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梳妆过后,便是要更衣了,因为懋王眼睛一眨不眨地从旁看着,乌苔也不好当着他面换,便示意丫鬟取了衣裙过去浴房。谁知道懋王却突然道:“昨晚你穿的那件红纱裤裙,倒是好看。”这话并没多余意思,但是几个丫鬟哪里知道房中确切,自然是想多了,都闹了一个大脸红,低着头。乌苔又好笑又尴尬,只好勉强道:“那个是就寝时才穿的。”懋王颔首:“原来如此。”其实这次入宫给皇太后请安,只需穿常服便是,但因要和懋王一起进宫,懋王着海棠紫,她作为王妃,却是不好撞色,本朝红为贵,绿次之,懋王为红,她便选了青绿色系,最后选的是一件青揪织金蟒缎圆裙,肩上窄窄地搭着一袭紫银泥罗帔子,庄重典雅,既不会失了身份,却不会流于轻佻。待到穿戴过后,披上了墨绿兰蝴蝶对襟氅衣,这才随着懋王一起跨出门去。一出门,她才知道,为什么懋王说今天太冷不宜出门。这雨并不大,但淅淅沥沥下了一夜,那王府中的红檐灰瓦,全都掩映在一片如烟似絮的雨雾中,像是一幅细心描绘的工笔画被泼上了水后朦胧晕开了。墙根处的青砖缝里,回廊角落处,便是已经有小厮和粗使仆人在清扫,却依然积了雨水。好在王管家做事体贴,早已经备好了小轿,她和懋王分别上了两顶软轿,从内院过去了二门,又从二门换乘了肩舆。乌苔刚一上了肩舆,懋王便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他说:“你怕冷。”乌苔抿唇,低声道:“是有些怕冷,其实并不冷,只是手凉。”懋王没说话,就那么握着她的手,看起来没有要放开的意思。乌苔垂眼看过去,他衣袖上是挑金线的海棠纹,繁琐华贵的纹路上,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握着自己的,就那么指尖交缠。这让她心间再次涌起之前熟悉的感觉,那种酸酸涩涩的、甜蜜的、温暖的感觉。她收回眼,透过肩舆垂下的纱帘,看向窗外。窗外雨意阑珊,空气湿润,青瓦红檐的轩榭楼阁都被笼罩在那片浅淡的雨意中,街上人并不多,略显冷清,只是有些商户已经挂起来桂花酒重阳糕的旗子,在秋雨中湿哒哒地半垂着。“我已经问过王顺,惜薪司已经运来了今年的木柴煤炭,只是正在入库,还不曾给各亲王府发放,我先让他要一些来烧了。”乌苔一听,忙道:“殿下,这合适吗?”惜薪司是宫里头负责柴草炭火的,按说每年都是有定量有规矩的,还没发,先去要,总是不合适,万一有什么人参他一本,那是凭空惹了麻烦。懋王挑眉,淡淡地道:“我才遭遇了刺客,正是养伤之时。”乌苔微怔,之后恍然。恍然之后,不知为何有些想笑,是了,他现在养伤呢。哪怕据说并不见喜于天子,但他也是皇家血脉,也是龙子龙孙,现在龙子龙孙办公差遭遇了刺客,要点炭火算什么。只是……他说这话的时候,竟多少有些赖皮的意思。懋王侧首,看她抿唇轻笑。其实自他醒来,便见她笑的,总是笑得温婉柔和,笑得妩媚殷勤,她笑的时候,自是极美,犹如三月里初初爬上枝头的桃花,娇艳夺目。但是,他总觉得缺了一些什么,就好像他空白了一年多的记忆里,他试图去抓住的一种虚无缥缈的什么。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她之前固然在笑,但却没现在笑得惬意,那是山涧清澈小溪就该那样流淌的舒畅。乌苔抿唇笑着,一抬眸,便见旁边懋王正在看着自己。如迷雾一般朦胧的光自那一侧垂着的纱帷中透进来,勾勒出他凌厉而尊贵的侧颜,这么近的距离看,他的肌肤就像是雕琢过的玉,有着深邃而清晰的轮廓。此时的他,漆黑的眸子里好像蕴着什么异样的情绪,就那么沉默地凝视着自己。当视线交缠时,懋王轻轻抿了下薄而好看的唇,低声道:“知道有炭可以烧,就高兴成这样?”乌苔知道他在逗着自己玩,她没想到他还可以这样,又觉得脸上烫烫的,便别过脸去,低声说:“这是你说的,我怕冷嘛!”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觉得自己好像在撒娇,不免有些羞耻,又觉得好笑。别人才对自己稍微有些好脸色,自己便不知道姓什么了吗?一切都是假的。然而,懋王哪里知道自己王妃的心思,他只觉得乌苔小声撒娇的样子甜甜软软的,就像他小时候吃过的糯米年糕,偷偷地蘸了一点白糖,轻轻咬一口,那是这辈子吃过最好的。他的喉结滑动,便抬手握住了她的。其实乌苔这个时候心跳得都有些快了,她更没想到懋王竟突然这样,名分上是夫妻,连躲都不能躲的。不过好在,懋王并没再做什么,他也只是握着她的手而已。乌苔便松了口气,她低声说:“马上就要到了。”这句话,多少有些提醒的意思了。懋王:“嗯,我知道。”之后,他便没再说什么。但是乌苔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依然还算均匀,但是好像比之前更沉一些,更粗一些。她偷偷地瞄他,但只能看到那凌厉的侧颜,看不出什么情绪。于是她便不看了,垂着眼,听着身边男人的呼吸声,看着他握住自己的手。他握得僵硬而用力,指骨处都有些泛白,不过那些力道都是在他自己身上的,她并不觉得被握得疼了。第15章 她就喜欢金子乌苔觉得,懋王的手滚烫,烫得惊人。以至于后来他终于把手撤走时,她的手上还残留着他的热度。她便有些恍惚,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他是一个男人,二十五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尽管她只有新婚之夜的经历,但嫁之前,她好歹被嬷嬷教导过一些,知道男人会有一些秉性。现在的他,失去了一年多的记忆,也就不知道两个人之间洞房的种种。他被自己骗了,以为自己是他牵挂着的人,自己的温言软语又让他信以为真,也许就此陷入了一种他自己都分不清楚的迷雾中。从叶青蕊的意思中可以知道,懋王是恋慕着叶青蕊的,哪怕叶青蕊后来嫁给了聂荫槐,他也惦记着叶青蕊。乌苔想着,这可能是一种错觉,把他心底对叶青蕊的感觉嫁接到了自己身上吧。而就在这种错觉中,他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渴望。至于为什么他并不会有进一步,因为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和他的洞房,对他来说,他们之间从未经历过,他可能并不能轻易迈出那一步。想明白这些的乌苔,心里涌出一种荒谬感。她已经做了几天的戏,大概能摸清楚懋王的脉络了。她也开始觉得,其实懋王并不那么可怕,最要紧的是捏住他的七寸,只要他不想起过去的一些,自己就可以一直牵着他的鼻子走。这么想着的时候,肩舆已经抵达皇宫南边的延瑞门。寻常官员的肩舆自然是不能进入宫中的,不过几位皇子并一些位高权重的官员会被特别应允,持有仪卫司廨发放的牒牌,懋王的肩舆抵达宫门时,只略停顿了,便继续前行。这时候,天已经放晴了,日头也露出了头,秋日雨后的太阳并不烈,不过温温软软那么一照,原本郁郁的秋意便如晨间的雾一般消散了,巍峨殿宇清晰起来,雕梁画柱也变得明艳了。拱斗飞檐间还有掠过的白鸽,发出悠长的哨声。云安城里喜养鸽子,皇太后更是养鸽子的行家,这个时候能在宫里掠过的,那必然是皇太后的鸽子了。懋王:“皇祖母必是在左二银门的灵寿台了,我先送你过去。”乌苔知道他要面见皇上,便微低头:“是,殿下。”懋王看她那么微微垂首,钗上的珍珠便轻垂在她额间,倒是衬得那肌肤仿佛蒙上一层莹润的淡粉。他低声道:“你往日也养过鸽子?”乌苔多少有些意外:“殿下竟知道这个?是养过,以前国公府的别苑里很有一些鸽子,会和姐妹们一起去逗着玩儿。”懋王:“那你应该和皇祖母有话说了。”乌苔抿唇笑了:“嗯。”一时懋王便携乌苔过去灵寿台,果然那边早已经挂起了遮帷,又有几十个华衣锦服的宫娥随侍着,这必是皇太后临驾了。众宫娥见了懋王乌苔,先去回禀,很快便被传唤上了灵寿台。皇太后手里端着折枝花卉纹金钵,笑着在那里逗鸽子呢,看到懋王乌苔过来,自是高兴,放下了金钵,让懋王近前,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才笑着道:“今儿个看着倒是精神了,回头还是让孙起芳过过脉,到底磕的是脑袋,别落下什么病根。”懋王低首,恭声道:“孙儿已经大好,就不劳烦孙大人了。”皇太后:“你啊,多大人了,怎么跟个孩子,你说好就好了?还是得孙大人过过脉,看病这种事上,可不能由着自个儿性子!”乌苔从旁柔顺地低头听着,心里却想,她是听说过一些皇太后的传闻,知道这位皇太后可是有雷霆手段的,但便是这样一位皇太后,也可以是一位寻常的老祖母,满心里惦记着孙子,孙子不听话,她还是忍不住多絮叨几句吧。皇太后嘱咐了一番后,懋王也就过去面见皇上了,乌苔自然留下陪着皇太后说话,乌苔知道一些鸽子经,就特意说起来养鸽子的门道。这可是投了皇太后的缘法,兴致起来了,便开始讲她鸽子如何好,从当时怎么挑人养鸽子,怎么训鸽子,鸽子怎么飞翔怎么着陆,这话自然是源源不断的。后来皇太后还特意推荐给乌苔:“你瞧我身边那几个,全都是养鸽子的行家,等回头你要是养,我挑两个给你,专给你训鸽子。”乌苔自然先笑着谢恩了,因又说起府里的安置,皇太后便记起来了,叹道:“澜儿经了这一遭,性子倒是看着变好了,哀家以前多说几句什么,他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不耐烦着呢,哀家都看在眼里,现在倒好,虽还是不喜,但也忍着了。”乌苔其实心里也这么想的:“孙媳也觉得,殿下性子比以前好了。”皇太后:“要是经一场事,脾气能变好,倒是因祸得福了,说起来,他小时候其实性子讨喜得很,你说现在长大了,怎么就成这样了。”乌苔却是想不出懋王小时候能是什么样,便道:“妾身只知道殿下年幼时便才华惊云安,倒是不知道那时候他是什么性子。”皇太后便笑了:“倒是讨喜的一孩子,就是越大那性子越寡,到了如今,竟是一个油盐不进的主儿。”说到这里,皇太后笑拉着乌苔的手:“说起来,倒是多亏了你,自打澜儿成亲后,他这性子其实就比之前好多了。”乌苔听着这话,心虚得很,不过也只能笑着谦虚几句罢了。一时又说起懋王的身体来,皇太后忧心:“昨日特特地过来,说是要支取炭火,还说如今天寒,我听着,那必是这次伤了身体,偌大一男儿,这个季节就怕冷了,还是得好好养着,哀家这里有一些上等的补方,你拿了去,按照方子给澜儿炖了,也好给他补补。”乌苔就更心虚了,心想他的手那么烫,哪里是气血虚的样子呢,这炭火是为她要的。但是她自然也不敢说,只能虚应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