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踱步到她身前,仔细打量过一圈,目光在传言她伤着了的左肩处一顿,又不着痕迹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道:“孤偶尔想起来,还当真是对押在你身上的筹码悔得很。说说罢,收着了孤的书信,何故不回信?”
谢杳显然怔了一下,浑然不记得自己何时还收到过太子的书信。不过她心思玲珑,心念一转间也猜到了个大概,登时不知是该叹气得好还是笑得好,只在心里默默给沈辞记了一笔账。
在知州府养伤的时候,有一日沈辞确是不大对劲,与她说了些有的没的,而后不知怎的将话题拐带到了太子身上。谢杳自然是斟酌着解释过了,却被问了句“倘若太子挂念着你,你当如何?”
彼时谢杳信誓旦旦道:“不予回应。”
沈辞眉目霎时便柔和下去,笑道了一声“好”,不再提这一茬。谢杳巴不得他不提,顺水推舟说起了旁的。没成想,他那时候是手里捏着未开的信封,同她讲这话的。
沈辞心里有数,那信走得不是朝廷的道,信封也不打眼,必然是太子私信,可这一路传来,也未见专人护送,那便更是私信——只谈私情,不谈政务的私信。
谢杳所料的确不差,那封太子亲笔所书的信,这时候还不知在知州府哪个角落里,火漆都未开,只等着落灰呢。
沈辞能想到的这些,她按着沈辞的性子反推回去,也大致明白信里会说些什么。好在太子背对着她,错过了她脸上精彩纷呈的神色变换。
谢杳又行了一礼,“回禀殿下,臣女是想着书信说不清楚徒增焦虑,与那些个传回京的消息也差不离,不若臣女亲自到殿下面前走一趟,伤势如何岂不是一眼就知?”
她这话虽是强辩,可听起来顺耳,竟然也觉得有两份道理在。
“罢了,你陪孤到外头走走,孤便饶你这回不敬之罪。”
两人在偌大的东宫走了一会儿,自然不是为了散心,这个空当里,太子同她理了理这个把月里京城的动向。
谢杳一面听一面思索着,待觉着身边景色愈发熟悉的时候才恍然发觉,竟是走到了湖边。
她突然停下了步子,太子往前走了两步才发觉,回头刚要开口,便见她脸色煞白一片。
太子初时以为她是身上的伤还未好全,走到她近前,却见她骤然转过身去,背对着湖,手紧紧捂着心口,慢慢蹲到地上,蜷缩起来,甚至干呕了两声。
太子回头望了望湖面,皱眉问道:“你该不会是惧水罢?”说着,亲手将她扶起来,允她半靠在自己身上,带着她往里头走了一段。
谢杳渐渐回过神来,条件反射地退开太子身边,只是身子仍有些发抖,四肢冰凉一片。
这时候已经有些暑气了,太子差人取了轻薄披肩来,亲搭在她身上,察觉出她的抗拒,又颇有礼数地退了一步,让她自己去系那扣子。
“旁人惧水也就是见了水不喜,倒真未见过如你这般反应的。”太子眯了眯眼,像是想起了什么,“既是如此,去滇南时的水路,你是怎么过去的?”
谢杳闻言不由得苦笑,总不好告诉他,自个儿在这东宫的湖里淹死过一回罢。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半个神仙?这话说得委婉,不就是半仙么。
谢杳:我认真考虑过了,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我们仙女不能动凡心,这是触犯天条的。 :)
沈辞:杳杳这能叫动凡心么,我等凡人才有凡心,杳杳动的是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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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请柬
谢杳一本正经道:“这是东宫, 龙脉之地, 此处的湖水怎么能同那些凡河俗水相较?”
太子嗤笑了一声,“你倒不如说是此地与你八字不合,孤还信一些。”
而后看她身上那披肩系得歪了,忍不住上前给她整理了一下, 动作之迅速让谢杳全然没机会反应。
谢杳不自然地自个儿扯了扯披肩,极生硬往后退了一步, 一时两人间气氛便有些尴尬。
谢杳在心里同自己道太子这人惯来礼贤下士,没准儿是她想多了。她如今还担着净虚真人之徒的名号, 饶是太子口味再怎么清奇, 也犯不上跟她牵扯。
思及此,她咳了两声, “走得虽是水路, 可臣女都是待在舱房里头的。何况这为朝廷办事, 苦些累些也当得。”
太子没接这话,言归正传到了正事儿上, “宁王最近该有动作, 你盯紧些。”
他说着便往回走, 谢杳跟在后面,保持着适宜的君臣距离, “宁王这是不打算韬光养晦了?”
太子活动了活动手腕,脚步未停,“是时候断一断他的爪牙了。”
谢杳从东宫出去,一路没再耽搁, 径直往尚书府回——出门这一趟还当真是有两分想家的。
马车行至恒桥,却在桥头突然停了下来。谢杳打起帘子来,雁归上前去看过回来道:“世子殿下在前头相候。”
沈辞在这儿也没等多久,此时双臂撑在青石栏杆上,正捏着张请柬样式的东西看。
他今日着一身银白广袖交领长袍,上绣墨竹,愈发衬得人清贵。此时即便是随意往那一站,在人群里也出挑得很。一些胆大的姑娘路过时忍不住抬眼看他,又羞红着脸匆匆从桥上而下。
谢杳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看准时机猛然伸出手去捂他的眼睛。
她还未及开口,便听沈辞唤道:“杳杳。”语气缱绻而笃定——若非早早从脚步声里辨出了她,旁人哪能就这般轻易近他的身。
谢杳叹了一口气,悻悻松手,回回都被他猜出来委实半点成就感都没有。“罢了罢了。你这是有何事,偏生要半道拦我?”
沈辞将手中请柬递给她,“宫中遇着了宁王,先是当面请了我,我不好在宫里头下他面子便先应了下来,而后他又托我将你这份儿请柬捎给你。我估摸着你也正是该与他正面见一见的时候,便没推拒。”
谢杳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这宴会用的是接风洗尘的由头,又是借沈辞的手给她,她便是顾及着与沈辞这同去赈灾的“同僚之谊”,也合该去的。
宁王明面儿上的意思是想拉拢她和沈辞这两位功臣,可谢杳用指甲琢磨都知道不对劲。
她和沈辞心知肚明其中必有蹊跷,可也正因如此,才更该去这一趟。
请柬写得讲究,连用的墨亦是掺了金粉的,足见宁王的重视。谢杳捏着请柬却笑了两声,摇摇头低声道:“宁王火候还是差着。”
这时节上天灾不断,国库空虚,满京权贵风声鹤唳,生怕自家骄奢不改,被皇上拿着开刀。宁王此番举动,且不说朝臣如何看,这分明就是在打他父皇的脸。皇上顾及皇家颜面不多说什么,心里却免不得要给他记一笔。
沈辞明白她的弦外之音,接道:“这回宴请规模不大,他在宫中与我说话时四周没有旁人,地点又是定在京郊私苑,想他也是顾虑着这些。”
“世上焉有不透风的墙?宁王不欲引人注目,怕是难。”谢杳刻意咬重了后半句的音,眼睛略一眨巴,沈辞便意会到了她的打算——她是想添一把干柴,让这簇宁王亲手点起来的小火苗,烧得更旺一些。灼着了龙椅上那人的眼才好。
他微微颔首,算是准了她,而后还是忍不住屈指敲在她额头,正色道:“不管有什么行动,先同我知会一声,出了事我也好给你兜着。”
谢杳乖觉点了点头,拉过他手来,自个儿的手背不经意间划过身上的披肩,这才恍然惊觉,她身上那件从东宫穿出来的披肩还未除下。
她身上染了龙涎香的气味,沈辞必然是知道她方才去过东宫的。这从东宫出来,身上多了件衣裳,怎么解释都有些欲盖弥彰。
谢杳嘀咕了一声“今儿个天真热”而后迅速将披肩解下来,偷偷抬眼看他。
沈辞眯了眯眼,“穿着便穿着,我是那般小心眼儿的人么?”
“自然不是小心眼儿,不过就是自幼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的人,不小心忘了一封信罢了。”
“不予回应这四个字是谁说的?既然不回,何必去看?”
两人小孩儿拌嘴一般你一句我一句,谢杳言语上被沈辞压了一头,当即跳着脚去打他,笑着闹着往方才马车停的那处去,倒像是一对民间寻常的青梅竹马。
恒桥后不远处,停在原地许久的人马调转方向,往来路去。
为首一个虽着常服,可腰间隐约可见别着一块明黄穗带的令牌,正是太子。
他是在谢杳走后没多久,挂念着她方才身子不适,便出宫跟上她。虽是一时起意,可也未空着手,光是千年人参便备了两份,原是预备着直接登门尚书府的。
谁成想这人追到恒桥,却见她停马下车。而恒桥上相候的,早便另有其人。
从太子这处能清晰瞧见桥上,桥上往这边看却多有遮挡,是以他便看着谢杳笑靥盈盈地走到那人近前,往日在他面前一身扎人的刺陡然收了回去,柔柔顺顺。
他从第一回 见谢杳,便觉着她沉稳得不似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藏在安定的表象下那带着两分疯劲儿的孤注一掷,更是给她添了些处变不惊的意味。倒是没料到她还有这样活泼闹腾的时候,往日冷静克制的一双凤眸此时也清澈灵动,像只偎在人膝头的狸奴。
他们这一行人就这般停在大街上委实不妥,是以他身边的近侍请示道:“殿下可还去尚书府?”
太子收回视线来,勒紧缰绳,沉声道:“回宫。”
尚书府。
谢杳甫一进府,便见着满院子的人,比接圣旨之时来得还齐整些。这场面唬得她骤然“近乡情更怯”起来,从脚底板一路麻到头发丝儿。方唤了一声“父亲母亲”,便见里头一个小粉白团子一溜烟跑到她腿边,紧紧抱住她的腿。
谢杳蹲下身捏了捏团子的脸颊,一把将他抱起来。
“阿姊,寻儿想你了。”
小孩子软糯糯的语调听得谢杳心里极熨帖,一面同他说:“阿姊也想你,待会你看看阿姊给你带了些什么回来?”一面抱着他往屋里头走。
路过那些从她小时候起便伺候在府上的老人时,知道她们是听了她受伤的消息心急,谢杳一一笑着点头示意,唯独行到谢盈面前时,她分明瞧见谢盈嗫嚅着双唇欲言又止的模样,仍还是逗着怀里的幼弟说话,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她在滇南养伤时往府上写过信报平安,谢夫人的眼泪紧着那时候流完了,此时见着闺女全须全尾地回来倒镇定不少,只是将一只护身符慎重地交到她手上,絮絮着要她往后日夜不离身地佩戴着。
装护身符的小锦囊的针脚极细密,针法谢杳一眼便知是她母亲亲手缝起来的,右下角还绣上了她的名字。
用过晚膳后一家人在后园里搭起了案几,摆上时鲜的果子,配以冻顶乌龙。谢杳便慢慢将滇南这一趟所见所闻讲出来,本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将当初受伤那时一句带过,只说是沈辞及时回来救下了她。好在谢夫人是想着有这么一茬就心痛,也未多问,只道改日备厚礼去一趟镇国公府亲自致谢才好。
谢寻因着尚幼,扑腾着追了一会儿萤火虫便困倦了,由乳母抱了回去。
谢杳这才想起来怀里的请柬,拿出来禀过后被谢尚书接过去。
谢永认真盯着看了一会儿,方才斟酌着开口道:“宁王一门心思认定你是太子那边儿的人,怕是宴无好宴。”
“父亲宽心,便是鸿门宴也赴得。”说罢,她见谢永眼底乌青一片,知他是为着蝗灾一事日夜操劳,便接着道:“父亲连日忧思,夜里还是尽早歇息得好。”
谢永见她心里有数也放下心来,又提点了几句才将请柬递回给她,嘱咐道:“你亦是奔波一路,早些歇息。”
宁王这宴定在两日后,算起来时间也算不得充裕。谢杳回房便叫了笔墨修书一封,理清了一应安排。想是容易想,可真要这般做起来,她手头的人除了雁归是决计成不了这些事儿的。
谢杳将信仔细封口,拿给雁归,吩咐道:“将这信送到沈辞手里,要他尽快安排。”
雁归低低笑了,难得揶揄她道:“不必嘱咐世子殿下也定然会尽快安排的,小姐的事儿,哪一桩是他不急的?”
谢杳用笔杆去戳她,“这才多长时间,雁归你怎的也开始嘴贫起来了?我若是知道是哪个带坏了你,必然要罚她一个月不许说话。”
此时能留在屋里伺候的都是她心腹的人,闻言皆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哪天沈辞身临其境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两人对弈,赌注是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谢杳手执黑子,眼见着自己就要输了,极为镇定地将棋盘上某处的白子换成了黑子,局势骤然反转。
沈辞:???这什么操作
谢杳:你的不就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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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下药
宁王府。
一身松花绿描竹刺绣长袍的男子坐于正殿正中的交椅之上, 把玩着手上一枚玉扳指, 听得殿中跪着的那人禀完,起身走下去,亲扶了那人一把,“差事办得不错, 下去领赏罢。”
那人跪下一拜,方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