊懒散地往身后的山石上一靠,垂着头,澄澈的眸子里闪着明亮的光,干净得不染半分尘埃。
他不喜欢背那些枯燥又简单的东西,明明看一遍就记住了,那些迂腐的教书先生总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实惹人心烦。
他们在假山后逗留了会,看着时辰将近,两人一前一后朝大殿走去。
不多时,远处的假山后面晃出来两道身影。
穿着艳红色襦裙的少女对着身旁的淡雅女子奉承拍马,搜肠刮肚地想着词,变着花样地夸,淡雅女子却无动于衷,她的视线长久地追随着唐时语的背影,柳眉微蹙。
红衣少女被她突然蹙眉吓了一跳,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闭了闭嘴,观她脸色难看,小心翼翼道:“郑姐姐,可有何不妥?”
被称呼“郑姐姐”的少女没有理会,直到再也看不到那道倩影,才回过神,微微摇了摇头,“我们走吧,宴会马上要开始了。”
之后的诗会中,唐时语全程都充当一个木头人,不会笑,不会作诗文,不会与其他贵女交际,唐祈沅几次眼神示意她,让她也参与进去,奈何她就是不听,对大哥的暗示视若无睹。
诗会过半,一个身着散花云纹水烟裙的女子袅袅婷婷,缓步走到大殿中央,对着众人微微福身,少女气质淡然飘渺,风姿绰约,仪态万千,高贵得像是天上的仙子。
她一出场,底下便开始有了零零碎碎的议论声。等她开口作诗时,殿内渐渐安静了下来。
少女出口成章、文采斐然,在她停口的那一瞬,全场鸦雀无声,但很快,叫好声此起彼伏,整场诗会掀起了一波高潮。
唐时语静默地坐在角落里,眸色暗沉得像是浸满了墨汁以后的玉石,再无光亮,只余黑暗笼罩。她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着,杯中清酒险些洒了出来,荡漾的水纹如她被搅乱的心。
郑怀瑶啊,好久不见。
郑首辅的嫡长女,郑修昀的亲妹妹,她曾经最好的朋友,也是将她送上绝路的人。
上一世,唐时语在诗会上大放异彩,无意间夺了郑怀瑶奉京城第一才女的称号。她从未想过从那时起,郑怀瑶便将这个疙瘩放在了心里,因为那是她们第一次相遇,而在诗会后,郑怀瑶主动与她结交,后来成为了无话不谈的知己。后来才知,只有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两人是密友。
在她失去双目以后,曾在小破庙听到了郑怀瑶的声音。那日昔日姐妹翻脸无情,郑怀瑶像是忍耐了许久,终于将不满全都发作了出来。
郑怀瑶,即便你今生还未来得及做什么,我也要为上辈子的自己讨个公道,不然她的重生便没了意义。
本以为能够淡然地面对曾经的仇人,而到了此时此刻,她才发觉自己终究是一个俗人,做不到完全的超然度日、无动于衷。
直到掌声散去,唐时语也没有像上一世那样,像傻子一样站起身,走到了万众瞩目的那个位置。
她捏着酒杯的手指愈发用力,用力到手背上的经脉凸显,用力到指节泛白,直到即将脱力、微微颤抖。
突然,一只温暖宽厚的手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她的杯子,他拉着她的手向下,在众人看不到的案几下面,他收紧了手掌,将她扣于掌心。
“别伤着自己,不想喝便不喝。”他压低了声音,温柔地说着。
少年炙热澄澈的目光锁定着她,她却没有与他对视。
唐时语顺着郑怀瑶的视线方向,果不其然看到了她上一世的未婚夫君。
很巧的,那个男人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唐时语看到了男子眼中的惊艳,随后有一抹很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而她,眼中只有至极的冷漠,以及厌恶。
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男人,郑怀瑶陷入了疯狂,唐家因此遭遇劫难。
手背突然传来剧痛,她转头看去,顾辞渊正阴沉着脸,虎视眈眈地也望着那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