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林纨若是支画摊,他便在一旁支个卖蒸包的摊子。
挣不挣钱不打紧,主要是林纨过于貌美,坊市鱼龙混杂,他怕有地痞心存不轨,会欺辱林纨。
三人心情释然的回到了司州帝都洛阳。
数日后,罪臣顾焉之子顾粲从狱中被放,得到消息后,林纨的面色依旧如常。
但卫楷和卫槿明显觉出,她总是心不在焉,做女红时还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卫楷不敢问林纨的心意。
他清楚,林纨有多爱那镇北世子,不然也不会放弃自己的翁主身份和临淄的封地。
他也不是没想过,林纨现下落魄,一个女子没个去处,最后兴许会委身于他。
但是再往下想,他便觉得自己龌龊。
林纨在他心中是不容玷|污、神女般的存在,他自觉他配不上她。
而后的梦境有些模糊。
卫楷依稀记得,林纨本是说要去买些做羹的菘菜1,卫槿想陪着她一同去,却被林纨拒绝。
兄妹俩也并未多想,只当是林纨难以走出人生变故带来的阴影,想要一个人出去转换心情。
待到酉时,林纨还未归家,卫楷和卫槿隐约觉得出了事,分头去寻林纨。
寻了良久,卫楷最终得到的是林纨的死讯。
她的尸身早已不在事发的雪地,他举着昏暗的油灯,雪地上已变深变黯的血迹是她留下的。
有个老妪嫌晦气,一边骂着官府也不派个人来清理这摊血污,一边跟如丢了魂魄的卫楷描述着那妙龄女子死状的凄惨。
——“她…她的尸身被谁收走了?”
梦中的卫楷唇瓣泛紫,语气艰涩地问道。
那老妪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又啐了几次造孽,随后感慨道:“那仵作本想将她扔到乱葬场,还没抬走,却来了个面容被毁的瘸子,还有一个断臂的胖子……那瘸子说这姑娘是他妻子,把她的尸身抬走了。唉,也是可怜,也不知道到底得罪了谁……”
思及此,宫道有一宫妃乘辇而过,辇上悬的银铃轻碰,那清脆的声响再度打断了卫楷的回忆。
卫楷携一众宫卫停步向那宫妃揖礼,他垂着头首,有些怅然若失,心中却慢慢有了念头——
这梦,绝不仅仅是普通的梦。
而是,他的前世记忆。
*
回府这一路,顾粲的脸色一直不大好看,俊容阴郁。
林纨观察着他的神色,几欲掀唇询问,却终是选择缄默。
她身为顾粲的妻子,一直是给予他足够的空间,纵是有些时候会对他的做法感到疑惑,但是却不会多加询问。
顾粲下朝归府与她相处时,也是从来不会主动提起公事。
林纨想着,顾粲应是碰到了棘手的公事,便暂稳了心弦。
马车行至府上时,顾粲却没有同往日一般,先搀扶着她下马车,而是自顾自地踩着小厮搬来的矮凳,只身往府门走。
林纨见状,心中有些慌乱,刚想开口唤“子烨”,却被牵引马颈的靷子绊倒,险些从马车上摔了下来。
随行的香芸和香见吓得不轻,顾粲听到了动静回过身来,见林纨双臂被丫鬟搀着,精致描绘的柳叶眉也凝作了一团,便走到林纨身前,低声询问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林纨微微抿唇。
顾粲的语气虽然带着责备,但是却存着刻意的温柔。
自今日见到卫楷后,顾粲便有些不大正常。
会不会是卫氏兄妹的事被他知道了?毕竟顾粲在宫中的眼线也不少。
林纨看着顾粲关切的眼神,心中有些无奈。
顾粲总有事瞒着她,可她又如何不是呢?
林纨笑着摇首,借势向顾粲撒娇,她示意香芸松开她的手,向顾粲央求道:“子烨,你扶着我回去吧。”
府门檐角悬着的灯笼虽然不甚明亮,但顾粲也能瞧见林纨的小脸煞白,身子因为受寒有些发抖,再一听她温|软且带着讨好的声音,便将之前种种的复杂想法抛到了脑后。
他将林纨用自己身上厚实的氅衣披裹,小心翼翼地将林纨横抱了起来,并低声命香见提前备好水,好让林纨沐浴。
一为驱寒,二是她一羸弱女子为死去的宫妃敛尸,也除除晦气。
林纨的心安稳了下来,带着顾粲体温的氅衣让她身上温暖了许多。她刚欲阖目,享受现下与夫君的亲近,却听见顾粲意欲不明地问:“你和祖父的部下卫楷……是熟交吗?”
顾粲问完后,便有些后悔。
她与卫楷的事,他一清二楚。
可一想到那男子曾差点取代了他的位置,顾粲的心中既存酸涩,又存着苦涩。
在林纨危难之际,卫楷守在了她的身边。
而那时的他却如一个懦夫一般,连见都不敢见她。
话既问出口,也就不能再收回。
顾粲静静地等着林纨地回复。
林纨沉默了片刻,终是回道:“你既知道他是祖父的得力部下,便该知道我是认识他的,但若论熟交,还算不上。”
顾粲低声道:“知道了。”
林纨的话术滴水不漏,言语也没有闪躲。
但是提到卫楷时,她沉默的那半晌终是让顾粲心存有芥。
林纨没再多想男人存的心思,她身子弱,今日又过于疲倦,还未到寝房便在顾粲的怀里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再醒来时,她和顾粲都在水里。
二人在水里敦伦也不是第一次了,林纨倒也不排斥,她知道顾粲今日心情不佳,还有意迎合着他。
平日林纨容易害羞,很少主动。
顾粲得了趣,透过氤氲的水雾看着妻子酡红迷|离的面容,一时失了心智。
林纨体力不支晕倒后,本以为便能休息睡下。
谁知被捞出来后,男人拨开了她的湿发,在她耳侧低哑道:“为夫近日事冗,休沐都不能陪在纨纨身边,所以今日纨纨多陪陪我好不好?”
林纨没了说话的气力,也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只知道顾粲用这种语气与讲话时,都是在诱哄她,便迷迷糊糊地点头答应了。
次日本是顾粲的休沐之日,按说平日这时辰,二人总是相拥着贪睡到巳时,几乎一整日都不出寝房。
顾粲每每都有些无赖地说,左右她也不用出府走动,不如一整日都陪着他。
林纨面子薄,也拗不过他。
便由着他意,让丫鬟把吃食送至门口,顾粲将食盒提进屋内,亲自喂她吃下。
待她恢复体力后,一整日都是无休无止的翻云覆雨。
今晨顾粲却醒的极早。
他因梦魇而惊醒,林纨只听见顾粲不停地喊嚷着:“放开她!放开她!”
声音既愤怒,又充满着无力的哀怨。
林纨忙用衾被覆身,担忧地看向了坐在床侧,揉着眉心略显痛苦的男人。
林纨关切地问:“子烨,你梦魇了吗?不怕的,你现在已经醒了,梦里的那些都是假的。”
顾粲见林纨醒转,倏地攥住了她白皙的素手。
林纨被攥得有些疼,微微蹙了下眉头,却任由他攥着,用另一只寻了块帕子,细心地为他拭着额侧的冷汗。
顾粲双目猩红,恢复清醒后一想起适才的梦境,仍是心有余悸,面有鸷戾。
林纨开口,再度询问他情况如何,顾粲却满脑子都是她被陌生男人占|有的可怕画面。
他本以为梦中的男子是卫楷,可好像又不是。
纵是知晓是在梦中,亲眼所见自己的发妻被人欺辱,这滋味也是难言。
现下他心中不仅存着对卫楷难以言喻的妒意,更存着对林纨的愧意。
林纨见顾粲不言语,便唤了个丫鬟,询问时辰。
丫鬟看了屋外的日晷,进室回道:“回夫人,现下还不到卯时。”
林纨瞧了瞧窗外的天色,冬日天亮的晚,天还未明。
顾粲这时心神稍稳,细细打量着林纨的眉眼,终于开口道:“今日我不在府上,你若遇事不决,便先同元吉商议。”
他低首亲了亲林纨的额头,心中却筹划着旁的事。
顾粲不清楚上官衡现下到底是什么状况,自己费心布的局眼见着就要折在这人的身上。
他顾粲从不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人,布局之前早就为自己留好了后路。
现下他跟上官衡耗不起功夫,他不能再等他了。
思及此,顾粲用手轻抚了抚林纨柔软乌黑的长发。
林纨则用额头轻轻地蹭着顾粲的下巴,试图以此安抚他的梦魇之苦。
她隐约记得,昨夜他却然说了这一月的公事繁冗,可能休沐日不会陪她。
林纨心情有些低落,却也知顾粲在朝中不易,便温顺地点了点头,忍着身上的酸|乏和不适,起身伺候顾粲梳洗。
顾粲离府后,林纨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碌。
她携了几个下人去了新葺司空府,看了看她和顾粲新府的布局,随身带了绘卷和工笔,将那府中景致的鸟瞰之图详尽的绘了出来。
新府被山水萦绕,离洛都的皇城中心稍远些,但胜在风景怡人,景观别致。
亭台轩阁、楼榭馆坞都还未取名置匾,光取名这一项就要花心思想想。
林纨与做工的杂役头子见了面,杂役头子向她汇报了进度,算上打扫,约莫着年前,一切便能妥妥当当。
回府后,林纨独自坐在顾粲的书房中,用工笔在鸟瞰图上,粗绘了几颗绣球花树,想着在二人的住所的庭院内,将石竹色和堇色2的绣球都植栽个几棵。
绘了半晌,林纨却慢慢撂笔,心绪寂寥。
如若顾粲在她身旁,陪着她一同布置新府,要比现在有趣味得多。
见天色已晚,林纨准备去后厨看看,以备好吃食,等着顾粲回府。可谁知元吉却告诉她,今夜顾粲不回来了。
林纨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问。
还有不到一月,便至年节,林纨边忙于新府修葺之事,一边发现顾粲或许是在有意的冷落她。
她渐渐觉出了不对劲。
先是休沐之日,他都不在府,且彻日不归。
再是,平日下朝之后,他也不同以前一样,对那敦伦云雨之事总是颇有兴致。
这一整月,他都没有碰过她。
林纨自小被娇养在侯府,母亲谢容和父亲林毓是极恩爱的,但却是她所识夫妻间的极少数。
她自小也是听惯了官家男子的负心薄幸,还有后宅之间的妻妾争斗。
越深想,林纨越觉,顾粲怕是在府外养了个外室。
林纨觉得一切有据可循。
休沐日他既是不在府中,应是出去陪那个女人去了。
平日他对她无甚兴趣,怕也是心里惦记着外面的那个女人。
每日入睡前,她也不敢问顾粲,只默默噙着泪,悄悄地嗅闻着他身上熟悉好闻的气息,妄图从中嗅出别的女人的脂粉味。
却什么也闻不出来。
顾粲身上仍是干净且微苦的广藿和雪松的味道,丝毫没有陌生女人的脂粉气。
林纨想起前世,她也是如这般,小心翼翼地待他,每日共衾一席之地,却是同床异梦。
她心悦于他,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却只有在他睡后,她才敢悄悄地离他近些。
林纨自小被谢容教导,深闺贵女要学会隐忍,要将自己的情绪深敛于心。
可她重活这一世,不想再如前世那般懦弱。
如若顾粲真的违背婚前誓言,有负于她,她绝是容忍不了与旁的女人共侍一夫。
后日便是年节,林纨原定的是携顾粲回林府过年,也无需提前置办年货,只需备些压祟钱,分发给那些个弟妹。再备份厚礼,送予林夙和宋氏。
林纨决意在此之前,同顾粲问个清楚。
年节的前一日,顾粲又是一早便出府,林纨晨日状似如常地对顾粲道:“夫君今日能否早些归府?”
顾粲听后微怔,她私下唤他子烨居多,很少唤他夫君。
他低首看着林纨正微微踮脚,小心地整饬着他的衣物。
二人呼吸相闻,她纤长的羽睫上下轻掀,顾粲见此,冷峻的眉目柔和了许多,便颔首道:“嗯,今日我早些回来陪你,正好也有些事要同你商议。”
林纨听后心跳却是一顿。
有事要同她商议?
看来终于要同她讲那个外室了。
今日他可能就要同她商议,要将那个女子接进府中。
之前林纨有些纠结,想要派个人在休沐日去跟踪顾粲,看看他到底去了哪里。
可是犹豫再三,终是决定等他自己与她说。
林纨强忍着心中的酸涩,悄悄握紧了拳头,却觉得胃里也涌起一股子酸意,让她直想呕吐。
一想到顾粲碰了别的女子,她便恶心得想吐。
待顾粲出室后,她慌忙唤香芸拿来了盆盂,蹙眉捂着心口,将清晨吃的那些饭食都呕了出来。
香见担忧地伺候着林纨漱口,关切道:“小姐,用不用奴婢去唤医师给你瞧瞧?”
林纨刚欲开口,又是一阵呕意袭来,她摆了摆手,又呕了起来。
可胃里的东西终是吐无可吐。
折腾了半晌,林纨终于觉得身子好受了许多,顾不得多歇,便唤香芸香见为她好好梳妆打扮。
林纨端坐在镜台前,看着自己憔悴却清丽的面容,暗觉自己终归也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
她想知道,顾粲在外豢养的那个女人,到底长了副什么模样?
有没有她皮肤白皙?有没有她生得貌美?
那外室的身姿身段又是如何?
会不会是因为那女人腰骨纤软,能满足顾粲的那些个喜好……
林纨苦笑,为了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从香见手中夺过了石黛,自己描画着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