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态度如此慎重是有原因的, 从下山到现在,设立太仓宗开始,他在逐渐的接触中慢慢了解到了山外头的世界, 真的比他原本想象的要难混很多。前后左右, 处处规矩,开个公司都要交税要办营业执照要给员工五险一金。团结义说了, 这些手续都是普通人白手起家必须感受的经历,谁让太仓宗没有后台呢?后台哇……卫西得知之后认真思索过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后来才发现,这不就是官方的支持么。好比野猪精那群旧日的口粮, 如今不过顶了一个“国家保护动物”的名头就不能随便乱吃了,随便抓捕还得罚款。再比自家宗门,因为证件不足, 连加入一个道教协会都困难重重。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卫西开始还以为重振宗门有多容易呢,现在看看自家信众的数量,又对比过在场其他道长的宫观,也认清现实了,想名震天下且有得走呢。于是仔细地将证书合拢后塞给二徒弟:“快收好, 别弄丢了。”刚才还在满眼警惕地盯着冥差的二徒弟因为后续突如其来的神展开表情显得非常复杂,沉默地把证书摊开看了一会儿后才收拢进手里。屋内的其他道长已然陷入了跟况志明同样的困境----什么情况啊现在是。便听那边继续传来了谈话声音。团结义震惊地问师弟:“师弟,咱们师父这是当官儿了吗?!”朔宗:“……嗯。”团结义:“我去,还是处长,官儿是不是挺大的?有编制吗?”朔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冥差插嘴道:“编制肯定有,隶属我们本地城隍提司,这都是正规手续。”团结义抓住重点:“有工资吗?”冥差道:“那肯定有哇,会发放到位的。”“哗!”团结义赶忙追问,“一个月多少啊?”冥差:“我们提司里正处级领导的话,不算奖金,月基本工资标准大概是八十万……”团结义被这个数字惊得瞪大眼睛,就听冥差加上了后半句:“……冥宝吧。”团结义:“……………………”团结义平静地哦了一声,八十万冥钞有个卵用。****冥差明显也对薪资标准心怀不满,提到这个话题颇多感慨:“这几年阳间的冥钞越印越大,下头通货膨胀得厉害,衙门体制内的工资标准却十多年没变动过,这点钱能干他个什么哦。”处级干部都这样,像他这样的基层员工过得就更加艰难了,因此城隍土地司里负责阳间勾魂的小勾魂使们大多都像他这样会想办法捞点外快。这次神仙宫玉道长做法请他来还魂就是外快的一种了,烧来的冥钞不走公账,就是他个鬼的灰色收入,其他同事也各有自己的方式捞钱,做的好的也能收入颇丰,不过那些路子多少有些不干净,就不是他能接触到的了。他这么想着,一时又有些好奇:“卫处长,你们宗门给七百多口鬼提供的岗位,待遇是怎么来的?”卫西照实说了个数字,那冥差顿时露出了羡慕的表情:“阳间果然是市场经济时代,进体制不如当个体啊。”听到这里的在场道长们:“……”团结义开玩笑道:“我们公司长期招聘的,冥差大人也有兴趣来?”他本来是说着玩的,谁知那冥差听完之后竟然真的蠢蠢欲动,犹豫了一会儿才叹息道:“最近阳间好几处大事故,我有些忙不过来,等年节后稍微空闲一点了,再带几个同僚去看看吧。辞职肯定是不现实,下头国考竞争难度不比你们上面小,都是很卖力才考到现在的岗位的。不过倘若能做兼职,我们挂靠一下也不是不行。”这话题官商勾结,简直充满了腐败。听完全程的道长们全都不好了。****床上回魂的小女孩身体忽然弹动了一下,发出了猫叫一般的声音,神仙宫的玉道长才猛然回神,上前查看。小女孩懵懵懂懂的,明显对自己这些天模糊的经历难以消化,盯着病房里这群穿着道袍的陌生人面露恐惧。玉道长倒是早有准备,给她额头贴上了一张符,确定她睡去后,就率领众人离开了房间。不过他的状态比刚刚苏醒的小女孩好不到哪儿去,表情在卫西带来的冲击下显得很空白。可怜他魂不守舍,罪魁祸首太仓宗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造成的伤害,唯一有些常识的二弟子也没有安抚他们的意思,揣着那张被卫西慎重以待的证书径自冷漠着。不过一群特殊穿着的道士们出现在医院里的画面还是非常吸引人眼球的,走廊上的众多家属病患乃至医护人员都投来了打量的视线。卫西在众多瞩目里状态如常,见那冥差出来之后似乎想要离开,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了对方:“等等。”冥差对他颇为客气,立刻停下:“卫处长,怎么了?”卫西掏出张纸张,写下了卫得道的生辰八字和名字,递过去问:“你在下头办公时,可有见到这个八字的主人?”一旁的况志明问:“卫道长也要找魂魄么?”卫西点了点头:“他消失了很久,不知道去了哪里。”况志明问:“也是最近在京城消失的?是魂魄丢了么?或许我们也可以帮着做法找回来。”卫西摇了摇头:“他阳寿到了,死在凤阳,应该是去投胎了,我只想看看他现在怎么样。”这情况跟玉道长碰到的明显不同啊,况志明立刻觉得不太好办了:“凤阳离京城少说上千公里,又是自然逝世,本地的城隍土地司恐怕……”他话未说完,就见冥差毫无压力地接下了那张轻飘飘的纸:“没事没事,阴曹司这些年借鉴了阳间的先进经验,提倡各地方城隍之间信息共享公开透明,又刚做完鬼口普查,查个鬼而已嘛。”况志明:“……”冥差说罢抬手变出了一本书,照着八字开始翻看,翻着翻着却咦了一声:“卫处长,您查的这个八字没有留下记录啊,是不是写错了。”卫西沉默下来,对方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一旁的二徒弟此时靠近了两步,无声地站在了他的身边,卫西回过神,也没有解释什么,收回那张纸后想了想,又写了另外一串八字:“那这个呢?他也死在凤阳。”这是被他超度掉的小倒霉蛋的八字,卫西自己被迫进了他的身体,却不知道他被超度后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冥差这次终于查到了信息,看着书页道:“咦?是我们京城本地的户口对吧?上头显示他死后被凤阳城隍司移交回我们本地衙门了,正在排队投胎。他死得晚,估计有得排呢,不过最近刚刚提交了城隍司的地区省考申请,还挺上进。唉?他这报考后台怎么显示没通过申请?学历挺好的啊,我看看原因……”半晌后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死亡原因是自杀,估计就是这一条被卡住了,现在省考要求比较多,自杀的考生很难通过初选的,报考机会很渺茫了。怎么卫处长您认识他?”卫西嗯了一声。那冥差得到回答后,却立刻露出个笑脸:“这样啊,那我回去跟衙门里提一下吧,看看能不能破例给他个报考机会。这人学历挺出色的,刷下去太可惜了。”反正也只是给个报考机会而已,城隍司省考难度那么高,个人能力太差早晚会被刷下去。卫西不怎么在意地点了点头,这身体本也不是他想进来的,他并不觉得自己跟小倒霉蛋有什么因果亏欠,不过如今小倒霉蛋的家人既都成了他太仓宗的门人,那顺手帮上一把也没什么不可。一人一鬼正说着,周围关注着这边一群道士的人里终于有人憋不住了。卫西听到一声冷哼,抬头看去,就见前方大敞房门的病房里,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中年男人正靠坐在病床上。四目相对,那男人神情越发厌恶,眉头深深地皱起着:“神经病!装神弄鬼!”卫西转念一想,也意识到了对方的意思,没开阴阳眼的普通人是看不见跟他交谈的冥差的,因此看到的大概就是他一个人自言自语的画面,再加上他身边这么多的道士……一旁的况志明见卫西盯着那无故骂人的病号,想起他暴躁的脾气,赶忙上前劝说:“卫道友,你别朝心里去,做咱们这一行,早晚要习惯的,不信的人永远都不会信……”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卫西身边的冥差呀了一声,举起手上的名单对照起说话的那个中年男人,掏出锁链道:“原来在这里,巧了!”况志明:“……”众人:“……”片刻之后,病房里兵荒马乱,医护人员往来络绎。病房门外----况志明:“……”众人:“……”被锁在冥差锁链上的中年病号的魂魄:“……”卫西想了想,觉得是笔生意,问它道:“要请我们太仓宗做法事吗?”中年病号的魂魄神情呆滞地对上他的目光,半晌之后气弱地开口:“……麻烦您了。”****这中年男人是常年酗酒导致的突发脑梗,照例难以接受地恍惚了一阵,便泪蒙蒙地在家人的哭喊声中被冥差带走了。临走前那冥差说忙完这段有空再去拜访太仓宗,卫西跟他告别之后,就揣着新来的证书,带着两个徒弟开始找可以做神塑的店。第一次有信众提出要请小相回家供奉,事关太仓宗,卫西态度比较严谨,挑了好几家才选中其中一家,进店之后,那老板就迎上来询问:“您需要点什么啊?”卫西:“定几尊神塑。”老板一听就明白了,这些年很多小型的道观庙宇都会在外定做神佛塑像,然后拉回自己观里开光之后再行使用,于是非常懂行地翻出了一本册子:“请问您要定的是哪个神像?三清?王重阳?全真七子?真武大帝?我们做这一行很多年了,您想做的都有。”团结义上前翻看了一下老板给的册子,从头翻到尾都没翻到自家供奉:“老板,怎么没看到得道天尊的例图啊?”老板:“……得道天尊?”他立刻翻找记忆苦思冥想,想了半天却都没想起哪有这么一个天尊,面对团结义一副“我去你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的表现,神情不由有些尴尬。卫西环顾着周围的成品神像,半点没有解释的意思,最后还是朔宗忍无可忍地开口:“不用例图,直接按着我们的要求定做就行。”老板如蒙大赦地擦着汗连连答应起来,他开店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遇上过类似要求的客人,做就做呗。于是赶紧拿出纸和笔:“那就麻烦您说一下您要的神像的外貌和动作了,我照着您的要求画下来。”卫西听到他的要求,却微微一怔:“外貌?动作?”老板道:“您定做新塑像,肯定跟我们现有老塑像有区别嘛,也不用特别多,您把外貌上比较特殊的地方形容一下就可以了。鼻子是多高?眉毛是多高?嘴唇什么形状?穿的什么衣服?”卫西看着他手上的纸笔,发了会儿愣,目光瞥到了身边一组面貌清晰各有不同的三清相,忽然道:“陆阙,结义,我们改天再来。”团结义正兴致勃勃地想象着自家得道天尊的威风,听到他忽然要离开,立刻傻了。朔宗忽略他的懵逼,皱起眉头迅速地跟了上去,追上脚步飞快的卫西:“你怎么了?”卫西望着店外车水马龙的路面,一直没有说话。*****于是晚间朔宗照例在卫家的院子里找到了他。院子的植被已经长得很茂盛了,卫西盘膝坐在足可以淹没掉他的植丛里,抬头面无表情地望着月亮。他浑身都散发出一种无事可做的空茫,仿佛没人打搅,就能永远这么坐下去不动弹。朔宗为他这样的表现皱起眉头,走上前去,如同上次一样坐在了他的身边。卫西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瞳孔里映进了满天星辰,对上了二徒弟俯瞰下来黑白分明的一双眼。没有人说话,夜里的空气冰凉凉的,周围的视线被过高的植被遮挡,好像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俩。卫西从以前在结界里起,就时常一个人坐在屋外看天空,他也不知道天空有什么好看的,但无事可做时,除了看天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消遣了。这仿佛是一种本能,因此卫西有时会想,或许自己在那些想不起记忆的过去里,也都是这样无所事事地生活着吧。他一直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现在二徒弟坐在身边,他却忽然觉得不太好受。二徒弟也没说话,像平常一样的平静着。卫西随便揪了颗草叼到嘴里咀嚼的时候,他才皱着眉毛转过头来,抬手将他嘴里那棵草拔走丢掉。卫西被管习惯了,也没有抵抗,半晌后才垂着眼睛开口:“……我好像忘记你师祖的样子了。”他的语气平平静静地,听不出太多情绪:“他的鼻子有多高,眉毛有多高,我全都不记得。他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到,死了以后是我把他抱进坟里的,他闭着眼睛,被我亲手用土盖住,我就只记得他这个样子。”二徒弟抬手安静地给他拢了下头发。卫西皱着眉头看他:“今天在医院里,那个被冥差勾走的魂魄的家人哭得很伤心。可是阙儿,你师祖死的时候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为什么我会一点也不难过?”二徒弟低声道:“你难过了。”卫西想了想,很确定地回答:“我没有。”就见二徒弟徐徐地叹了口气,上身倾靠过来,用额头抵住了他的额头,眼睛里闪烁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卫西。”卫西:“嗯?”嘴角一热,被轻轻地碰了碰,二徒弟平静地看着他:“你有。”有吗?卫西沉默了一阵,不太愿意想这个问题,伸手挽住他的后颈,想把自己的嘴唇贴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