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爷子眨了眨眼,眼眶已然湿润了,是这个,子弟书,这是《十问十答》吧,但是腔调和我听过的不太一样,是派别不同么。孟静远忙道:年轻人改过一些唱腔了,为了贴近现在的审美。改得挺好的,有点快板的意思,但是更快更利落,也更加活泼清丽。孟老爷子柳活儿也相当好,一耳朵就听出精髓。孟静远连连点头。老爷子这里说的快板,可不是数来宝那种拿竹板打拍子的表演,而是指京戏中的西皮快板。西皮快板这种声腔板式就是以节奏快、激烈著称。《铡美案》里有一段,驸马爷近前看端详那就是花脸快板。还有更快的,《四郎探母》坐宫里头我和你好夫妻恩德不浅那段快板,或者《断密涧》里夫妻们对坐叙叙衷肠,都是脍炙人口的快板。孟老爷子拿西皮快板来比,还挺恰当的,要拿和子弟书关系更近的鼓曲比,不是没有唱词多的段落,但节奏、旋律上就没快板那么贴近了。到了剧组,唐双钦早就得了消息迎出来,身旁还跟着摄像,孟老爷子来了,必然要全程拍摄记录的。老爷子好,您身体可好?唐双钦激动地给孟老爷子问好,我既盼着您来,又怕耽误您休息。我好着呢,跟着洛丫头,来欣赏一下你们这个电影拍摄。我看过你的电影孟老爷子精神好,话也多了一点。唐双钦一面说,一面引他往前走,去见见演员们。走到剧组工作人员休息的平地里,就看到那边围了一圈人,中间传来竹板的声音,有人在打扮唱太平歌词。汴梁城百万烟火,四望见繁台琼阁。取贤才圣上开科,梁赋雪赶考为求朱衣点额。打从东都瓦市过,偏遇着河泽扬波,落难的鲤鱼就要下锅。公子他一定是杰西,我叫他过来。孟静远转头对老爷子道,却见老爷子脚下生根一般站着,表情凝固在脸上。他心里咯噔一下,爷爷?如果说子弟书,孟老爷子不精通,更改唱腔后分辨不出来。那这段太平歌词,就是再老糊涂,他也忘不了!因为这段,是他师哥根据《望情鱼》本戏写的,华夏原本就他一人会唱了,后来新社会改过一次词儿和唱腔,现在全华夏唱这段,都是新词新样式。可是那个人,唱的是老词儿。从文本到唱腔,无一不像无一不像他师哥啊!!无论过去多少年,他也没有忘记过,当初师哥是一边哄他睡觉一边点着灯写的词儿,也是一个字一个字教他唱的。爷爷?老爷子?!听到身旁小辈的叫声,孟老爷子才发现浑然不觉间,自己已是老泪纵横。齐涉江唱到一半,已听到骚乱声了,隐约还有孟静远的声音,他奇怪地放下竹板,排众而出,却是呆立当场。只见一群人簇拥中,有个满面泪水的老人正看向这边,他生得精瘦高挑,弯弯的笑眼叫人看着就生出几分亲近。虽然满面皱纹,齐涉江却从那双已然浑浊的笑眼中,找到了几分旧日时光。他浑身颤抖,无法置信,更不敢认,因为那是他多年前就已认定不在的人,或许,人有相似可是,下一刻,那老者在旁人焦急的关切中,看着他哑声道:小伙子,齐梦舟是你什么人?这一瞬间,齐涉江如同天旋地转,脸上一凉,眼泪难以控制地涌出。齐梦舟?他自拜入师门后,师父赐艺名梦舟二字,从此行走江湖,皆用此名。第三十一章现场众人满面愕然, 除了孟静远、洛霞二人, 其余都不知所以。齐梦舟是什么人, 这个名字代表什么,外人不甚清楚, 但孟静远和洛霞却是自小就听过的。孟老爷子每说到旧事,总少不了他的师父、师哥,其实他们听得还不如父辈多, 但总归知道,老爷子的师哥就叫齐梦舟。当年世道乱,老爷子与师门中人都和师哥失散。唯独老爷子侥幸被人救了回去, 认作义子,因义父义母无后, 自己本是孤儿, 便改名换姓继承了孟家的香火。孟老爷子之所以和小印月结下交情, 也是因为孟老爷子上京后,知道小印月从某省来, 同他打听那边事情, 这才发现,小印月竟然认识师哥。只是, 彼时小印月也因屡次联系不上师哥, 与家乡的人确认过了齐梦舟的死讯。齐涉江虽然也姓齐, 但他从海外学艺,自家父亲家世也早被媒体八烂了,孟静远从未怀疑过他会和那位传说英年早逝的师爷有任何关系。杰西, 难道你是我齐师爷的传人?!孟静远在祖父的疑问后,又看到了齐涉江同样激动的反应,极为动容,你那位华裔师父,不是洋名儿洋姓,没有字辈吗?齐师爷?听到这几个字,其他人也傻了。就算再不明就里,他们听得懂师爷两个字什么意思啊。齐涉江出了名的海青腿儿,曲协都进了却被相声门一些人排斥,不就是因为他没有师承。可现在,怎么冒出来的一个齐师爷?洛霞也是一脸震惊,这到底怎么回事,杰西真认识孟爷爷?你和齐师爷什么关系,我姥爷明明说齐师爷可惜了一身技艺未能传下来。----齐涉江见到孟老爷子时,惊讶,激动,眼泪直流,大家都看在眼中。齐涉江当初为了掩盖自己的传承,胡编了一个来历,此时他情绪已经接近崩溃,难以置信,哪有多余的心思圆谎,几近自语地道:我不知道怎么会贺田不是已经还有其他人贺田,听到这两个字,知情人更确信了,孟老爷子的本名如今没多少人知道,更别说他话语中透露的信息量,以为贺田已经死了。这个视角,完完全全就是齐师爷才有的。孟老爷子踉跄上前,把住了齐涉江的手:我没有死啊,我一人走运被搭救活了下来,改名换姓生活!你真你真是我师哥的传人?他同你说起过我?难道师哥其实暗有传承,或者当年根本也未死,只是讯息有误,实则另有奇遇,人去了海外?齐涉江紧紧盯着孟老爷子,难以形容他现在的心情。他想欢喜,何其有幸,能跨越时光得遇故人,然而故人相见不相识;又想悲伤,却不敢放声哭诉,心中宛如刀割。那年夏天失散后,他守在均城苦等师门中人,攒够了钱就出门打听那支带着他们离开的jūn_duì 的下落。再后来,他得了伤寒,意外之下,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他他的病好了,但也去世了。那个齐涉江,去世在八十年前。孟老爷子嚎啕大哭,师哥啊----!!他捶胸顿足,毫无形象可言,从喉咙中挤出来的声音浸满了痛苦。只苦恨老天为什么这样戏弄他们师兄弟,叫他们活着不得相见,远隔重洋,待知道时,竟已阴阳相隔。孟老爷子这一声哭喊,在场人只觉心酸无比,险些一起落泪。孟静远擦了擦眼睛,抱住孟老爷子的肩膀。洛霞也握了握老爷子的手,又道:所以,你真的是齐师爷的传人?他只是在海外隐姓埋名?难怪,难怪,我小时候确实听过,齐师爷本名似乎也是涉江,所以他才会收你么?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齐涉江,跟拍孟老爷子的摄影也对准了他。齐涉江在这样的注视中,茫然片刻,只能艰难地道:是,怹传我技艺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齐梦舟本人。即使他表现得有些奇怪,大家也只会认为是和师父去世前最挂念的人相认的激动导致。这样一想,还叫旁人更为感慨。孟老爷子抹了一把脸,犹带残泪,却有些骄傲地说:对,这必定是我师哥一句句教出来的,不会有错,旁人唱不出这样的味道。谁能想到,孟老爷子休养已久,来一次片场,竟然能牵扯出这样一场令人唏嘘的旧事。唐双钦主动道:老爷子还是到旁边房间,坐下好好叙旧吧。这里人打堆,实在不是一个好场所。孟老爷子点点头,医生和齐涉江一人一边扶着他走了。齐涉江走到一半,回头看了一眼。张约心中一动,刚才他和旁人一样,都是既惊讶又困惑,看到齐涉江流泪,他还多了几分心痛,却不敢碰他。那时候的齐涉江,好像谁去碰一下,都会疼得要死。可现在齐涉江回头一眼,像在寻找什么,带着些茫然无助,让他心底一下涌动起什么,快步跟了上去,即便这件事上他算是外人,原本不好跟上去。孟静远在原地和唐双钦低语几句,没让摄影继续拍摄了。唐双钦理解地道:你们先聊吧。他作为一个导演,看到如此戏剧性的一面,其实也心潮澎湃,可现在显然不是他去挖掘故事的时候。孟静远点头,正要也追上去,顿住了,看向一旁傻得像木头桩子一样的莫声和齐乐阳。二位小师弟也不是外人,一起来吧?孟静远拍拍莫声。莫声、齐乐阳:他俩都快跪下了!.这下可了不得,曾文还不知道,我认回来一长辈。孟静远率先开口,打破了屋内有些伤感的氛围。孟老爷子乍喜乍悲,亢奋劲儿过去后,就有些萎顿了,背都挺不直了。他此时心情复杂,笑起来也带着泪痕,只一个劲打量齐涉江。齐涉江沏了热茶给孟老爷子,他同样是泪痕未干,无心回应孟静远的调侃。你与我师哥同名,我就不便称你本名了,也和他们一样,叫你杰西吧。孟老爷子一说,大家都默契地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要不是齐涉江那jesse的名字因为夏一苇更出名,孟静远早就叫他齐涉江,也许孟老爷子会更早发现。但是,世事无常便是如此了。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一茬,师兄弟都在动乱中活了下来,各有际遇,却都以为对方已去世了。杰西,你知不知道,当年师哥是如何逃生的?孟老爷子问道。虽然师哥已经去了,但他仍挂念当年的细情,这一点连小印月也不知道。齐涉江讷讷将从前的经历细细道来,只是改换了人称。他下意识往好了一些说,包括自己后来的境遇。与海外有关的,即使说不明白,也大可推到不清楚、不记得上头。现在人人都认定了齐涉江就是齐梦舟的传人,技艺是骗不了人的。旁人即便觉得哪里有差错,甚至会在心里为他想好理由。比如他没见过孟老爷子,却在见面时如此激动,可能见过师叔贺田的老照片啊。谁会往借尸还魂这样荒诞的事情上想?师哥还是那样软心肠,他和你这么说,是苦中作乐,有些事我听小印月也说过,他那时候孤家寡人,虽说本事高,但有个病痛,独在异乡根本无人支应。小印月又鞭长莫及,托付朋友去看他,病着的时候根本出不了门,还要省着烧火,雪上加霜。孟老爷子说着,不住叹气。齐涉江低头,咬着后牙。我越看你,就越像师哥。孟老爷子道,长得虽然一点儿不像,但眉宇间的神韵,举手投足的气度,还有这唱腔你学得如此好,师哥却没给你摆枝?他是听孟静远说过的,都以为齐涉江是个海青。齐涉江半晌才勉强打起精神答道:能不做江湖艺人,才是最好的。他正因孟老爷子那句我越看你,就越像师哥而煎熬,恨不得立刻告诉师弟自己的来历,却因眼下不便开口,也不知如何开口。这样骇人听闻的事,如何使人接受?是啊我们那辈儿,干这行太苦了!师哥起初,也许只是不想让自己会的那些灭绝吧,难怪糊弄过去,连师承也未告诉你。孟老爷子想,正是步步阴差阳错,才叫杰西和孟静远都结识了,却始终不知道真相。齐涉江从艺多年,靠相声吃饭,甚至来到这个时空后,他因为相声才产生了好好生活的兴趣。可是,他说出这句话,仍是不假的。无论是他,还是小印月,或者那些唱鼓曲的,耍杂技的,各种江湖艺人,也许喜欢自己的手艺,秉持着艺德,却不得不说,在旧社会过得太难了。咳咳!咳!孟老爷子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齐涉江一下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他。老爷子这是情绪起伏太大了,虽说是好事,但伤身体。医生轻声道,今天还是提前回去吧,我给开点药,实在不宜再受惊了。孟老爷子笑了一下,五味杂陈,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听到师哥的消息,也忍不住。得,我回去休息。只是他望着齐涉江,杰西,你一定要上家里来,从今天起,你跟咱家人是一样的。我啊,还要和你多聊。医生轻声道:这我也得说好,齐先生陪陪老人家说话可以,但不要引得老人家再激动了,刚才我瞧着,都差点喘不上气了。孟静远听罢连忙劝道:爷爷,按杰西说的,师爷是大难不死后寿终正寝,虽在异乡无子女,却有他这么个传人,年年香火不断,您也不必太伤心了。洛霞也道:嗯,老爷子,当年误会重重,阴差阳错才误了数十年,可今日你们相遇,不也是天定的缘分。听罢,孟老爷子也想开了一点,叹息着道:嗯。这老天爷总算还有一点良心啊,让我遇到了侄儿。他又看向齐涉江,总算染上了几分欢欣。齐涉江呆呆道:我一定多上家去,陪陪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