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江山,本非朕所求。”
沈征断断续续同她说了许多,兴许是许久未有人能听他说这些,话便格外多。他从沈氏一门爱国忠君的祖训直讲到当年助穆家上位,“爱国忠君,国始终是在君前头的。”
可后来,穆家不仅要亡他沈家,还一门心思同突厥求和,不惜给岁币割城池。
谢杳点点头,怪不得沈家杀回京城时还扶了一宗室子登基,本以为只是做做样子显得名正言顺些,没成想沈家或许真没有那个意思。
“这江山千疮百孔,天下黎民生活于水火之中,朕有心要改变它,却也是无力了。”沈征长叹了一口气,“辞儿本是朕最中意的孩儿,只是如今,朕有些迟疑,该不该把江山交到这样的他手里。”
谢杳一愣,抬头问了句:“陛下的意思是?”
“辞儿生性多疑,又颇有手腕,近几年更是视人命如草芥。”沈征皱了皱眉,“他倘若为将,这不算什么。可为帝君者,必要心怀怜悯。”
谢杳拿不准他的意思,只恭谨低着头。
“你可知,他这心结,来源何处?”
谢杳抿了抿嘴,跪下伏在地上,“略知几分。”
沈征亲手扶了她起来,“这些日子来,他那脾性已是有些好转。朕本以为,有你在他身边引着,假以时日,他必是能回到正途的。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剩下的这些时日,怕是不够了。”
“回陛下,民女一生憾事寥寥,唯独对太子殿下,实在是,”谢杳垂下了眼帘,“放心不下。陛下若有法子,能拉殿下回这人间,民女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沈征连道了三声好,“朕还当真有个法子。只是朕亦不敢保证,这对辞儿,是不是桩好事。清兰是朕安排的人,你用的上的时候,大可吩咐。”
沈辞现下最大的毛病就在于对人命的漠视。而一个帝王的漠视,后果不堪设想。须得有什么东西,刺激他一下,把他已经失去的那些给激回来才好。
谢杳何等聪明,不过听了一半,就明白了沈征的用意。
她再度跪下,行过大礼,“该怎么做,民女明白了。”
沈征临走前,仍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谢杳最终还是未能忍住,多问了一句:“陛下不怪当年……”
沈征笑了一声,摆摆手,“朕都知道。此事是辞儿走进了死胡同,他心里分明清楚,却救不了自己。朕若是怪罪于你,便是苛责了。”
沈征离了东宫,谢杳便叫了午膳,十分乖觉地在膳后喝了汤药——药方是御医新开的,用了不知多少名贵药材,能强提住她精气神,叫她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只是她这病早便药石无医,即便是如此,也于病情无甚改善——她最多只能撑到来年开春了。
沈辞将手头莫名其妙的一堆冗事处理完,才听得有人回禀,他父皇微服进了东宫,且去的恰是湖心阁。
沈辞急匆匆回了东宫,直推开谢杳卧房的门,见人好端端立在他面前,略诧异地回望着他,狂乱的心跳方才平稳下去,几步走上前将人拥进怀里。
谢杳回抱着他,鼻头不觉一酸,却仍是带着笑,“皇上不过是听闻我久病未愈,来瞧一眼,还赐下了好些名贵药材。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沈辞未言语,松开她一点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她似是气色好些了,才安下心来,仍是一声不吭地将人揽在怀里。
谢杳轻轻拍着他背脊,在他怀中的时候,总有种莫名的安定,一霎什么都不想再去斟酌考量了,偷得片刻也像永恒。这许多年来,这点倒是丝毫未改。
沈辞抱着她,是以并未看到,她眼角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肩上。
作者有话要说:一不留神发现杳杳竟然苟了这么久......不过不出意外杳杳明天就死啦,撒花(划掉,要不还是撒纸应应景)
明天更新时间会比较晚,小可爱们不要蹲守啦,预计是要深更半夜更新的那种(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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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终局
寒来暑往,岁岁更迭。
永定元年的除夕夜,沈辞早早便从宫宴抽身,一路上听得鞭炮声不绝,借着三分酒意,胸膛都久违地有了些暖意——尤其是远远瞧见湖心之上亮堂的灯火时。
谢杳站在窗边一步远的地方,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不必猜也知道是他过来了,不禁眉眼一弯,回过头去——恰在这时,窗外绽开花千树,似星落如雨。
沈辞看失了神,直到她出声唤了他一声“沈辞”,才回过神来,走上前去与她并肩,共赏完了这一场烟花。
夜风寒凉,沈辞伸手贴在她脸颊,像是贴上了冰块,当即便关上了窗,拉着她坐在炭盆前,半圈她入怀,执着她手烤火。直感到怀里的人儿有了暖意,他才松开手,开口问道:“怎的今日将窗打开了?”
谢杳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我虽是怕水,可更喜今夜的烟火。烟花开在天上,只消一直仰着头,不就看不见底下的了么?”她这话里有话,可沈辞却无动于衷,只勾着她的头发玩儿,过了一会儿,方才懒洋洋道:“谢永来求过孤好几回,想见你一面。”
谢杳登时坐直了身子,仰头问他:“你如何说的?”
“孤同他说你一切安好,可他不怎么信。”沈辞低头看她,“不巧的是前几日父皇有意外遣他去做一桩要紧的事儿,得有小半年才回得来。等他回来,孤陪你回一趟谢府。”
亲陪着回府,这便是回门的意思——又或许说,是沈辞终于预备着将那个名分给她。
“小半年…”谢杳一笑,“好。”
永定二年二月,南边出了叛乱,为首的乃是朱氏——南方一带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沈家这天下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兼之迟迟拿不出传国玉玺来,几方蛰伏的势力早已虎视眈眈。
沈辞披甲亲征,一去便是大半个月。
临行那日清早,谢杳替他系上衣带,默了片刻。
沈辞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沉声道:“等孤回来。”却在举步那一瞬,被她拉住。
谢杳垂着眼帘,神色有些落寞,轻声问他:“你能不能,饶过那些不太相干的人?”
“不太相干?有什么人是不相干的?斩草要除根,不然春风一吹,会连了天的。”他伸手揉了揉谢杳发顶,“你好好待着,用不了月余,孤便回来了。”
谢杳没再言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一点一点松开了手里的衣角。
沈辞转过身,谢杳目送着他远去,捂住嘴压着咳了两声,松开手时掌心已有血迹。
比沈辞先一步回京的,是他大获全胜的消息。这些日子来谢杳服的那药已加了两倍,却还是赶不上她身子衰败的速度。
谢杳擦了擦嘴角的药渍,看向下面跪着回禀的宫人——她是打着忧心沈辞的旗号令人去打探的,兼之沈辞近些日子对她也多宽纵,是以并未受什么阻拦。
听那宫人说完,她闭了闭眼,挥手叫人退了下去。
朱氏一门近千口人,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竟无一活口。
她记起来那日沈征来这阁中,同她说过的话。
数九隆冬百丈冰,想破开,有两个法子。一是焐化了它,二是砸碎了它。能焐化自然是好,可惜费时,砸碎虽说一不小心容易伤及内里,但到底也是个法子。
沈辞对人命漠视至此,确是要有什么,在他心头重重敲上一下,敲开那层厚厚的冰,才能叫他日后有所顾忌些。
“清兰。”她忽的出声问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了?”
“三月初七。”
谢杳盯着灯烛看了一会儿,呼出一口气来,极轻快道:“这时候,桃花该开得很好。”
她站起身来,往榻边走去,“明日沈辞归京,是要先去宫中复命的。等他从宫中出来,你便同我说一声。”
清兰心知她这是选定时候了,一时心有不忍,刚想出声劝,又想起自己被交代的那些,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回了一声“是”。
谢杳第二日直睡到自然醒,一夜无梦,是个难得的好觉。用过早膳,她端过清兰奉上来的药汁,问道:“这便是剩下的全部了?”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方才喝尽了。
清兰极仔细地替她上过妆,退后两步,再望向她时,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一句“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来。
谢杳特意挑了一套桃红的衣裙——自打她及笄那年生变后,所着多是素色,极少穿这般鲜艳的衣裙,沈辞给她备了不少,都拿来压箱底了——权当是应个景。
她打开榻边的箱子,瞥了里头那只红锦匣子一眼,并未动它,却取了另一只略显古旧的匣子打开。
匣子中的物件儿并不多,她一眼便瞧见了她要找的那样——那条小红绸条,将它缠在手腕,系了个漂亮的结。
一扭头见清兰正看着她,谢杳笑了笑,朝她扬一扬手,“这红绸,是他最初来京城时,我在自家府中捡着的。这一晃,原是也有这么多年了。”
这一日的阳光很好,照在笑靥如花的姑娘脸上,看得清兰都有些晃了眼。
“我从前是不信那些鬼神之说的。只是昨夜里突然想到,倘若真有来生,我带着这东西,是不是,就还能重新遇见他?”
清兰飞快拭去眼角的泪,清了清嗓子道:“刚接到的消息,殿下从宫中往这儿赶了。”
沈辞甫一进东宫,便听得宫人向他回禀,道是湖心阁那位出事了,当下什么都顾不得,径直朝湖心阁奔去。
谢杳坐在湖心阁正厅所对的栏杆上,轻轻晃着腿,见沈辞近了,倏尔一笑,将手中那枚药丸吞了下去。
谢杳自上而下看着他,因为是顺风,她只要声音大一点,沈辞就听得到。
风一阵一阵地吹,吹起了满湖面的涟漪。
她记起来,十岁出头的那两年,在镇国公府后园的那些时光。
桃花纷纷沓沓,迷了人眼。桃树枝上,她喊一声“接着”,就能好好落到地上去。而接住她的那个人,看向她的时候,眼底总是很温柔的。
谢杳看着如今那个湖边的人影,他急了,在向她吼——他鲜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近些年,他就是气极,面上也只显露三分。
可这回她不想听了,她听得够多,听不动,也听不懂了。她也想一直一直听下去,直到把他重新拉回人世间来,用余生告诉他这世上还有许多值得相信的事物。但她的余生太短,事已至此,她早已无能为力——其实他们明明都知道回不了头,可仍执念似的偏要接着走,走到至亲至疏,走到再不敢回头。
谢杳胡乱擦了一把眼泪,吸了吸鼻子,冲他笑了笑,开口道:“沈辞,这回,你接不住我了。”
那抹桃红色的身影翩然坠下,衣袂被风吹起,仿佛一朵开落枝头的桃花。
“谢杳——!”几个近侍没能拉住沈辞,几乎是谢杳落入水中的同时,沈辞亦跃进湖中。
湖水很深,水面之下声音远去,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令人窒息的安静。沈辞奋力向前,终于在水中拉住了她。他将人拉到怀里,向上游去,只是那人紧闭着双眼,和湖水一样寂寂无声。
沈辞抱着人上岸,浑身早已湿透,却没有宫人敢上前替他们的太子殿下披一件衣裳——沈辞浑身颤着,将怀中的人儿放下,试了试她早已断绝的气息,低声唤她“杳杳”,一声比一声嘶哑。
他用极温柔的语调哄她,“杳杳,你睁开眼好不好,我求你,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怀里的人毫无反应,他有些急了,伸手想拍拍她脸颊,却又没敢,只是仍低声哄着,“都是我不好,我错了,你醒一醒,只要你能醒一醒,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好?”
“杳杳,你看一看我,你看一看我啊……”
近侍试探着上前,只唤了一声“殿下”,便被沈辞抬头吼的一句“滚”吓得退了回去。
沈辞身边翻涌着浓重的杀意,却唯独在对怀中那个逐渐冰冷下去的人的时候,温柔得不得了,剧烈的反差之下显得整个人都有些癫狂。
御医来过一批又一批,甚至京城中稍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被叫了进东宫,替一具尸首看诊。
一时间东宫之中人人自危,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拖下去砍了,直到沈征亲临,这场闹剧才被迫收了尾。
夤夜时分,沈征自东宫回宫。
沈辞从正殿走出,抬头看了一眼天,而后去到湖心阁里,推开谢杳卧房的门。人被安置在榻上,仿佛同往常一样,只是睡了过去。
沈辞走过去,握住她冰冷的手。
“我分明知道你最怕水,却偏偏将你困在这儿。你明明怕水怕到恶心,却偏偏选了这么个死法。”
“杳杳,我做错了很多事情,可我还没来得及改,你就离开了。”
他轻笑了一声,“难不成真是缘浅?不然为何你总是等不到我,总是不愿意等我?”
谢杳虽是秘密发丧,可一应仪制皆是按着太子妃的规格,入了皇陵。下葬前两日,沈辞将自己关在湖心阁,一点点整理她的旧物。
他这时候才发觉,她原来是有收拾旧东西的习惯的。早些年通的信,送的小玩意儿,甚至某一日她随手摘的一朵花,干枯委顿在岁月里。
沈辞翻到了那只红锦匣子。看到匣子底部的“穆”字之时,他怔了一怔,而后又将匣子翻过来,先是用谢杳的生辰试了一遍,未能打开,又换了两个。试到他最不想记起的那个日子时,匣子“嗒”一声弹开。
里面正是那方他们遍寻不得的传国玉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