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没什么力气强迫自己装出母慈女孝的热络了。范氏倒是也没再多说什么。寝房中,只有茶釜中微微的水声,题红正跪在风炉前,取了盐来投入其中。乌苔可以感觉到,叶青蕊站在范氏身旁,正打量着自己,想看,却又不好明着看,是那种偷偷地看。眼睛很大,骨碌碌地转着,看一眼,收回,之后再看一眼。乌苔沉默不语。母女之间不同往日的沉默带来几分异样,这个时候,就连旁边伺候着的拾翠都感觉到了,只是不敢说什么罢了。到底是范氏先开口:“乌苔,今日过来,我是有件事要和你提一下。”乌苔抬眼:“母亲请讲。”这么说着的时候,她便看到一旁的叶青蕊轻轻攥起了拳。范氏看了看一旁的题红和拾翠,乌苔知她意思,便微颔首,题红拾翠退下。范氏这才道:“乌苔,你可知,你为什么不叫青蕊,而叫乌苔?”乌苔垂眼:“母亲,女儿嫁入王府,婚书上的名字不就是青蕊吗?”范氏道:“是,婚书上是青蕊的名字,但——”她犹豫了下,倒是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如今乌苔已经嫁入皇室,成为了天家妇,那懋王虽然屡次惹天家不快,但到底是懋王,将来一切都未可知,这个时候,她也知道,为了叶家,也不该轻举妄动,应该静观其变。这原本也是说好了的,可现在,自己的女儿死活闹着要说明一切。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女儿这性子比起之前变了不少,还出了许多主意。于是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就要和乌苔说明原委,她是想着,现在还不能得罪了乌苔,最好既让乌苔安心当她叶家的女儿,又能让叶青蕊认祖归宗。谁知道一旁的叶青蕊突然道:“母亲,我来说吧。”她这么突然出声,范氏自然是没想到,倒是有些为难地看着叶青蕊。叶青蕊却是不管的:“娘,我才是叶家正经嫡出的血脉,这么简单的事,说明白了就是,我相信——”她说到这里,看向乌苔。乌苔便看到,她那一双过分大的黑眼睛,就那么望着自己。那是一种好像将所有一切都收入她眼底的神情,好像她看透了自己的所有心思,甚至看透了自己的过去未来。叶青蕊望着乌苔,道:“乌苔,听到这个,你可能会很惊讶,不过我想告诉你,当年元丰之乱,母亲出了事,结果贼人就把你假做我,就这么替换了,所以这些年来,我流落在外吃尽苦头,你却在公府之家锦衣华服,现在我回来了,我要认祖归宗。”乌苔听到这个,神情却是纹丝不变,她只是保持着仪态,安静地听着,听她继续说。叶青蕊显然也有些意外,她看着乌苔,笑了:“我将认祖归宗,把我的名字写入族谱,不过你放心,你的名字依然会和我一起放在族谱上,你可以当做,你多了一个姐姐。”旁边的范氏忙道:“乌苔,你不必多想,这些年,我自是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殿下那里,自有你祖父和他解释一切。”乌苔默了好一会,才终于问:“殿下已经知道了,是不是?”范氏眼神有些躲闪,旁边的叶青蕊却道:“是,他知道了。”她的声音太过直接,乌苔感觉到了什么,望向她。当四目相对时,叶青蕊眸中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优越感:“上个月,我行经豫州,曾经遇到懋王殿下,和殿下提起了这件事,他——”她停顿了下,同情地看着乌苔,之后才缓慢地吐出接下来的字眼:“他脸色并不好看。”脸色并不好看,这对于懋王来说,便已经是暴怒了。他性情内敛,平时轻易看不出什么喜怒,便是自己这半年的枕边人都捉摸不透,若他能让人看出脸色不好,那就是已经出大事了。不过倒是也能理解。毕竟堂堂懋王,天家第三子,何等矜贵之人,自然是应该配公侯之家的千金小姐,至于自己这不知出身来历的西贝货,确实折辱他了。等于是自己或者叶家把他骗了。于是乌苔道:“我既不是公府嫡女,当初天家赐婚,就不该由我出嫁,说起来,这是欺君之罪了吧。”这话一出,范氏脸色变了,忙道:“乌苔,不许胡说!”在如今的乌苔面前,她是一直小心翼翼的,毕竟乌苔怎么着也有一个王妃的名头,但是现在,她顾不得了。她厉声道:“当初我们并不知你不是叶家的骨肉,到底是谁鱼目混珠,换走了我的孩儿,我还不曾追究,我等哪里知道这些,又怎么会是欺君之罪!况且——”她求助地看向叶青蕊。叶青蕊眯起眸子,笑了笑,对乌苔道:“叶家养了你这些年,就换来你这番回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打错主意了。”她慢条斯理地道:“你可知道,当年你是被谁送回云安城的?”乌苔拧眉,有些疑惑,这个她确实不知的。叶青蕊:“当年是平乱军从叛军手中将你救出,之后把你假做我送回了云安城,所以这身份错换,关键就在这一处了,只要昔年平乱军为我叶家作个人证,说出当年种种事,皇上自然明白,不是我叶家故意欺君罔上,而是我等也被蒙在鼓中。”乌苔听着,心里却有了不好的预感,她终于问道:“是谁把我送回云安城的?”叶青蕊笑了:“自然是如今的懋王殿下,我已经和他说明真相,他表示会为我查明一切。”乌苔心便被狠狠一矬。原来叶青蕊竟然是要利用懋王来坐定她的身份,只要懋王肯替叶家作保,叶家确实不必担心什么了,只是自己,自己在懋王那里算什么?而那懋王,自然是听信叶青蕊的,他又怎么会为自己做主!***************送走了范氏和叶青蕊后,乌苔只觉浑身虚弱,脚下悬浮,险些倒在旁边的矮榻上。本来她知道一切真相后,以为自己距离被赶走还有一些时日,还可以从长计议,为自己筹划后路,但是现在,她发现一切迫在眉睫!不知为何,那叶青蕊性子出现了变数,她竟记着认祖归宗,她甚至想利用懋王将自己尽快赶走。懋王知道一切后,为了叶青蕊,他会怎么对待自己?乌苔想着那话本中的种种,冷落,羞辱,不屑,还会把她赶走?还要给她赐鸩酒?想到鸩酒,心不由一紧。她要死在这里吗?不,当然不想死。既然她并不是国公府的女儿,那她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这里没有一个人真心待她。如果懋王真得给自己休书,那自己就顺势拿了休书走人好了。怎么也是做过他王妃的人,他应该不至于太过苛刻,也许会让自己拿走嫁妆吧?只是那些嫁妆,是不是应该归还叶家?那他会另外多给自己一些银子吗?乌苔想了半响,最后咬牙决定,她必须找他要银子啊!他回来后,如果他暴怒,她就哭啼;如果他愠怒,她就讨好;如果他质问,她就装傻;如果他扔休书,她就跪求银子!做低了姿态,想办法拿到银子离开。她也不是石头缝里出来的,哪怕是农家女,也得有爹有娘,她应该去找他们,拿着银子去找,兴许他们还会给自己配一个好夫家,以后照样过日子呢!想明白这些后,乌苔略松了口气。她并不是非死不可,也是有活路的,在那话本中,她之所以会死,说白了就是不知好歹,非要巴着一个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男人,何必呢?他要娶的是叶家贵女,她是冒名的。他心里记挂着的是豫州惊鸿一瞥的叶青蕊,她是乌苔。所以早早走了就是。至于以往小心翼翼的讨好,就当是她来当丫鬟挣银子的好了,只要他给自己银子,这买卖就不亏!第3章 岌岌可危这一日,懋王身边伺候着的王管事回来,来了后,先洗漱沐浴整理衣冠,之后便来见了乌苔。根据乌苔所知的,这次是丹阳佥事参劾了首辅冯世昌,说他在丹阳主持的陵寝出了纰漏,天子这才派了懋王过去丹阳老家彻查此事。而叶青蕊应该也就是在这次前往丹阳的路上遇到了懋王,这才把自己的身世说给了懋王。当下乌苔不着痕迹地问了问懋王种种,那王管事何等精明之人,自然问不出什么来,最后乌苔便随口道:“殿下命你回来,不曾说过什么?”她实在想试探下,懋王到底打算怎么处置自己,是赶走还是鸩酒?王管事听了,略一沉吟,之后才道:“殿下说,他三日后即将抵达云安城,望娘娘不必挂念。”乌苔听着,自然明白,这话就是王管事编的,他才不会对自己说这种体贴话。她也知道自己再问下去,只怕是王管事要生疑了,但心里的忐忑和不安揪着她的心,她豁出去让底下人看笑话,也想再问问。于是继续道:“殿下命你回府时,不曾提过府中事?”王管事有些惊讶地看向乌苔,却见她眉宇间隐隐一抹愁绪,恍然,之后眸中便带了笑意,恭敬地道:“娘娘,殿下别的倒是没提,不过倒是嘱咐过,让底下人好生照料着娘娘。”乌苔听了,心顿时一紧。照料着……这是要看管着她,怕她跑了?再次望向王管事,她硬着头皮道:“这一次王管事回来,倒是带了一些侍卫?”王管事:“殿下说,皇上交待的公差已经办完,让属下带着侍卫先行回府。”乌苔的腿便为之一软。王管事继续道:“娘娘放心,殿下不日即将抵达云安城,到时候娘娘有什么话,直接问殿下就是了。”乌苔心中惶恐,不过还是故作镇定地点头。一时送走了王管事,乌苔扶着春凳站起,竟觉得两腿簌簌发抖。王管事应该还不知道这些事,懋王并不是会轻易把这些说给属下人的,他那个人心思深,但是从目前看,明明他马上要回来了,却派了侍卫来府中,还能是为了什么,必然是要监视着自己,不让自己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