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绝大部分时间都会陪在凌星阳身边,直到某一天,当他从外面带着早餐和报纸回来时,发现床前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挺直的脊梁遮盖不住苍老,让人不忍进去打扰。从那一天起,他每天早上都会刻意地外出半个小时,把这段宝贵的光阴留给父亲和他的儿子。除此之外,凌星阳一整天的时间都是属于他的,闲来无事的时候,他就会给凌星阳念报纸。透过报纸,他知道了很多外面的事,凌父罹患绝症,凌氏遭遇危机,凌家长子凌星海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稳住了乱局。短短几个月,这位商界新贵带领集团公司走出低谷,已经触底的股票又有了回暖趋势。报纸上的只言片语,描写不出商海中的惊心动魄,明航潜意识里还是有些佩服这个人的,他能想象出这个年轻人背负着多么巨大的压力,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凌父的生命已经是倒计时,凌星阳的状态一直停留在原地,只有凌星海始终是在前进的。倒计时总有到头的一天,止步不前的无增无减,前进却永无止境,这样一看,人生还是充满希望。明航读完一天的报纸,呷了口水润润嗓子。他以前有多厌烦凌星阳可以一整天说个没完,现在就有多佩服他有这种过人的能力。同样的,以前他有多无视凌星阳,现在也被对方变本加厉地如数奉还。说话难,说话给一个不想听的人更难。医生说促使植物人苏醒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多跟病人说话,试图将他从沉睡中唤醒。医学上无法解释这种现象,不过奇迹往往都是这样发生的。明航觉得自己现在做的事更像是还债,把凌星阳之前说给他的话再统统为他说回去,一个字都不能少,等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就会醒了。于是他念完报纸念杂志,念完杂志念小说,最后还上微博搜罗些段子一条条念给他听。凌星阳是个笑点很低的人,哪怕是不那么好笑的段子也总是能骗到他好几个哈哈哈哈。到了晚上,明航不再念段子,而是念凌星阳发给他的短信,那些短信他都没有删过----不是出于珍惜而是因为懒,如今翻出来一看,才发现数量惊人,虽然多半是些废话。----明航,今晚是十五,月亮好圆,看到圆月就想起你的脸,这条短信是不是很浪漫?晚安。----星阳,今晚是初一,月亮很弯,看到新月就想起你的笑,我的脸根本没有那么圆。晚安。----明航,我今天看了场零点电影,电影的主人公明明相爱,却要为各自的阵营而战,一想到这点,我就忧伤得像一只昆虫。晚安。----星阳,看你发短信的日期,你看的应该是变形金刚首映吧,你把大黄蜂比喻成忧伤他知道吗?晚安。----明航,下周是你的生日,我问你想要什么礼物,你说没有我就是最好的礼物。思前想后,我决定那天一整天都不会出现,让你体会到想我的感觉。晚安。----星阳,你承诺的一整天最后也只是坚持了十三个小时而已,不过想你的感觉如今我已经体会到了。晚安。就这样,明航每晚念一条凌星阳发给他的晚安短信,再回上一条,这俨然已经成为几个月来的日常。凌星阳的手机当然不在这里,在哪里明航不关心,会不会收到当然更不关心,他严格遵循着凌星阳定下的时间,每晚十一点准时按下发送键。除非像今晚这样手机没电,屏幕上的充电讯号一格推着一格,明航坐在床边等待,月光为恬静的人打下了轮廓。神差鬼使地,他向一旁挪了挪凌星阳的身子,空出半个肩宽的距离,侧身躺了上去。他伸手搂住了对方,为了让自己不掉下去,当然也可能是为了别的。起初他只是想稍躺片刻,心中还惦记着今天的短信没有发出去,但很快倦意战胜了一切,在这种绝对算不上舒适的环境下他沉沉睡去。第二天,当他被护士推门而入的声音惊醒时,才意识到这一觉睡得太久了,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到这么迟了。明航日夜不离地守在病床前,这里的医护人员早就猜出了他们的关系。小护士抿住嘴,忍着笑,看明航一脸尴尬地从凌星阳床上下来。“你还没下班啊?”明航抓了抓乱发,打了声招呼,他记得昨晚也是这个小护士。“查完这趟病房,我就换班。”小护士轻车熟路地给明航换吊瓶。“昨晚凌先生来过了。”她手上动作不停,随口说道。明航一愣。“哪个凌先生?”“患者的哥哥。”“什么时候?”“很晚,已经是深夜了。门卫告诉他探访的时间已经过了,但他执意要上来,门卫只好给值班室打电话。”明航昨晚睡得很熟,根本不知道曾经有人来过。“他来得很匆忙,好像有急事,但后来只是在门外站了站,就离开了。”“为什么?”小护士微笑,“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今天的药我已经换完了,一会儿如果有别的事,请呼叫我的同事。”明航点点头,送她离开。护士走后,明航把手机从充电座上取下来,这才想起来昨晚的短信还没发。----星阳,昨晚手机没电,真抱歉让你久等了。我终于发现日不间断地发短信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了,你的耐心令我折服。早安。明航现在早上离开的时间越来越短,因为凌父能坚持坐住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这个昔日叱咤商界的风云人物已经渐渐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出去的时候,恰逢凌家的管家推着凌家的当家从走廊的那一头缓缓走来,互相打了个照面。他们现在已经不再刻意回避彼此,经过时还礼貌地点了下头。明航观察他的气色,凌家的当家恐怕很快就要换人了。不,应该是已经换人了才对。明航在楼下的报亭看到了新一期的世代杂志,尽管不如时代那样有名,在经济类读物中也算举足重轻。封面上的凌星海卓荦英姿、意气风发,宛如冉冉升起的璀璨新星。明航同时买了杂志和报纸,又去早餐铺买了包子,坐在医院户外的长凳上,就着杂志封面吃包子。一双漆黑锃亮的皮鞋出现在他视野,抬起头,杂志封面上的人物突然立体化,西装革履地立于眼前。四个月了,就连一向绵里藏针的管家都不再与他针锋相对,凌星海的敌意却丝毫不曾减少。就因为他跟躺在病房里的人长着一样的脸,流着相同的血,明航不想跟他再起争执。“你昨晚来过了?有事?”他开门见山地问。“跟我弟弟保持距离。。”凌星海声音低低地说。“原来是查岗。”明航心下了然。“但是可惜,只有星阳亲口跟我说这句话,我才会照做。”凌星海因为他的这句话,缄默了半晌。“你已经不再连名带姓地称呼他了。”“我怎么会用那么生疏的方式称呼我的男朋友呢?”明航站起来,掸了掸身上莫须有的尘土。“你说是不是?凌星海先生。”凌星海的眼中依稀可见有火焰引燃。他愤愤然扔过来一样东西,明航条件反射地接下来。“这是什么?”明航低头去翻。“我弟的日记本。既然你横竖要念,不如念点他想听的。”明航翻到一半的手顿了一下。“这样不会侵犯到他的隐私吗?”“你不是他男朋友吗?”凌星海撂下这样一句话就走了,留下明航无奈地摇摇头。是男朋友就可以任意地窥探隐私吗?凌星海的生意经或许念得不错,恋爱经还是过于浅薄。不过一大清早特地跑来送这个……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已经尝试着在接受?明航犹豫再三,还是翻开了日记本的第一页,那上面写着:----老师让我们假期记日记,我不知道该记什么好,就从自我介绍开始吧。----我叫凌星阳,我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叫凌星海。每个人在第一次见到我们名字的时候都会问:你哥哥叫凌星海,你为什么不叫凌星洋,海洋的洋?……“……却没有一个人问过我:你叫凌星阳,你哥哥为什么不叫凌星太,太阳的太?”“但是今天却有人这样对我说:嘿,你就是凌星羊?咩一个来听听。”“当时他把我堵在小胡同里,我不咩他就要打我,我宁死不咩。后来哥哥来了,他说:你俩长得这么像,那你一定是凌星牛,哞一个来听听。”“他不知道哥哥暑假在上跆拳道班,几拳就把他打倒了。然后我们两个轮流踹他,一边踹,一边说:哞一个来听听,咩一个来听听。”“走了以后,哥哥问我:假期两个人都报了跆拳道班,为什么你上了两节课就逃了?”“我说:太累,太疼,太热,太……总之就是不想去。”“哥哥说:你连架都不会打,以后别人欺负你可怎么办啊?”“我说:反正有哥你在啊。”“哥哥说:我又不可能一直跟着你。”“我说:你这不是来了嘛。”明航一边念一边乐,“这流水账的记事风格,真有点同情你中学的语文老师。”他翻开了下一页,凌星阳的日记并非连贯的,基本是有重大事件才会记录,重大与否取决于他本人的判断。“男人就应该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女朋友越漂亮,男人就越有面子。”“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是班花,为了男人的面子,我跟她表白了。”“不出意料,她答应了,我觉得倍儿有面子,同学们也都羡慕我。”“但是今天她跟我说:对不起,我弄错了,我以为你是凌星海。”“我顿时觉得好没面子。”明航笑得掐了床上的人一把,可惜目标瘦得连完成这个动作都很勉强。掐的动作变成了抚摸,明航心疼地在凌星阳手臂上摸了又摸。“我跟我哥长得很像,经常会被人弄混。”“就连我爸都分不出来我俩,除非是在遮住名字看成绩单时。”“如果妈妈还在的话,她应该能分得清我们两个,可惜她已经去世了。”“现在唯一不会把我们两个弄错的就是管家徐伯,我也不知道他是靠什么分辨的,问了很多次,他都不肯说。我只知道当他叫大少爷的时候,面对的人一定不是我,也绝不会把二少爷叫成我哥。”“我跟我哥做了个身份互换的游戏,我戴上他的校牌,他戴上我的校牌,然后到对方的教室里去上课。”“一整天,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没有一个人发现我们不是本人。”“放学后,我哥跟我说:身份没有被揭穿,游戏就没有结束,我们把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吧。”“我问:怎么玩?”“他把书包丢给我:你现在该回家写作业了。”“我问:那你呢?”“他说:我现在是凌星阳,我该出去玩了。”“就这样,哥哥跑出去玩,我回家写作业,写完自己的作业,又帮哥哥抄了一份。”“我的字没有哥哥写得好看,我不会模仿哥哥的字,他却会模仿我的,还会模仿爸爸的签名,光凭这点我就很崇拜他了。等我好不容易写完二人份的作业,又被我爸叫到书房写大字。”“我根本不会写大字,我爸对我写的字当然也很不满意。被打了很多下手后,我只得谎称今天体育课的时候把手指杵到了。”“我爸总算不要求我写字了,可又让我去背书。做凌星海太累了,我还是想做凌星阳。”“最后还是徐伯救了我,他进来给我爸送茶的时候,问我:二少爷,你怎么在这里?”“身份被拆穿,游戏结束,感谢徐伯。”“我哥玩到天黑才回家,顺理成章地挨了顿打。”“第二天去学校,他又被罚站,理由是作业错得太多。”“我觉得有点对不起我哥,不过他说昨天玩得很开心,如果我愿意的话,他还想再玩一次,不过打死我也不想再玩了。”……一本日记从开篇读到结束,凌星阳从少年步入青年,日历撕下了三十个页章,凌父走完了他的余生。他是带着遗憾走的,因为他的小儿子至今仍昏迷未醒,幸好他的大儿子一如既往地没有令他失望。明航想人生之事,福祸相生,只是不知道凌父临终前,是欣慰大过了遗憾,还是遗憾大过了欣慰。可惜这一点,无论身为外人的他,还是身为亲人的凌星阳,都永远不会知道了。明航代替凌星阳参加了凌父的葬礼,在葬礼上,他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凌星海。他总觉得凌星海跟他第一次见到的样子不一样了,偷摸地仔细端量,才发现是瘦了,瘦得很厉害,可再瘦也不会瘦过凌星阳。明航每天面对的人是凌星阳,以至于凌星海这种程度的消瘦,也被对比得不明显了。他没有料到葬礼结束后,凌星海会把他拦下来。“日记读完了吗?”这问题问得古怪,也只好回了个嗯。“这是另外一本。”原以为凌星阳的流水账在中学时代结束后就会告一段落,没成想这样一个没什么耐性的人,竟将这个习惯延续了下来。明航接过他手里的日记本,认真地说了声谢谢。凌星海在阴雨绵绵中离开,表情比天上的乌云还要冷漠。徐伯在他身后撑着伞,从今天起,他们在这世上的亲人又少了一个。明航看着他的背影想,怎么会有人把他们两个人弄错呢,他们明明一点也不相像。凌星海是灰色的,他走过的路也是灰色的,他身边的人也是灰色的。而凌星阳,他只要照耀过这些地方,灰色会剥离,色彩会重新显露,甚至比先前染得还要斑斓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