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珏没有想到,在千秋万代之后,他这一套法令的核心体制仍在延续。楚云祁静静站在鄢城城墙上眺望着远处的湘庭湖,他的身旁是一身白衣的苏珏。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早了些。楚云祁开口道。嗯。苏珏点了点头道,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头续道:启耕大典定在七日后。哈哈,相国如此严肃,难不成七日后要陪同寡人一起籍田?楚云祁看了苏珏一眼,笑道。苏珏愣了愣,旋即怒了,他瞪了楚云祁一眼道:不正经!启耕大典是君王力劝农桑的典礼,一般是由一国之君携手王后,在祭祀天地和五谷之神后,君王亲自耕作,王后亲自采桑,达到劝农桑的意图。楚云祁那句话,不是调侃他让他作他的王后么?!苏珏越想越气,转身甩袖就要走,被楚云祁一把拉住,苏珏回头,正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恍若撞进了浩渺的夜空一般。楚云祁故作严肃,咳嗽了几声,摇头晃脑沉声道:陇南子曰: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昭文君学富五车怎么连这点礼仪也不懂?苏珏被他这句话给气乐了,到底是谁不懂敬而无失,苏珏真想看看他这面皮是有多厚才能说这话面不改色的?呵......苏珏笑出声来,阳光洒在他略微苍白的脸庞,眉眼弯弯,好看的眸子恍若沉着整个星空,折射出深浅不一的光,一层一层地向外扩散开来,像是被时间定格了的涟漪。他这一笑,像是春风吹开破冰的湖面,又像是空谷幽兰在月色中缓缓盛开。楚云祁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轻松地笑,干净的不参杂任何情绪,只是开心,为了开心而笑。楚云祁的心不轻不重地被人撞了一下,他抓着苏珏的手都有了些许颤抖,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越来越深沉,楚云祁莫名的烦躁起来,他松开抓着苏珏的手,转过身看向远处。带着寒意的春风一缕一缕将他的烦躁渐渐吹散,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他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归结为一句话,于是他转过头看着苏珏,一字一句道:楚国有相国,实乃三生之幸。苏珏眼底的希冀渐渐暗了下去,他自嘲似的笑了笑转过身看向远处快要落下的夕阳,轻声道:遇见你,实乃兰君三生之幸。嗯?相国适才说什么?楚云祁没听清楚他的话,上前一步问。苏珏浅浅一笑,摇了摇头,不语。幼时乞讨苟活,后随着逍遥子遍访名山大川,生老病死,爱别离,求而不得,人世间的悲喜转折他看到过,经历过,想来人间烟火也不过这些,所以他对什么都没有兴趣,那些他举手之劳救助过的人敬重他,感激他,也不懂他。如果没有梨园之东戏剧般的相遇,苏珏应该会陪伴着师父平淡地过完一生,心如止水,平和却孤独。楚云祁不一样。见到他的第一眼,苏珏便感觉到那人与众不同的气质生而为王。参通天地人者,是为王。那个人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想要臣服的吸引力,他很懂得度,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不会太过,时而你会觉得他真实且触手可及,时而又会觉得他缥缈的无迹可寻。他可以是文人雅士,吟风弄月,品茶抚琴,也可以横剑立马,睥睨天下,楚云祁的出现让苏珏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自己也会有悲喜羞愤,在楚云祁遍访颍城墨家,只是为了给自己作一纳凉用的铜柜时,苏珏便知道,这个人是他余生的所有了。可是,那个人怎么就不懂他的心呢。苏珏垂眸,浅浅叹了口气,轻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楚云祁上位后,楚成王时期的老臣,识时务的,早早致仕还乡,也算是功成身退,剩下的老臣有点根基,也算是家大业大,量楚云祁不会把他们怎样,也就赖在朝堂上没打算走。楚云祁对他们倒是和蔼,念在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也就给个太傅之类的闲职,就这样,楚国这艘大船在楚云祁上位后,以这种新旧参杂的朝廷形势稳当地在深海中行驶。新法有条不紊地遍及楚国推行。朝中那帮老臣一看,这新王是铁了心要把楚国从头到脚都换一遍,眼看着非但自己祖辈的基业不保,连后辈们也快被《求贤令》求来的贤人踢出朝堂了,于是老太傅和几位老臣决定:次日朝堂力谏王上废除新法!于是,在翌日清晨,老臣们早早的驾着轺车赶往王宫,待身着王服的楚云祁坐定。王上,老太傅便出列朝班道:君上刚立朝政等一切事务还未稳定,为君者,该廉政护国,守制安民,而不是受相国蛊惑,变法扰国啊!接着哗啦啦一片臣子跪下来高声道:臣请王上废除新法!拥护新法的朝臣们见那帮老臣来这一出,都是一愣,众人看了看位列众臣之首的苏珏,见他波澜不惊,依旧安静少言地站着,于是纷纷将目光投向王座上的楚云祁。楚云祁坐在王座上,他眯了眯眼睛,语气缓慢道:老太傅的话未免说的太绝对了些。众臣被楚云祁似剑般的冷峻目光一扫,都噤声低头。楚云祁起身走至黑玉案前,朗声道:我楚国自称王七百年以来,哪一代君王不是积极进取,扩地强国?大争之世,强则强,弱则亡!相国之法,尔等也都看在眼里,这是误国扰民之法吗?非也!此乃富国强民之法,我大楚,必遵之!字字铿锵有力,各个朝臣听来如雷贯耳,楚云祁顿了顿,放缓了语气道:老太傅为国操劳,寡人准许你回老家颐养天年。老太傅一听,愣了愣,还想在说些什么。楚云祁抬高了声音道:老太师年纪大了,腿脚有些不便。来人!给寡人把老太傅抬出去!话音刚落一队侍卫便训练有素地进殿,托起那些跪在地上的老臣,那些臣子大惊失色道:王上饶命啊,王上!楚云祁啪地一拍黑玉案,转身挥袖道:都是我楚两代老臣,在朝堂上如此喧哗成何体统?给寡人把他们架出去!老太傅甩开侍卫的胳膊,冷哼一声,道:谢我王关心,老臣还走得动!说完,他拄着拐杖,带着他最后的傲慢离开。自始至终,苏珏都没看过这些人一眼,仿佛老臣逼宫对他来说只是一场闹剧。身披盔甲的魏然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在苏珏右下首立住向楚云祁行大礼道:王上,密谋造反的都给逮住了,要怎么处置?众臣这才注意到,大将军魏然早朝不在,魏太后也没有在一旁旁听。王座上楚云祁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袖子,淡淡道:杀了吧。魏然颤抖了一下,他以为自己没听清楚,抬头道:太傅熊氏一族,祭礼官百里一族密谋造反,臣已将逆贼捉拿,约五千人左右,王上要如何处置他们?杀了吧,城南五百里之外不是有个乱葬岗么?正好给他们修个陵墓。楚云祁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子,十二旒冠遮挡着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魏然咽了口口水,他定了定神,抱拳行礼道:诺!众臣哗啦啦跪倒在地上,在楚廷做事这两个多月来,他们见识了王座上那位弱冠之年、楚国最年轻的君王经天纬地的胸襟,以及过人的领导能力,而在今天,他们又看到了这位君王铁血过硬的政治手腕。他们开始明白,当时楚成王暴毙身亡,赵氏、昭和谋逆没能在楚国激起浪花,年轻楚王上位没能引起楚国内乱的原因了。苏珏抬眸,看向楚云祁,正好与他投过来的目光汇聚在一起,两人隔着十二旒无声对视。苏珏冲他点了点头,浅浅一笑。王者,本身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他们是领导者,在其他人都慌乱失措的时候,跳出局内,理智而又冷静做出指令,所以对臣民们来说,他们是高深莫测,阴晴不定的。一位好的君王,不只是遵守礼仪制度,从善如流那么简单,帝王南面之术就是打太极,需要在奸佞小人和正人君子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满朝堂都是谄媚小人不行,满朝堂的正直儒生更是不行,帝王要让他的臣们畏惧他,敬佩他,不二心。这些,楚云祁都做到了。楚云祁在上位后,就盯上了老太傅一帮家大业大的老臣,放长线钓大鱼地对他们赖在朝堂上不走的行为视而不见,温水煮青蛙般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收拾了一帮老臣的同时,昭告天下,寡人力推变法,逆流而上者死!五千人算什么,苏珏知道,就是这次牵连人数上万,楚云祁也会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地让他们去死。楚云祁眼神扫过匍匐在地上微微颤抖着的臣子,冷笑一声,将目光转向苏珏,那些臣子不懂他的用意,他知道苏珏一定会懂。果然那个身着白衣金凤的少年没让他失望,偌大的恢宏宫殿内,白衣相国静静地立着,他朝着自己点了点头。那一瞬间,楚云祁有一种得知己如苏珏,死也值得了的感慨,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想要冲下去抱住苏珏的冲动,起身挥了挥手道:都起来吧,没什么事就退朝。众臣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纷纷起身,向楚云祁行大礼道:我王万年。之后,陆陆续续退了出去。作者有话要说:文中jūn_duì 制度为《商君书》中的一则法律条例,笔者将古籍翻译成了现代汉语。第16章 新军制春雨如期而至。洛河两岸的杨柳开始抽芽,在烟雨朦胧中柔柔地为破冰的河面罩上了一层鹅黄色的云雾,湘庭泽一带气候本就温润适宜,这会赶着那一声闷雷,早早就是郁郁葱葱,一派欣欣向荣之象。湖面上来往的船只络绎不绝,船家穿着夹心的袄子,撸起袖子,悠悠地吼一声客官坐好喽!小小的乌篷船便飘了出去,船夫悠扬的歌声在茫茫无际的湖面上荡漾开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坐船的人们便在悠扬婉转的歌声中,追溯着这中千般万般的绵绵情意,开始了新的一年的踯躅,或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或是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启耕大典便在鄢城外的郊野举行。新法限民名田替代旧制井田制,不再有公田私田一说。朝廷根据城中每户人家的人丁数将耕田分派下去,登记在册后,每年按照每户人家人丁数收取税务,这样一来,不用朝廷设置一定的官职督促百姓耕田,既节省了朝廷开支,也极大调动了百姓的积极性,开春后,城中的百姓们就争先恐后地拿着农具开始了新年的第一犁。太阳姗姗地从东方升起,将阳光洒满大地,路边野草上露珠折射着阳光,流光溢彩,晶莹剔透恍若美人泪。辰时三刻,紧闭的楚宫朱门缓缓打开来,绵延数里的御用卫士以及大小官员浩浩汤汤地踏上通往城外的道路。楚云祁身着用红线绣绘着太阳图腾的玄色大裘冕服,繁缛的王服一层又一层,庄严而肃穆,墨色长发干净利落地束起,戴着七梁通天冠冕,坐直了身子在六尺华盖的轺车里闭目养神。他的身边坐着身着白衣金凤相服的苏珏。君臣同车,楚云祁是想昭告天下人,见相国犹如见楚王!百姓们纷纷聚集在道路两边伸长了脖子张望着,他们都想见一见那位年轻的楚王以及变法恩泽四方的相国。在楚云祁的车驾路过时,众人哗啦啦跪倒在地,高呼我王万年。魏然身着玄铁铠甲骑马走在最前开路,到达城外后,他跳下马来,指挥着御用卫士很快组成一道人墙,将车队和百姓隔开,自己则带着一队卫士飞也似的来到楚云祁车驾旁,抱拳行礼道:王上,诸事已经安排妥当!楚云祁闻言抬眸,向魏然点了点头,按住正要起身的苏珏,先他一步下车后转身向他伸手,笑道:相国,请。苏珏对上他的眼眸,略微皱了皱眉,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下了轺车。楚云祁握着他的手,一边笑吟吟地向周围的百姓摆手示意,一边向耕田东南角搭建好了的祭坛走去。王上,君臣有别。苏珏压低了声音说道,君臣同车已经不合礼仪,适才楚云祁又以一国之君的身份亲自扶自己下轺车,这会要是再和君王一起祭天,苏珏都能想到次日上朝那些儒生们刚正不阿的表情了。楚云祁转头看着他,朗笑一声,高声道:相国为我大楚变法殚精竭虑,于楚国百姓等同‘再造之恩’,寡人与相国一同祭祀我楚之社稷有何不妥?道旁的百姓纷纷跪了下来,高呼:我王万年,相国万年!苏珏深深地看了楚云祁一眼,垂眸不语。和他一同庄重地登上祭坛,肃穆庄严的音乐响起,两人在供奉着天地诸神的神位前站定,率领随行官员向天地行三叩九拜大礼,台下的百姓也随着司仪的喊声拜祭天地。拜祭完天地后,苏珏转过身向楚云祁右手边上了一步,他从司仪手中郑重拿过一绑着红布条的竹简,缓缓打开,代表楚云祁宣读颂词:昊昊上帝,地载天覆。太一乃母,大化两仪;阴阳相辅,五行相生。在天为云,在地为雨,入土为露,润我玉田,壮我嘉禾,美我桑蚕。皇皇大楚,经天纬地,民安其业,农桑是首,春耦其耘,稼穑乃丰,寡人亲耕,垂范众生!(注)新法的颁布与实施再加上新年春雨的滋润,百姓们感激涕零,纷纷跪倒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高呼着王上万年楚国万年。楚云祁来到田间地头,早有亭长和三老为他准备好农具,他接过犁耙。苏珏牵着耕牛,开始了籍田的第一犁。犁铧掀起一阵阵泥浪,百姓又是一阵欢呼,待他和苏珏犁完一田垄,两人额头上都布满了细细的汗珠。楚云祁舒了一口气,看着苏珏邪邪一笑,用只有他们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我这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农正配你这蕙质兰心的老妇。苏珏愣了愣,他看着面前唇角带笑的楚王,眼眸闪了闪,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咬了咬牙,不语。楚云祁朗笑,拿过盛满酒的酒爵,将其中的酒扬手洒在刚刚耕过的土地上,随后便是赐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