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说急性咯血。”面条在旁边细着嗓子补充。“啊!咯血!”小梁的声音都尖了起来,机械地重复一遍,“三磕巴一直抱着他的头,他吐了三磕巴一身。宋哥,二碗从来没犯过病,能吃能睡的,好端端的怎么能咯血?”小梁说着,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我就不该放着他在那儿搬东西,他天天不干活,哪能一下子跟熊似的干个没完……”“小梁哥!”面条忙把小梁的手拉下来。宋琪没说话,也没动,小梁每多说一个字,他的神情就更凝重一分,嘴角绷成一条锋利的线,牙关紧咬,在颌角上拱出一块用力的凸起。“因,因为下,下午,宋哥骂,骂,骂……”三磕巴说到一半就说不出话来,他干燥起皮的嘴唇像鱼一样张张合合,缓慢地呼吸着,瘦成麻杆的身体筛糠一样地打着抖,盯着宋琪说。“三磕巴。”江尧喊了他一声,拖着腿过去。三磕巴扭过头看见江尧,脸上是一种介于木然与狰狞之间的奇异悲伤,看见江尧后他露出一股悲戚的表情,喊了声“大哥”,磕磕巴巴地说:“二,二碗他,不,不,不,不行……”“……别瞎鸡丨巴乱说。”江尧皱着眉打断他。陈庭森过来了,身旁还跟着脸色泛白的陈猎雪,宋琪倏地站起来死死望着他,他的嗓子在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里就哑得厉害,一把攥上陈庭森的胳膊:“叔,你救救他。”陈猎雪过去拍拍他的肩,陈庭森扫了一眼三磕巴身上的血迹,很沉稳地颔首:“我尽力。”交接护士已经迎了过来,陈庭森没再耽误,跟着护士快步进抢救室。“我带他们去洗洗。”陈猎雪轻声说,领着三磕巴他们边问情况边往外走,经过江尧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你陪陪他吧。”江尧去门口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瓶水,等水下来的片刻里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急诊科闹哄哄的背景音突然显得很不真实。江尧想了想,竟然记不起宋琪飙车过来的路线,以及路上都想了些什么、看了些什么,好像上一秒他们还在宋琪家漆黑的楼道里说话,下一秒他就站在了这里,宋琪就坐在抢救室门口的条椅上,两只胳膊支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抵着额头,像一尊焦灼的雕像。明明是现实,却跟假的一样让人回不来神。“咚。”水瓶从贩卖机里砸了下来,把江尧的思绪拉回来。三磕巴说宋琪下午骂了二碗。宋琪现在该是什么心情?在想纵康么?在自责么?二碗如果没救回来……江尧想都不敢想。“你们可能可以,我们不行。”他只又一次想到了陈猎雪对他说的话。“喝水么?”江尧走到宋琪跟前,把瓶子朝他递了递。“谢谢。”宋琪哑着嗓子接过去,攥在手里没开,江尧在他身旁伸着腿坐下。又有几个医生护士在抢救室里外急匆匆地进出。“你,别怕。”江尧碰碰宋琪的肩膀,干巴巴地说,除此之外他完全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二碗还在里面躺着呢。江尧想起他妈在手术室抢救的时候,自己的心情----一团乱,什么都听不进去,像头得了癔症的斗牛,眼睛里只有那块红通通的“手术中”的标牌,旁人跟他说什么他都嫌烦,也听不进耳朵里去。快要丧命的人只要还在里面躺着,外面的人说什么都跟笑话一样。宋琪很用力地朝他勾了勾嘴角。医院总是能每一分钟都切割成十万八千年,从江尧他们赶到急诊科到现在最多不过二十来分钟,陈庭森进抢救室连十分钟也没到,抢救室的门帘再一次被扬开的时候,连江尧都忍不住从条椅上弹了起来。“陈叔,”宋琪大步迎上去,又想盯着陈庭森又想往屋里张望,急促地问:“怎么样?”人是有第六感的。陈庭森的手套上沾满血水,江尧一看向他的眼睛,胸口就猛地坠了下去。----跟当时从他妈手术室里出来的医生的目光一模一样。陈猎雪正好带着三磕巴他们从走廊另一头急匆匆的回来,见陈庭森出来了,纷纷拔腿就往这边跑。“叔。”宋琪蹙着眉头又喊了一声。陈庭森望着他,眼神漠然又悲悯,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摇头是什么意思?”小梁第一个跑过来,愣了愣,抓着陈庭森的胳膊开始喊,“你摇什么头啊陈叔!你救他啊!他是二碗!”“来不及了。”陈庭森的眉头微微蹙着,“肺血管梗阻,来的时候开始咯血,我进去的时候已经开始严重窒息了。”“什……”江尧听愣了,插嘴问,“有肺什么事?好好的肺冒什么血?”“艾森门格,先心病常见并发症。”陈庭森转动眼珠看向他,“初步诊断。”“你放什么屁!”小梁的五官失控地皱起来,续着一大包眼泪挤开陈庭森就往抢救室里闯,“二碗!二碗!”“哎!”护士伸手想拦,陈庭森给了她一个眼神,侧侧身子让三磕巴和面条也跑进去。“再去看他一眼吧。”他看向一直没再出声的宋琪。宋琪僵在原地跟陈庭森对视着,自陈庭森摇头后他就没什么表情,听着小梁他们喊着二碗跑进去,他突然抽着嘴角笑了一下,哑着嗓子对陈庭森说:“陈叔,我有钱。”谁都没反应过来宋琪为什么突然提这么一句,陈庭森盯着他,宋琪的表情渐渐地维持不住了,眼底慢慢泛起猩红,抿抿嘴唇又重复一遍:“我现在有钱了,你救他吧。”这一遍,江尧突然就懂了。听懂的同时,他跟被人用鞋底在心上肺上狠狠碾了一脚似的,瞪着宋琪说不出话。操他妈。操他妈的。陈庭森和陈猎雪也听懂了,陈庭森拍了拍宋琪的肩头,没再说什么,跟陈猎雪对视一眼就匆匆离开了。陈猎雪吸了口气,上前问宋琪:“进去看看么?”宋琪没说话,也没动,他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在抢救室门口站了许久,急诊科各处四起的哀叫像从地府底下拱出来的鬼叫,在宋琪周身张牙舞爪地盘旋。半晌,宋琪抬手抹了把脸,他没进去,也没哭没嚎,连多看都没再多看一眼,转身大步朝走廊另一头走。陈猎雪喊了一声“宋琪”,宋琪脚下不停,他为难地看一眼抢救室,江尧回过神来,立马跟上宋琪:“我跟着他。”宋琪走得很快,他本来腿就长,一句话的功夫就走出去老远。江尧拖着一条瘸腿撵不上他,喊他也不搭理,中间不停穿行过血腥呼啦的病患和医生,眼见着宋琪转了个转角没了踪影,江尧咬咬牙小跑起来。“宋琪!”转角另一头的走廊不知道是放设备还是什么的地方,又空又窄的没有人,江尧跑过去就看见宋琪脱了力一样撑着膝盖在喘气,他出声喊他,宋琪又直起身子继续往前走。“操,宋琪你等等我!”江尧骂了一声,追上去想拉他,被宋琪头也没回地挥胳膊格开。“别跟着我。”宋琪说,他在喘,声带跟撕裂了一样,江尧听着都一愣。傻逼这时候才敢让你一个人乱走!江尧没管他说什么,伸手又去拽他,大声说:“宋琪你他妈看着我!”“咣!”宋琪反手钳着江尧的手腕使劲一辉,像爆发又像忍无可忍,江尧还没反应过来,又被宋琪攥着下巴卡着脖子朝后倒退两步,摁在走廊两边的铁皮门上。操!门上的把手狠狠硌在江尧腰窝的位置上,冷汗直接就下来了,江尧皱着眉猛地咬紧牙才没喊出来,迅速抬手去扳宋琪的手腕,这姿势却让他整个人都被卸了力气似的使不出劲儿来。“我说了别跟着我,别!跟着我!”宋琪大声喘着,在不怎么明亮的廊灯底下用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对江尧吼,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眼睛猩红得沁血。江尧攥着宋琪的手腕,感受着他卡在自己喉结上的力气,费劲地喘了两下。“不是你的错。”两人对着喘了会儿,江尧直视着宋琪说。“你懂个屁。”宋琪的嘴唇微微哆嗦着,眼窝更红了一圈,盯着江尧的脸。“我懂个屁也知道不是你的错!你他妈能不能爷们儿点儿!”江尧吼回去。“关你他妈什么事!你他妈知道什么!”宋琪又往前压了一步,他整个人几乎就伏在江尧身前,光被挡住了,方寸之间只有两人粗糙的呼吸声,和宋琪强烈到让人能闻到无望气息的混乱气场。“宋琪,”宋琪的手在抖,卡着江尧下颌的指端用力到江尧觉得自己颌骨要变形了,喉咙口也被压着,他仰起脖子又喘了两下,盯着宋琪近在咫尺的眼睛,坚持说:“你做得足够了。”血珠一样的一颗眼泪从宋琪眼里砸下来,颤颤巍巍地碎在江尧脸上,过程漫长得像是摔碎了整整八年的时光。“你什么都不懂。”宋琪望着江尧,掐着下巴的手指往上扫过他的脸,把那颗七零八碎的眼泪使劲抹掉,声音又轻又嘶哑,灼烧在江尧脸上。“一个都救不活。”宋琪看着他。“我这八年,什么用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说完,宋琪松开手,继续独自朝走廊外大步走出去。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藤恗 3个;为机灵烈火挠头、meadow、叶以澜、不会游泳的鸭子、爱喝可乐的咸鱼er、松鼠取不好名字、爱丽ee、单引笙、为绝美爱情爆灯、一只古月、未未未未未曦、rebus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糖醋、两条鱼儿 10瓶;嗨森吗 5瓶;leo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72章江尧看着宋琪转身往外走, 他想追,腿迈出去却跟楔了钢钉一样疼得他一哆嗦, 连带着被撞了门把手的后腰,半边身子都抽了骨头似的猛地一软, 等他撑着墙重新找回支力点, 走廊上已经没了宋琪的影子。我这八年,什么用都没有。只有他耳朵里还回荡着宋琪砂纸磋过一样的声音, 和他说话时盯着自己的眼睛。一个都救不活。嘶哑。八年, 什么用都没有。绝望。什么用都没有。八年。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不懂。操。江尧狠狠凿了身后的铁门一拳, 腿上疼得他有点儿受不住了,咬咬牙, 顺着墙根滑坐在地上, 掏手机给宋琪打电话。一个, 不接。两个, 还是不接。拨到不知道多少个的时候, 那边把电话给切断了。再打过去, 江尧听见的就全都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江尧?”不知道过了多久,陈猎雪的声音从走廊转角传过来, 江尧撑着身后的铁门坐直了点儿,朝转角的方向看, 一道影子正拉长了往这边走。“这儿。”他扬扬嗓子答应一声。“你怎么了?”陈猎雪探头就看见江尧靠在地上坐着,裹着石膏的腿伸直,没伤的那条曲起来架着胳膊,手上夹着烟。“抻着了, 歇歇。”江尧见他过来了,也不再费劲想着站起来,把烟咬在嘴里指指外面,“宋琪出去了,我没拦住,打电话也不接。你去找找他吧,他那个样子我怕出事。”陈猎雪没说话,皱着眉看江尧白煞煞的脸色和明显泛红的一圈脖子,江尧微微撇了撇头,把外套拉链拽到顶挡着,又吸了一口后把烟碾在墙角:“忘了在医院了。”“疼?”陈猎雪在他跟前蹲下来,握着他的膝盖转了转。江尧沁了一脑门的冷汗差点儿被这一下全震下来,他咬着后牙抽了抽腿,朝陈猎雪咧咧嘴:“还行。”疼。太他妈疼了。“你得去看看,现在就去。”陈猎雪毫不犹豫地说。“没事儿。”江尧试着动动,不好意思说自己不舍得花钱,“过会儿就好了。”“不行。”陈猎雪站起来摁手机,“三磕巴他们也在做体检,我让人过来推你。”安排完以后,他低头看看没说话的江尧,语气和缓了些:“没什么事儿最好,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早发现也能早矫正,不至于以后再遭二茬罪。”“也行。”江尧没再坚持,借着陈猎雪的搀扶站起来,比起这条碍事的腿他还是更担心宋琪,问陈猎雪:“宋琪怎么办?”陈猎雪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我知道他在哪儿。你弄完就先回去休息吧,不会有事的,回头我让他联系你。”江尧看着他。“今天辛苦你了。”陈猎雪又说。有人推着轮椅过来了,江尧没再多问,抿抿嘴角点了下头。他差点儿都忘了。坐上轮椅,听陈猎雪在身后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安排一切,江尧缓缓地回过来神。他跟三磕巴他们,跟陈猎雪,哪怕跟宋琪,好像都不算是“自己人”。等再去去骨科折腾一圈,一个钟头又过去了。骨头的问题不大,也没长歪,但医生该训的话也没少训,重新给江尧换了套更贴服的石膏绷带,对着片子警告他彻底愈合前不要总是让这条腿着力,要善用拐杖。江尧耷拉着眼皮由着医生摆弄,他这一天的力气现在彻底用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只觉得累。等都弄完以后去缴费,被告知已经有人替他缴过了,江尧在大厅里愣了愣才回过神来。他给陈猎雪打了个电话道谢,陈猎雪那边还有二碗要处理,还有三磕巴他们要照顾,还要找宋琪,匆匆地问了江尧一句要不要送他回学校,江尧连忙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