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条已经拍了七次,仍然没过,演员和导演都需要休息讨论一下了。方怀握着笔在原地又坐了一会儿,心里默念了两遍台词、模拟了一遍走位,才站起来往林升云的方向走。“林导,对不起。”方怀面对着林升云,低着头说。拍到第七次,的确就是因为他。方怀有些沮丧,更多的是自责----开拍的时候是十点半,按照正常进度大家现在该吃午饭了,却因为他,整整拖累了这么多人饿着肚子拍戏。林升云心里已经烦躁的说不出话来,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喷火,于是摆了摆手:“你……算了,不怪你。”该讲的内容在前几次都反复讲过了,但方怀还是不行。林升云发现了,方怀是个很典型的体验型演员,也有人说这是‘天赋型’。就是说,他自己经历过的、体验过的,他能很轻易生动地表达出来,但他也有致命的弱点。其一是不擅长对镜头表露情绪,这还好,只要他能体会到角色的心情,他的表演完全能掩盖掉这一点。前两天拍的那几个小镜头,因为方怀能够体会心情,加上他自己努力的揣摩,最终的表现都还勉强在及格线之上。但这一次就不行了。方怀自己没体验过、理解不了的东西,无论再怎么努力,都表现不出来。即使方怀昨天自己看剧本、练习台词到凌晨两点,对每一个细节动作都无比熟悉,也还是不行。林升云看着回放。一开始是两秒中方怀的特效,少年握着画笔,镜头对焦在那双浅褐色的眸子上,在午后的光线里像是块琥珀,干净又漂亮,有种油画一般的美感。这两秒是很不错的。然而很快镜头后拉,另一个角色入镜,两人开始念台词。方怀从动作到台词,都只有‘干巴巴’三个字可以形容。他不是动作或者台词不到位,毕竟练习了这么久,就是没有情感、没有灵气。就连跟他对戏的那个演员都颇有微词。因为方怀进组演戏,石斐然给他找了一个助理,这样平时也方便些。助理是个女孩,名字叫李云云。和方怀对戏的演员叫梁涛,一开始是和和气气的,拍到第五次中间去休息,李云云去给方怀接热水时,在拐角不小心听见梁涛助理抱怨道:“梁哥,那个方怀怎么回事?是走了多大的后门进来的,你演的比他好多了。”“因为他红啊,我以前以为林导挺高傲的,没想到也对市场妥协……算了,不说这个。”李云云的手握紧了些。但以方怀这一上午的表现来说,有人会这么嘲,其实并不意外。但这也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啊。“先让大家吃饭休息吧,”拍到第七次了,还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方怀心里自责沮丧极了,但各种负面情绪一点没外露,而是对林升云说,“我自己再揣摩一下。”“行,”林升云略一思索便同意了,“先收工吃饭。”他心里想,一会儿吃完饭再拍一次,时间很紧张,这一次再拍不过的话……只能延期了。《霜冻》想要送选明年五月的戛纳,因为各种事情耽搁了,而林升云又是个吹毛求疵的人。一个镜头达不到要求绝对不会滥竽充数,而对于这些非必要主线的镜头,‘延期’很可能等于‘删去’,也就是直接取消这个镜头。制片人甚至从一开始就不满意方怀,想要换掉他,有了这次事件到时候说不定会借题发挥----不要说制片人,就连林升云自己,晚上躺在床上也会想,选择方怀究竟是不是对的。如果方怀所有跟‘情感’有关的镜头都演不出来,林殊恒就算是毁了。小老头以往没做过这么孤注一掷的事情,这是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决定。事到如今,只能看下午方怀的表现了。李云云去附近叫了某家当地私房菜的外卖,由方怀掏钱请所有人吃,大家心里的憋闷和怨言这才散了些,纷纷停下工作开吃。方怀没吃,他自己拿着剧本在边上看剧本、练习台词。短短几星期,就要新人到能被林升云认可的演员,他的压力不可谓不大。再加上林殊恒这个角色,方怀真的……不想演砸。方怀走出片场,走到远离人群的地方,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念台词。“请不要打扰我。”“抱歉……”----“抱歉,你是哪位?”他身后忽地横插进一道声音。那声音的音质是很华丽的,有点像慵懒低沉的大提琴。但此时控制着声调和语气,把那种疏离甚至傲慢的少年口吻展现的淋漓尽致。方怀一怔,转过身,看见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也懒散地笑着看他,相貌俊美,浅金色的眼睛非常独特。方怀知道他,封朗,《霜冻》的男主角。他看着那双眼睛,一瞬间忽然有莫名的熟悉感,但那种感觉转瞬即逝。“您好。”方怀收回视线,对他礼貌地点点头。封朗定定地打量了他半晌,那眼神跟要把人彻底看透似的,半分钟后才又挂起了漫不经心的笑容:“嗯,你好。”“你这么念,”封朗把那几句台词又念了一遍,说,“这里停顿,这里的语气上扬。”他又随意提点了些,很快有人找来,他便同方怀告别了。“谢谢您。”方怀认真地道谢。“不客气。”封朗笑眯眯道。在转过身时,方怀隐约听见他低叹了一句:“还真认不出来了?”“……”方怀没听懂。他心里还记挂着演戏的事情,照着封朗刚刚讲的试了试,的确好了不少。但怎么说呢,那是一种……技巧。那不是方怀想要的,他也不打算走这条捷径,但他心里还是非常感谢封朗的帮助。.“一会儿吃完饭再拍最后一次。”林升云和副导演道,“这次不过,就算了。”副导演心里咯噔了一声,他欲言又止片刻,无奈地点点头。他给林升云打下手很久了,当然知道‘算了’是什么意思。这对于《霜冻》,对于方怀,都不算是一件好事。距离休息时间结束,还有半个小时。方怀还在看着剧本。他把这一段看了太多遍,甚至闭上眼睛,那些字句就会自行浮现,但仍然是干巴巴的话,没有任何画面感。喜欢,暗恋,表面的冷淡与不在意……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即使自己感受不到,至少,他也想亲眼见一见。石斐然和林升云都给他放过电影,但那隔着一层屏幕,总是给了他一种虚构感。他需要自己去看,去体会,去----少年有点沮丧地往后仰躺下,用剧本遮住了脸。他已经把自己逼到了绝境,到这一刻,大脑里反而开始胡思乱想。他一会儿想,今天似乎是九月二号,叶于渊说他今天要回国了,是直接回南市吗?一会儿又想,喜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之前小刘说的‘喜欢’他吗?他觉得是喜欢的,但那种情绪没有强烈到‘林殊恒’的地步,更加接近一种荷尔蒙的吸引。而林殊恒不一样。他喜欢的那个人……也许是方建国,也许不是,方怀还并不能确定。林殊恒不仅仅是被他所吸引,更加把他当成了信仰,方怀想着林升云同他说过的话。那种感觉,比起荷尔蒙的吸引,更加像是----像是什么?他一时并不能抓住那个答案,这也许是他根本感觉不到、演不出来的症结所在。一开始林升云以为他是无法理解同性和同性的感情,那却是大错特错的。在方怀眼里,同性或者异性并没有区别。他所不能理解的,是这种情感本身。少年仰躺在地面上,剧本遮住眼睛。他想了许久,却理不清头绪,最后睁开眼睛。方怀的视线被剧本遮挡着,他微抬了抬剧本,随意地往不远处望去。他忽然看见了一个人。有那么一秒,方怀的呼吸暂停了片刻。午后的风带着夏末的味道,头顶是大片如油画般湛蓝的天幕,白色翅膀的鸟儿羽毛被风掠起。而就在那一秒,风声忽然停滞,耳边空气流动的声音被无限拉长。----是叶于渊。刚结束一场长达十个小时的航行,从瑞士到华国,那人有些风尘仆仆,肩上落着午后的光。他想见他,所以刚落地就来了,一刻也不愿意多等。叶于渊过来时,看见方怀在认真的看剧本,也不愿意打扰,便在一边的屋檐下认真地等待。半晌后,叶于渊问助理要来素描本和笔,看方怀两眼,落笔勾勒一道轮廓。而方怀抬眼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不远处那人一手握着素描本,垂着眼眸,画笔游移着描绘。他沉默地立在那里,身后是小城市杂乱又充满烟火气息的环境,而他整个人与那分割开来。男人面上不见什么特殊情绪,垂下的眼睛里情绪却温柔极了。那人忽地注意到方怀的注视,抬起眼看他,就是目光相接的那一瞬,他有些猝不及防,更多的情绪没来得及收敛,就这么完全摊开在方怀的眼中。下一秒种,男人怔了怔,有点仓促地移开视线,抿起唇角。世界上有三个事情掩藏不住,贫穷,咳嗽,爱一个人。他上一秒还在想,能不能亲眼见一见‘喜欢’这种情感的模样,却没有想到,这一秒就在叶于渊的眼中看见了。叶于渊喜欢自己正在画的那个人。那种情绪很郑重,压抑隐瞒了许久,藏在无人知道的角落,只在压抑到极致时才会露出一点点痕迹,不为任何人所知。方怀握着剧本的手猛地一滞。静止的风声缓缓流动开,他的思绪却被扯着停留在上一秒。就在那么短暂的一秒,大脑里所有纷乱的思绪沉寂下去,然后----所有从不曾出现过的画面与色彩忽然一一浮现。方怀霍然站起来。……他知道该怎么演了!第52章 喵喵有那么几秒钟, 方怀只觉得血液流速都加快了。他只是看着那个沉默着的男人, 忽地理解了林升云解释过无数遍的‘想爱不敢爱’是什么意思。伴随着许多画面,把剧本里早已烂熟于心的话一一串联起来,染上色彩。想爱而不敢爱……是小心翼翼,是如履薄冰,是沉睡时落在额前的吻,是轻到说不出口的一句告白。姿态放得太低, 甚至有点卑微和可怜。方怀看着叶于渊,心里竟然涌上一些类似同情的心情,不是高高在上的可怜, 同情中还夹杂着一些疑惑和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生气。他想,叶于渊是很好的一个人。叶于渊平时给人的感觉是内敛冷淡的,其实并不是圆滑温润的性格, 内里有他的骄傲与锋芒,只是并不显露。原来叶于渊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把姿态放的这么低----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又怎么舍得让他这样?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但那些想法只是浮光掠影地从方怀脑海中拂过,很快便淡去了。小城市午后的阳光很温柔,湛蓝的天幕泛着玻璃珠似的色泽。方怀一手握着剧本, 身形利落地单手撑地站起来,几步迈到男人身前。“叶于渊,”高挑瘦削的少年微仰了头去看叶于渊, 浅琥珀色的眸子里是不带一丝杂质的惊喜, 他一点点笑起来, “你回国了?辛苦了。”叶于渊垂着眼眸看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他似乎并不会热,虽然已经是夏末,中午阳光还是晒的。但他仍然穿着挺拓的西服,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裁剪合体的西服突出了宽肩与极好的身材比例,整个人仅仅是站在那里,眉间拢着层的郁色,气势冷淡又优雅,是个英俊寡言的上位者。但他看向方怀时,那些隔阂与藏在冷淡下的锐利又软了下来。他不着痕迹地合起素描本,骨节分明的食指握起铅笔夹进素描本中,同时视线不动声色地在少年身上走了个来回,片刻后眸色微沉。瘦了。……这才几天?“吃午饭了?”他低声问。“还没有。”方怀也在认真地看他,片刻后摇摇头,诚恳道,“下午还有一场戏要拍,拍完再去吃。”叶于渊眉头微蹙了蹙,片刻后说:“还有多久开拍?”“二十分钟。”的确来不及吃午饭。“先吃一点,”叶于渊顿了顿,道,“拍完之后……在看什么?”剧组选取的是实景拍摄,这里离片场有几十米的距离,是在一个废弃的民居屋檐下,墙角爬着青苔,午后暖洋洋的风里带着些潮气。方怀从刚刚起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叶于渊,到此时才反应过来,连忙说:“抱歉。”他只是有点好奇,一时没能克制的住。他看着叶于渊,心里想,这个人这么好,为什么还会有人不喜欢?而叶于渊被他这么看着,拇指无意识地磨挲了一下袖扣,耳畔微热,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方怀心里仍在想着自己刚刚看到的画面----就是叶于渊握着笔,抬起眼睛同他对视的那一秒。片刻后,他几乎无意识地问了出来:“你刚刚在画的,是你喜欢的人吗?”叶于渊面上看不见特殊情绪,漆黑的眸中却短暂地晃了晃。方怀看见了?他沉默许久,低低地道:“嗯。”与此同时,他握着素描本的手指蜷了蜷,把本子往后掩去。这一个本子里全部都是……不能让他看见。“我可以看看吗?”方怀忽然问。也许是最近和叶于渊相处变多,方怀有时候会把那一套礼貌礼节什么的忘记,他把叶于渊当成了很熟悉的朋友。他说完才意识到不合适,说:“抱歉,我随口问的,你不愿意也没关系。”叶于渊唇角微抿,手收紧了些。他垂着眼眸看方怀,少年的眼睛很干净,不含一丝杂质的模样,心无芥蒂地看他,的确是把他当成了很亲切的长辈或者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