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庭湖上来往的人各种各样,有六国使臣,有天下巨商,有王公贵族,也有游说各国的士子,木清通过送客官过湘庭泽,渐渐了解这天下之势,也了解到各派学说。那天,一位金枝玉叶的贵人要他摆渡,出湘庭泽。木清对他一见倾心,在湘庭泽上飘荡惯了,木清天性豪爽,丝毫不掩饰他对这位贵人的欢喜之情,怎奈贵人对他不理不睬。木清闷闷不乐,作了一首歌唱给贵人听。贵人听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两句时,拍手叫好,将木清叫至面前,询问其姓名,并问他愿不愿意跟随自己。木清这才得知,眼前这金枝玉叶的贵人便是楚国的新君楚昭南。那首他为楚王吟哦的歌便在这湘庭湖上传开了。苏珏听到老人唱此曲,一时间感慨万千。想来他们师徒二人还真是相似,都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只不过师父等到了那人的回应,而自己......他在赌,那日他说:师父,我为他一人蹚这趟浑水,无论结局如何,我不后悔。所以他会答应楚云祁做这楚国丞相,他会为他谋这天下,他用他的一生下赌注,不知这结局如何?老人回头看了苏珏一眼朗笑道:世人皆对佳人心向往之,公子如切如磋,温润如玉,怎么?老夫一个糟老头子就不能思美人么?苏珏听老人家如是说,垂了眼眸轻声道:敢问老伯,这情之一字,是否害人不浅?老人笑道:你遇见了一个人,心不在平如止水,你想摆脱,却发现越挣扎你们之间的羁绊越来越深,终是心一横,为一人奋不顾身。老人的声音带着一股风雪的沧桑感回荡在风雪漫天的洞庭湖上,苏珏盯着湖面出神,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他笑着摇摇头一笑,继续摇橹。过了一会,苏珏问道:老伯家中儿女也是船家吗?就一个儿子,参军死了,就剩下我这一个糟老头子,黄土都埋到胸口,也没有多少日子过活。老人回头对苏珏淡淡一笑。苏珏水色眼眸闪了闪,大争之世,各国伐交频频,天下如老伯这般的着实太多太多,苏珏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言语。老人突然高声道:公子,来暴风雪了,快些回舱!苏珏抬头,只见一道白茫茫的雪雾迎面而来,势若千军万马。老人大喝一声:公子快些回舱!范瑶从船舱中出来,拽着苏珏喊道:公子进舱!苏珏甩开范瑶,便跑向老人家。你要是有半点差错,楚云祁还不得活剥了我!范瑶吼道,一个箭步上前将人拽回打晕了,推进舱中,然后转身奔向船头的老人家。老人家朝他大吼一声:客官趴下!莫要管我,抓紧了!范瑶知情况紧急,便听从老人家所言,迅速趴了下去,抓紧了船舷,只觉尖锐的呼啸声掠过,裹着冰锥暴风雪刮在脸上,剧烈疼痛难忍,范瑶当即便晕了过去。待苏珏醒转,范瑶正坐在他旁边,脸上满是细细的血口,苏惠芳坐起身问:老伯呢?死了。范瑶云淡风轻地说。苏珏看到了他在别过头去时眼底的泪,少年想要假装自己不在乎,然而那眼底的泪却出卖了他,苏珏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出舱外。风雪过后,太阳枕在那水天一线,将红色的光琳琳洒满江面,碧水长天,似人间仙境。船头老人家硬邦邦躺在甲板上,自己披给他的裘衣早已不知被风刮到何处,身上的粗布衣早被风雪扯的丝丝缕缕,脸上全是鲜血。苏珏跪在老人身旁,低头垂眸,负罪感在胸腔之中漫延扩散,若他不在漫天飘雪时出城,老人此时应该在码头旁的小屋内烤火吧。世事难料,难怪师父常说,卦不敢算尽,恐天道无常。苏珏就那么静静的跪在那里,冷笑。楚云祁说他是见惯了人世间的分分合合、生老病死后仍大爱天下,才能做到温润如玉、处事不惊。能做到波澜不惊,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所牵挂之人,一旦这心上放了一个人,便会时时刻刻为他所牵动,所有的喜怒哀乐便因那人所起,而自己也就变得有所顾虑起来。老人家没有所牵挂之人,所以能在风雪天送他出城,所以能置身事外为他解说情为何物。苏珏一直背对着船舱跪着,范瑶从船舱里出来,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去理他径自一人走到船头拿起船桨,将船缓缓驶向楚国东边的小城重阳。船在重阳城码头靠岸,苏珏将老人葬在面朝湘庭泽的一坐小山上,与范瑶在重阳城稍作休整,便乘着辎车向东继续行去。旬日有余赶到熙国都城临沂。熙国靠海,当时各国产盐都很少,在如此情势之下,熙国海盐几乎占去天下盐产的十分之六七,国都临沂自然成为天下第一盐市,其繁华程度可见一斑。在苏珏进城、于驻熙使臣的驿馆里安歇的整个过程中,熙王都没有派遣一名使臣前来问候。苏珏感觉不妙,只得派驻熙使臣前往熙国王宫知会熙王。约莫一顿饭的功夫,使臣回来告知苏珏道:熙王正在面见倾国上卿凤清。苏珏听罢,心头一紧,他皱了皱眉,叹了口气,起身对使臣行了一礼道:有劳大人了。使臣拱手还礼后道声相国安心歇息便退了出去。苏珏垂眸,静坐在木椅上,不发一言。熙国宫殿内。约莫四十出头的熙王头戴冠冕,身着绘有虎纹的王服坐在王座上,熙人将虎视为勇猛善战之物,以虎为尊,故王公大臣们都喜着虎纹华服。熙王缓缓道:倾国上卿不远千里来我熙国所为何事啊?熙王容禀,听外臣絮叨了。一身红衣的凤清振袖拱了拱手道:臣在倾国听了这样一个故事:冰天雪地里,一农夫于阡陌捡到一只冻僵的蛇,农夫怜其,便将蛇揣在怀里用体温暖之,不久蛇悠悠醒转,张开毒牙将农夫咬死。外臣将这个故事讲给大王听,就是要让大王明白,熙国便是那农夫,而楚国便是那条毒蛇。而今中原各国合纵伐楚,楚惧,向熙示弱,以求结盟化解危机,待危机一过,外臣恐楚国反咬恩人一口,故特来此劝谏熙王,切勿怜楚。熙王听罢,惊得一身冷汗,又听侍卫来报楚相已经入临沂,要见熙王,便挥袖怒道:不见!外臣临行前,我王再三与臣说起王上,我王说王上是东海神蛟,勇猛果断,早就想与熙结为友国,今赠黄金千镒,战车百两,白璧百双,聊表诚意。凤清拱了拱手续道。好,好。熙王被凤清这几句话说的喜笑颜开,连声叫好,乐呵呵地在结盟国书上盖了印,道:多谢倾卿劝谏,寡人为倾卿备一宴席,倾卿随寡人来。说着起身离座。是夜临沂楚国使臣的驿馆内,苏珏沐浴后换了件轻便白衫,在楚国使臣为自己接风洗尘的当儿,他了解到临沂的形势如今熙国临沂城中最有名望当属熙国上卿梅昶曲之子梅灏,此人师从大贤陇南子,是陇南子的得意高徒,年纪轻轻便有门客三千,待人不卑不亢,在而今礼乐崩坏之世,梅灏却依然遵守着商王的那一套繁冗的礼仪,可见此人内心坚毅,是个难得清醒之人。此人文章言辞不像他老师那般犀利,然通篇读来,却能让人醍醐灌顶,儒雅言辞中透着对时事的独到见解,熙王封其为含章君。只要见到熙王,苏珏便有把握说服其与楚联盟,既然含章君如此得熙王看重,不妨说服此人,让他在熙王面前进只言片语,如此一来,事情便成功了一半。下官这就为相国备一份厚礼,以赠与含章君。楚使道。不必,含章君非官场之人,备礼反倒弄巧成拙,大人帮我下了拜帖,明日我亲自前去拜访便是。苏珏摇头否认道。楚使点了点头,答了声诺便离开了。倾国驻熙使馆内,身披朱红凤裘的凤清抱着手炉坐在在木案旁,有一下没一下翻着书简,点点烛光映在他狭长的凤眸里,灿若群星,这双眼眸生的极好,眼尾微微上挑,眼线深且长,瞳仁黑且亮。庄归不由得盯着他的眼眸出神,世间凤眸不少,好看的眸子也不少,然庄归觉得,这眸子长在了凤清身上,就像是有了灵性一般,摄魂夺魄。你说楚相现已到临沂?凤清抬眸看向站着的庄归。庄归回过神,红了脸,连忙低头掩饰似地咳嗽了一声道:楚相已在使馆内住下了,熙王没有派使臣前去问候。是兰儿呀......凤清仿佛没有听见他说什么,薄唇动了动,喃喃道。第13章 含章君梅灏且说那倾国。倾文王在位三十余年,任用景明,凤清等大贤让倾国一跃成为可以和熙,楚两国抗衡的中原强国。然于商幽王二十五年,年迈的倾文王染风瘫之病,临死前叮嘱太子炎道:治国之策乃用人之策,凤清为人狷狂,狼子野心,吾儿万万不可交予其过大的权利,景明为人老练,藏锋不显,我大倾要横扫六国,离不了景明,吾儿不妨暂拜其为大将军,待天下大势既定,便杀之!凤清不可不防,吾儿切记!此番话说完,倾成王带着他的春秋大梦溘然长逝。是年太子炎即位,史称倾灵王。史书记载:倾灵王气量狭小,嫉贤妒能,骄纵暴虐,贪恋声色,人神可诛。寥寥几句,把这位倾国新王批驳的体无完肤。这日朝会。倾灵王目光缓缓扫过朝堂上的大臣,沉浸在万臣参拜的美梦之中,得意忘形,朗声道:南面新立的楚王,听说是个毛头小子?相国也是个文弱书生?老太傅出列朝班道:我王此言大谬矣。楚王即位初期,国内军政不稳,内斗不断,大将军景明又亲率十万大军陈兵楚向北门户,内忧外患下,这位刚及弱冠之年的楚国新君亲自带兵坐镇楚向北门户,隔着洛水与我军对峙,勒令大将军退兵,可见此人非等闲之辈,楚相更不容小觑,乃逍遥子弟子。逍遥子弟子?倾灵王看向身着红衣的凤清,在倾灵王还是太子时便觉凤清貌美胜过女子,心生龌龊,碍于父王一直不敢有所动作,此时父王已死,倾灵王看向凤清的眼神中透着贪婪。王上,当今楚相乃凤上卿同门师弟。老太傅续道。哦?本王不是听说那逍遥子不愿出山么?怎么他的弟子竟成了楚相?倾灵王视线一直放在凤清身上。景明皱眉,陈兵倾楚边境,目的是趁着楚国内乱,破了楚向北门户,将楚死死扼在洛河以南,他没料到一个名不见经传,草草上位的楚云祁竟能以如此雷霆手段平息外患内乱。如今倾文王病逝,合纵岌岌可危,与楚关系恶化,倾国如履薄冰,自家王上还不知情势之紧急,竟关心起楚相的身份来,真是混账!景明叹了口气,拱了拱手道:王上,据驻楚使臣来报,新楚王坐稳后便将楚廷上下换了一番,又下诏书遍国求贤,再有楚相苏珏坐镇,蓄势待发。如今我们当务之急是商议掣肘楚国之策,除掉新王,不然倾东出之计就要化为炮灰了。他有预感,楚云祁,苏珏这两人定会在战国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波浪。倾灵王看向景明,鬼手景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连熙楚两国也要忌惮他几分,更不用说其他小国,他在做太子的时候就看不懂这个寡言少语的将军,现在亦是。倾灵王沉默着,旒冠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了。凤清拱手出列朝班道:臣有一策。众朝臣纷纷看向他,倾灵王点了点头道:凤上卿请讲。凤清行礼振袖,行了一礼道:东出是我倾应长期坚持之策,我倾尚未有灭一国之力,故此策需作长远计,大将军切勿因楚新王即位乱了阵脚。说着看向景明。景明听罢愣了愣,深邃的眼眸闪了闪。凤清说的没错,当时陈兵倾楚边境,与楚对峙,虽相隔甚远,他却一眼看见了那个马上年轻的君王身着玄色战甲,朱红色披风和绘有楚字的猎猎军旗相得益彰,君王横剑马上,他身后是刚升起的红色太阳。他未看清楚云祁的表情,但是只那一眼,却让他生出了要对他俯首称臣的冲动。世间之人三教九流,每一个人都有着与生俱来不与旁人相似的气质,因此他们会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分为不同的人群,景明生而为将,他知道那惊鸿一瞥给他的冲动是什么年轻的君王,鲜衣怒马,初升的朝阳,以及睥睨天下的雄心,这是每一个将军的信仰啊!从倾楚边境回来景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年轻的楚王带给他的不止是冲动与热血,更多的是忧虑。是了,楚云祁在位一天,倾国便会危险一天,东出之计的进度便会慢一天,艰难一天,不信鬼神的大将军怕了,被那朝阳下横刀立马的楚王打乱了阵脚。他微妙的表情被凤清收入眼中,他唇角微勾,狭长的眼眸眯了眯,能让他那心如止水,宠辱不惊的师弟入朝为政的人,他就算没有亲眼见过也能猜出个一二来。景明是不可多得的乾坤将才,但凡乾坤大才者曲高和寡,他们会将找寻知己作为第一等要事,比如凤清自己。大将军景明却能压下心中追随年轻楚王的欲望,向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倾灵王分析形势,其忠心让凤清惊诧。他顿了顿续道:兵书云:以不变应万变。新王即位,折腾几下实属正常,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一旁看着,不参合进去,旁观者看得更清。四国合纵也没说破败,依臣所想,楚定会和熙结盟,以求两强联合对我四国合纵,因此臣请亲自前往熙国,先一步与熙结盟,看楚动作,再做下一步打算。景明听罢看向凤清,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从班师回朝到现在的沉郁忧虑被凤清举重若轻的话语驱散尽了,原本在他看来没有头绪一团乱麻的事情,凤清三言两语就切中要害,给他指明了方向。他向倾灵王行礼道:臣犀首景明赞同凤上卿之策。朝中人一眼,纷纷附和。倾灵王目光转向相国惠文,老头着朝服正站着小寐,他皱了皱眉抬高了声音道:相国,以为如何?惠文听人在唤他,忙睁开眼,出列朝班行礼道:王上圣明,老臣没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