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梦里的状况不知该不该说成回马灯,他确实看到了自己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但一点儿都不快。还很慢,重温一般的慢。像在看一段食之无味的胶片老电影,还是褪色的那种。他在这场漫长的梦里不是参与者,也难得不是上帝视角,他是自己的背后灵,跟着梦里的、曾经的自己,看着他跌跌撞撞东奔西跑,泥猴一样滚过最无忧无虑的小孩儿时光,开始面对亲妈的第一次发疯。原来当时的自己吓成这样了。宋琪看着屁滚尿流跑到租房门口的自己,看着自己浑身发僵地从窗户缝里瞪着眼往屋里看,被屋里炸开的尖叫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茫然地大口喘气,没忍住笑了笑。怂包,赶紧起来。你就是摊上了这么个娘,后面还有十年要熬呢。少年宋琪于是开始野蛮生长。宋琪溜溜达达地跟着他,少年宋琪炒菜,他从锅里捏菜吃,被咸得眼都睁不开,趁着少年宋琪跑去水龙头底下咣咣喝水,随手帮他颠了颠勺。怪不得你妈天天不爱吃你做的饭,当年这水平吃多了没疯都得半瘫。少年宋琪开始打工,他从他裤子兜里夹出鸡蛋放回老板的菜篮子里。少年宋琪被他妈抽了一巴掌,拉着个长脸去交学费,宋琪犹豫了一秒该不该再抽他一巴掌把钱拿回来,转脸看见了对面教室里瘦瘦巴巴的少年陈猎雪,有点儿无奈地把手收了回去。豆芽菜似的。到了该跟少年纵康见面的那天,宋琪跟少年宋琪一起坐在午头的栏杆上嚼冰棍,他看见出租车停在巷口,看见少年纵康和豆芽菜陈猎雪从车上下来,扭头认真地对少年宋琪说:不然你别见他了,进屋去吧。少年宋琪不理他。在这个梦里,少年宋琪从来都看不到他。“嘿。”宋琪看着当年的自己趴在栏杆上吊儿郎当地跟纵康说话,“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少年纵康仰起脸,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啪嗒。”冰棍掉地上摔碎了。梦境开始开始拉伸变速。有一些画面是宋琪曾经每个夜晚的固定节目,熟悉的残雪与鞭炮纸从混沌的空中降下来,昭示着一切不可转圜地开始。哪怕梦见了一万次,第一万零一次宋琪仍会徒劳地伸手,试图拽住当年那个鲁莽的自己。然后是第一万零一次地失手。血泊。警车。围观的人群。慌乱的喊叫。打不通的救命电话。乱七八糟的医院走廊。见一次就想打一次的自己。与长椅上奄奄一息的纵康。这次与以往有所不同的一点是,走廊的另一端不是直接被撞进手术室的陈猎雪,而是一直在口吐血沫的二碗。“哥。”二碗抹着嘴里怎么也擦不完的血水朝他这边走,小绿豆眼委屈又埋怨,“又不是我弄掉的,我又没……”“我知道,是宋哥不好,不该把火往你身上撒,哥跟你……”宋琪慌忙去扶二碗,想跟他道歉。在他的道歉说出口之前,二碗“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让宋琪只掬了满手的血水。“二碗不,不,不行……”三磕巴在身后没有起伏地说。宋琪接着满手的血扭头看,纵康又脸色青紫地从条椅上摔了下来。别。宋琪立马朝他跑过去。我错了纵康。我真的后悔了。你能不能等我一秒钟,梦里也行。这是梦啊,你在梦里也不愿意跟我说一句话么?你没说完的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骂我也行,让我听见吧。“什么?你说什……我听不见,”宋琪扑过去,使劲攥住纵康的手,纵康的手还是温的,他不敢松开,攥得死紧,“纵康,我听不见,你大点儿声……”纵康微弱地吞吐着气流,涣散地瞳孔转向他,宋琪在他眼睛里看见烂泥一样的自己。“……你的错。”纵康说。尖刀一样的三个字。宋琪张张嘴,心口坠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捧着纵康的手抵在额头上。但是终于让他听见了。“是啊,都是我的错。”宋琪使劲牵牵嘴角。“不是……”纵康今天在梦里也很争气,还在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努力把声音发到宋琪耳朵里,“……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他说。宋琪愣愣,死死望着梦里的纵康。“不是你的错。”纵康又说,声音一次比一次清晰。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宋琪,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宋琪。”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宋琪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声音年轻又沙哑,“不是你的错。”是江尧。宋琪猛地回过头,从梦里跌落出来。“咔哒。”卧室外传来关门的声响。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为机灵烈火挠头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糖糖ing 3个;单引笙 2个;一只古月、未未未未未曦、sunflower.、meadow、敷衍牌压路机、钟一、叶以澜、苍耳、松鼠取不好名字、evan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嗨森吗、瓜瓜了个瓜 10瓶;半夜爬墙小尼姑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75章宋琪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半。江尧被宋琪那句“我刚害死了第二个人, 你受不了”激得烧心烧肺,本来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结果脑袋挨上枕头,听着宋琪打在他后脖子上的平稳呼吸, 眼皮不知不觉就沉了下来, 几分钟内意识全无,入眠快到他都有点儿挂不住脸。再睁眼, 一整个白天就过去了。昨天一天的东颠西跑大起大落, 加上一宿没合眼的提心吊胆, 这一觉睡得江尧跟要去世似的,醒过来的时候脑子都觉得失重, 在昏暗到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房间里一阵恍惚, 迷迷瞪瞪地心想我他妈在哪儿。感觉到身边还躺了个人, 江尧猛地一激灵, 差点儿被条件反射给弹飞起来。激灵的同时他彻底清醒过来, 想起来身边的人是宋琪、他正在宋琪家里、二碗昨天死了、宋琪把自己给折腾得半死不活。死了。想到这个词儿, 江尧压得发麻的手指头动了动,有点儿发愣。二碗死了。死了的意思是再也见不着了, 是没了、消失了、世界上从此没有这个人了。实在是这一觉睡得太有恍如隔世的效果,江尧记得他看他妈死的时候都没有现在这么不真实的感觉。怎么能这么不真实。他明明还记得第一次请宋琪吃饭, 二碗在面包车旁边兴奋地挥手,喊“酸菜鱼”的样子。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跟做梦似的。想着,江尧扭头去看宋琪的脸, 宋琪还在睡,黑黢黢的只能看见个轮廓,擦伤结痂的颧骨让侧脸的线条撩起一小块油皮,很浅,摸上去应该会有磨砂纸的质感。睡得真死。江尧盯着他看了得有十分钟,乌漆抹黑的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个什么劲儿。真不知道你昨天晚上是怎么过来的。他隔着空气虚虚地碰了碰宋琪的头发,撑着床坐起来。身上乳酸堆积太严重了,从卧室蹦到客厅的距离硬是给江尧走得龇牙咧嘴,他从外套兜里把手机翻出来,果不其然有一串未读消息和电话。消息杂七杂八谁的都有,三个未接来电分别是陶雪川走光和陈猎雪。江尧去厨房接了杯水灌下去,靠着冰箱一个个把消息点开来看。主题上都大同小异,问他人在哪儿,内容上就开始各说各话:陶雪川知道他来蹲宋琪,让他悠着点儿腿;赵耀问他我操丨你知不知道班长的事儿,寝室现在的氛围好他妈奇怪;撒淼说他心烦想找人聊聊;三磕巴问他宋哥还好么;陈猎雪说宋琪如果状态不好就给他打电话。中间还夹杂着顾北杨的“来我办公室一趟”,和画画机构张哥给他发的教材邮件。江尧没有情绪地逐一看完,锁上手机又接了杯水喝下去。喝完后他把空杯子往案台上一墩,两条胳膊也撑着案台边沿,弯腰趴着不想起来。好,累,啊。在心里拖着嗓子喊了一声,江尧特别想把这堆该回不该回的消息都扔一边儿去,倒头回床上再继续睡一个大夜。但是脑子里乱七八糟地一通转,他还是得直起身子把每个人的消息给处理了。起身的时候,目光扫到旁边桌上的老干妈,江尧浮躁的心烦突然就静了下去,想想宋琪昨天一天的经历,他搓搓脸,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估摸着宋琪顶多再睡两个钟头就能醒,江尧走之前给他点了堆外卖,自己囫囵着把肚子填上,剩下的专门烧了锅热水给宋琪篷进去温着。再洗洗澡收拾收拾自己,时间已经后半夜了,宋琪睡得连身都没翻。江尧想想,还是打算回学校一趟,这个时间又是刚醒,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干,他电脑什么的都搬回去了,身边再一摊子烂事儿,刚拿到手的兼职他也不愿意糊弄,虽然具体上班时间还没通知,但提前整整文件也行。说走就走,他把昨天扔玄关上的钥匙又给拿走了,挺不要脸的,但是一点儿没犹豫,钥匙攥在手里连心都跟着踏实下来不少。这回谁再怂谁就是犊子。江尧又看了眼卧室的门,在心里说。然后他把钥匙往兜里一揣,摁灭客厅的灯往学校赶。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给陈猎雪回了个消息,只是想汇报汇报情况,结果陈猎雪没多久就给他打过来,问他宋琪现在怎么样了。“睡了,昏迷。”江尧说,在后半夜没人的街上点上烟吸了一口,问陈猎雪:“小陈哥,你怎么知道我在宋琪那儿?”“跟你说了,我看人很准。”陈猎雪在电话里很浅地笑了笑。江尧也笑笑,又问陈猎雪:“那宋琪昨晚是去哪儿了?”电话那头静了一瞬,陈猎雪没有立刻回答,顿了顿才说:“他去看纵康了。”“啊。”江尧张张嘴,脚底踢了个小石子,“嗒嗒”蹦两下弹进了下水井盖里,他停下来没继续说话。其实江尧也猜到了。但是真从陈猎雪嘴里听见这么个答案,他心里还是有点儿说不上来的不是滋味儿。纵康。江尧对这个活在他耳朵里的名字情感很复杂,最初稀里糊涂弄不清谁是谁的时候他觉得纵康惨;后来知道纵康是怎么死的,他觉得可怜;知道宋琪跟纵康之死之间的关系,他膈应;经过昨天的事儿,他所有的情绪又全都被血洗,跟滩血腥呼啦又拢不起来的脏器似的,成了股让人难以形容的……悲。这个字儿单拎出来有点儿装逼,但是江尧心里能想到的就是这么个字。不止纵康本身悲,这一连串的事故,他和二碗和陈猎雪这样连自己生命都不能左右的人,种种的关系,全都挺悲挺无奈的。但是现在,听见宋琪是在纵康那儿待到早上,江尧除了瞬间胀起来的心酸,竟然还夹带了一丝半缕的羡慕。----宋琪最无助最难的时候,唯一能安抚他的人、他唯一想去找的人,是纵康。一个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给他回应的死人。不是他江尧。他只能跟暴走的宋琪扯着嗓子瞎吼,然后被光荣地怼在墙上。然后等宋琪平静下来了再跑来想安慰一把,结果没说两句有用的话,倒头就在人床上睡到后半夜。操。江尧这么想想都忍不住要笑出来了。你这连青铜都够不上,就是个破烂段位啊,江尧同学。陈猎雪不知道江尧在想什么,见他沉默着不说话,也就没再说纵康。他简单交代了一下小梁他们最近如何安置,好让江尧能说给宋琪听,又麻烦他多陪陪宋琪,有事儿随时联系他,声音挺疲惫地挂了电话。“行,谢谢小陈哥。”江尧跟他道了个谢。踢了小石子停下来以后,江尧就没再继续走。他在路牙子上抽完剩下半根烟,看着通往学校后门的长路尽头发了会儿愣。平时这个时间街上好像没有这么静,夜市街上才刚收摊,有能闹的学生出来聚餐能吵个通宵达旦,快天亮了才三五结群地拎着酒瓶子碾回去,稀里哗啦的,有一回跟走光喝疯了,走着走着还挨着墙角尿了一泡,特不招人待见。今天难得什么动静都没有。全世界都在同一天累瘫了似的。江尧也没刻意去想什么,也没觉得过了多久,烟烧到头了就再点,“咔吧”“咔吧”几声下去,眼前的街道莫名就开始混混沌沌地泛起了亮。街道环卫工骑着小车从眼前过去,还挺嫌弃地用眼角瞥着他,江尧才猛地回神,看一眼脚底,小半盒烟都下去了。怪不得嗓子那么你妈的干。抖抖发麻的腿,江尧扶着路灯柱子站起来,脑仁被烟气熏得有点儿晕,还有点儿恶心,他撑着脑门儿缓了会儿,直起身子继续往学校走。刚往前走两步他又顿下来,然后一脸烦躁地转身折了回来。不远处的环卫工警惕地观察着他。去你的吧。江尧脚下不停。他现在满脑子挤的都是宋琪。从街上回到家,宋琪还睡着,江尧走的时候屋里什么样回来就什么样,卧室的门怎么关怎么打开,床上的人形连个姿势都没变。去厨房看一眼,温在锅里的饭都凉了,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这四舍五入睡了快二十四小时了,好歹起来放放水吧。江尧进屋把窗帘拉开了点儿,靠在窗台上借着微弱的光打量宋琪,想把他喊醒,但又想不到有什么喊醒的必要。他想让宋琪看到自己在这儿,迫切地。但这理由滑稽又矫情,连他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站不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