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怀松了口气:“哦,这样啊。”叶于渊也松了口气:“是的。”“对了,”方怀终于想起正事了,“我今晚想要看一看林先生写给我的话,我觉得,现在可以看了。”他有了勇气面对后面的一切,也能够虚心去听上一辈的叮嘱和教诲。他要在这里生活下去,不会再逃避任何事。“嗯。”叶于渊并不感到诧异,顿了顿,说,“需要我吗?”那是写给方怀的话,叶于渊不确定,自己适不适合去看。又是五分钟后。“他是个很开明的人,”方怀慎重地说,“我觉得他不会介意的。”在方怀的观点里,恋人不需要时时刻刻腻在一起,恋人之间也需要有隐私,但是他们需要彼此陪伴走过人生每一个重要的时刻。比如现在。叶于渊没说话。他的视线投向落地窗边,方怀看不到,一个老人拄着拐杖在那里,笑眯眯地注视着两人。叶于渊对他微欠身打招呼,老人扬着拐杖敲了敲方怀的脑袋:“蠢。”方怀:“?”叶于渊蹙眉:“……”下一秒。方怀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是石斐然:“方怀,关于奥斯卡----”他本身就出于高度紧张忐忑的状态,此时思路被打断,手一抖碰到了笔记本。笔记本从桌面被推出,恰好翻出‘写给方怀’的那一页,第一行字映入眼帘……“小朋友,好久不见----”白光大盛。深夜的夏风忽然炽烈,浅淡桂花香流转变得馥郁扑鼻,日月星辰流速加快。方怀听到了风声,在那一阵很奇妙的体验里,他渐渐失去了意识。第102章 喵喵奥斯卡颁奖日期在即。石斐然打电话来, 是想提醒方怀早点开始准备了。不是谁都有机会名正言顺地去走一次红毯的,哪怕陪跑,也要认认真真的。甚至有的人现在已经抵达a国了。而让石斐然没有想到的是,方怀……“睡着了??!”他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并不是生了什么病, 只是睡着了, 喊也喊不醒,营养只能靠输液来维持----这个状态已经持续一周了。眼看着日子一点点逼逼近, 石斐然越来越焦虑,但也没办法。要说着急,叶于渊肯定该是最着急的,连他都没办法,石斐然就更没辙了。现在只能等, 等方怀自己醒来。段炀走进病房的时候, 叶于渊正垂着眼在看文件, 他把所有工作都搬过来,就陪在方怀身边。两人在空中对视半晌,叶于渊放下平板站起身,ai自觉把温度调高,两人走了出去。“第七天。”段炀手里握着他的耳机, 往房间里看了一眼。叶于渊淡淡地嗯了一声。“不会……”一直醒不来吧。段炀想了想, 没说出口。“不会。”叶于渊很快回答道。段炀点头。他们两个人话都不多,认识了很久,也没交流过几次。“需要帮助吗?”段炀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觉得有点烦躁, “你在忙的事情。”叶于渊的筹谋还没摆到明面上来,但很多人都猜到了。ptah似乎打算在反歧视活动中出一份力,叶于渊在递交文件,要以公民身份请愿复审核。方怀想要一个这样的世界,叶于渊就要给他一个。这条路不算轻松。“谢谢。”叶于渊不置可否,往回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脚步。“三天后我会正式提交文件,不出意外,半个月后会进入复审核流程。”到那时候,叶于渊也要站到明面上来了。时间点很凑巧,是奥斯卡颁奖的时间。“心想事成。”段炀说。方怀站在一棵银杏下,看着林殊恒写字。这是一间半旧不新的平房,小书房外是一棵很高的银杏,长得茂密,枝杈伸进了窗户里。他来这里已经好一会儿了。这也是他第一次这样见到林殊恒,不是从模糊的记忆里窥见一星半点,是真真切切地、真实地,见到了林殊恒。但这里的人看不见他,林殊恒也看不见他。这年林殊恒还很年轻----他脸上和身上并没有什么夸张的伤痕,但方怀知道,他二十二岁那年会破相,耳侧到嘴角有一道很深的疤,二十四岁时左耳失聪,浑身很难找出一块完整的皮肤。夏天,银杏树叶还没有变黄,风一吹,摇下很多树影与光斑。林殊恒在崭新的本子上,写下第一句话:“小朋友,好久不见,你也许不记得我了。”他转了转钢笔,有些不好意思,遮遮掩掩地写,“我姓林,叫林殊恒。”忽然他身边响起婴儿细小的哭声。林殊恒立刻放下笔,站起身来,抱起床上的小孩子。小男孩发梢微卷,眼睛是浅琥珀色的,天生就爱笑,哭着的时候也没显得多苦大仇深。门被推开,不修边幅的男人急匆匆走进来,啧了一声:“哟,怎么又哭了……我就出去了半分钟。”是方建国,方怀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还有那么几分不正经的英俊。林殊恒有些责备地看他。“是我捞出来的,”方建国又说,“这娃儿得跟我姓,我想好咯,叫方怀。”“怀瑾握瑜的怀?”林殊恒怔了怔,问他。“不是,”方建国摆了摆手,又笑了笑。怀璧其罪的怀。发现小男孩是在一月份,全年最冷的季节,小小的孩子浸在深水里,方建国本来以为自己捞出来的是一具尸体,没想到还有呼吸。小家伙在鬼门关走了好几个来回,终于在夏天来时稳定下来,捡回了一条命。这么说也许不太准确。方建国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所在。又是一年夏天,林殊恒远赴北方参战,写信来问方怀怎么样、是不是该上学了。的确,邻居家和方怀差不多时候出生的男孩,现在已经给私塾老师送礼去了。但方怀却仍是三四岁时的样子,矮矮小小的,反应有点慢,能呆呆地盯着溪水看一整天。这年冬天,方建国带着方怀去拜访了故友。故友住的很简陋,在深山里。方建国到的时候,许久没见面的朋友早早在山口迎他们,手里握着一串佛珠。“他并不能算是人。”当晚吃过饭,把方怀赶去和小狗玩儿,故友才慢慢地说,“我以前没有遇见过这种事儿……”天地有灵。每个人出生的时候,或多或少会得到那么一些来自外界的期许、喜爱,无论是什么,他们总会得到外界的反馈。但是方怀没有。他的父母有一方并不是人,但这不是主要因素。主要的是……小男孩刚出生的时候,没有得到任何生物的反馈。就连赋予他生命的父母也没有。喜爱或者讨厌,全都没有,他的出现与否,没有对任何事情造成影响。天地有灵,这么个小孩子就被万物法则遗忘了,他不会长大,也不会老,不会与任何人产生联系。方建国叼着烟,沉默了。“没有办法了吗?”“有办法,”朋友说,“我建议你不要养他。”方建国:“什么意思?”“从哪里来的,送回哪里去。”朋友轻描淡写道:“你觉得呢?世界给了他这么大的恶意,他会喜欢这里吗?他能吗?万一出去害人呢?”方建国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不行。别的呢?”朋友笑了笑:“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他又过了很久,才慢慢开口:“倒也不是没办法。”他接过方建国递来的烟,吸了一口,说,“不知道有没有用,先试试吧。”他昨晚算了一卦,小孩子命不该绝,会有转机。“但你不会是陪他走到最后的人,”朋友说,“林殊恒也不是,他另有机缘……对了,提醒你一个事情。”方建国:“嗯?”“他要是往家里捡什么猫猫狗狗,”朋友说,“你别拦着他,帮他养了就是。”方建国只觉得这叮嘱很摸不着头脑,但他很信这些,还是说:“好。”方怀坐在火炉子旁边,安静地听他们两个人说话。这里的所有人都看不见他,他像是误闯入这个世界的什么人,跟着他们经历春秋冬夏,但并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影响。不知道现实里的自己怎么样了?他在这里的世界当一个旁观者,已经过去了四个年头,但其实也没多久,除了少数几个重要的片段,别的时候时间过的很快。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感到难过。他眼睁睁看着林殊恒在那个小小的地下室,握着毛笔写下两个字。又看着他坐在床上,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缝好小布老虎。他看着林殊恒饮弹自尽。再往后他看见了方建国,方建国冒着暴雨去镇上,给林殊恒打的最后一通电话,那边回应他的是是长达半分钟的忙音。方建国抹了把脸上的水,没接着打,又回去了。小时候的方怀站在院子里等他,抱着小木马,茫然又无措。方建国对他说:“我还没哭,你哭什么。”院子里的银杏叶子变黄了。这么多年过去,因为方怀体质特殊,方建国带着他遮遮掩掩地过日子,从一个镇子挪到另一个。他们去过天津,最后还是回了川省。十多年过去,方怀终于长大了一点,智力和外貌同步成长,终于可以上私塾----现在叫小学了。但镇上的小学不收他。不仅镇上,村里的小学也不收。方建国要养活两个人,方怀又是讨狗嫌的年纪,他忙得很。一直到三个月后,入冬了。忽然村里有大人找上门来,说方怀打了他们家小孩,打得人鼻血都出来了。方建国一听就愣了,披上大衣踩在雪里往外走。到了地方,看见方怀小小的一个,衣服上头上都是泥,被人拦着,还不住地想冲过去继续打。而那几个小男孩,趁着方怀被人按住,踹了他好几脚。“杂种,”他们呸方怀,“你家里老汉是个变态,喜欢男人,不正常,恶心。”方怀眼睛都瞪红了,被惹急了的小狗一样,大人都差点按不住他。之前有人去方建国家里做客,看见了他放在抽屉里的、和林殊恒的合照,再加上方建国一直没有结婚,谣言就这么传出来了,而那又不是多么开明的一个年代。方建国说不出话来。第二天,方怀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迷迷糊糊地忘了很多事情。方建国急得团团转,病急乱投医,又去找了那位朋友。回来之后,他就带着方怀搬到了山里,自己建了房子圈了院子,减少和村里人的来往。又过了一个月,方怀才渐渐好转了。学上不了,方建国只能自己教他念书。这样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方怀不会再受到生命的威胁,坏处是他的成长速度再一次放慢了。一直到方建国白发苍苍、确诊了糖尿病肝硬化骨质疏松等等一系列的病,还没等到他长大,但他却先一步老了。方建国终于意识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他死了,这小家伙该怎么办。方建国人生的最后十一年,方怀开始往家里捡动物。先捡了一条鱼,某个下雨天带了一只狗回来,后来又捡了小鸟。朋友以前的叮嘱终于在此刻应验。那是某个盛夏的夜晚。方建国半夜披衣而起,看着玻璃鱼缸里的鱼,用拐杖敲了敲玻璃缸,说了一句话:“能听懂吗?”方怀:“……”方怀一直旁观了这几十年,到这一个瞬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看看那条鱼,又看了看睡着的、还是小男孩模样的自己。天啊。但让他吃惊的事情远远不止于此。一道肉眼很难看见的、莹润的光笼罩了小小的木屋,夏风静止,飘落到一半的银杏叶也定格在半空中。玻璃缸里的鱼消失无踪。方怀跟着方建国的视线向外看,银杏树下,站了一个人。华服广袖,长发,金色竖瞳。他拢着袖,眉目冷淡俊美,皮肤是一种玉质似的白,对方建国微欠身。“……”方怀:“???”他的表情空白。这透露的信息量有点过大了,他一时间消化不来。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在这里会看见叶于渊的。叶于渊本来不应该出现在他的回忆里,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方怀十八岁的时候,便利店外面。方怀心里一时五味陈杂。再然后他发现,他养的狗和鸟,也全都不是人。再往后的事情,方怀或多或少都记得了。两年后,方怀再次生病。但之前的老朋友已经去世了,方建国走投无路,带着方怀背井离乡去了当时医学最发达的国家。后来又在那边远离人群定居下来。当时情况紧急,养的宠物没能一起带走,全都散了。方怀知道叶于渊和封朗他们都有找过他,但是一无所获。他是一个游离于万物法则之外的生命,想要健康地活下去,和世界的联系就要很淡很淡。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方建国只能再守他七年,之后的路,只能让方怀自己走了。这么多年,方建国有追寻过方怀的出生、父母,人毕竟不是无根浮萍,多少让他查到了一点。方怀的父亲并不是人类,而母亲未婚先孕,为人不齿。方怀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浸泡在过多的恶意与歧视中,好几次差点活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