颁玉坐在山崖上, 一壶酒喝光,冥界的大门缓缓开启,骨阶一节节延伸至她的脚下, 一身血红仙衣的衔苍拾阶而上, 未至身前, 就先冲颁玉笑。
颁玉举起还剩一个底儿的酒壶, 道:“辛苦了,繁星之界可处理稳妥了?”
“那些百年前受无妄之灾的千万民众,那些死在魔界的苦难百姓,都已重书妥当。”衔苍轻声说道, “我并未设命格限制, 这是我给他们的补偿, 这些魂魄转生后,都会成为人界栋梁, 三百六十大道,无数英才卓越,将从他们之中诞生。”
颁玉抓住了他飘扬的红衣一角,夹在手指中, 仰头看向衔苍。多日不见太阳,他玉白的脸上鬼气森森, 眉目更是幽黑, 郁着化不开的浓艳。
察觉到她的目光, 衔苍唇边化开一抹微笑, 柔声道:“回家吧?”
他说的家, 指的是神界。
现在人魔妖正是大繁衍期,已经没有多少幽静的地方给他们惬意恩爱用了。
颁玉略觉惊讶:“你不问儿子?”
衔苍语气沧桑道:“他自己大了,腿长在他身上,爱去哪去哪吧。”
这天下,还有能威胁到辞吾的危险吗?
衔苍补充:“我已经完成了我要做的,从此以后,心不必牵挂他了。”
他将全心全意,只惦念着颁玉。
衔苍说了这些话后,牵着颁玉的手,慢悠悠飞向九天,至仙界,化龙。
颁玉骑着龙,抚摸着他的龙角。
衔苍的眼睛竖瞳乍缩,闪过一瞬的烈烈魔息。
“你……莫要急切。”衔苍开口,略带丝羞涩地说。
颁玉:“了不起,明明是你自己萌生了情邪之心,却要将这过错推给我。”
衔苍沉默半晌,承认:“罢,愿同我重温旧梦吗?”
“你指哪个旧梦?”颁玉笑问。
衔苍龙鳞开合之后,闷声道:“你总共能有多少旧梦?”何故说的跟风流旧梦太多,不记得与他是哪一个似的。
颁玉哈哈大笑,指着星阶:“那就让我们把从前未曾做未敢做的事,再续下去。”
天与神生机盎然,乃是好事,天神生机相缠时,天地之间流动的新气象,就更利繁衍,无论人魔还是妖,相合的姻缘也比从前旺许多,夫妻也多和睦。
人间的喜事,要扎堆成了。
此时的辞吾正在华京新修好的宫殿内,新帝捏着袖摆,问他是否能将龙画在她身后的宫墙上。
“要画的威武些!”辞吾如此说道。
于是能工巧匠们进宫了,抹去了凤凰,重新画起了龙。
辞吾因好奇,就留了一阵时日,眼见着威武的金龙渐渐画成,只剩刷色。
给龙尾巴和游云涂色的,是辞吾见过的。
他见眼前拿着画板,衣服上五颜六色,沉迷色彩的姑娘很是眼熟,又嗅了嗅味道,终于确定就是她。
“啊,那个要偷命的丞相小姐,江秀丽。”
秀丽从涂色中醒过神,转头望向辞吾,懵了片刻,她道:“是神君……”
她连忙擦了手,拉起裙摆,躬身一礼:“民女江秀丽,见过神君。今日能见真龙,实属秀丽三生有幸。神君……当年之事,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是我错了,我不会再想偷命之事。”
“现在……”辞吾看向她,“你自己的命,可喜欢?”
江秀丽咬着唇使劲点头,一双眼睛里尽是笑意:“我很知足,也很欣喜。我和爹亲娘亲靠着自己的双手讨生活,我们为这人间做了许多事,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负良心……我别无所求。”
辞吾的目光看向了她的手。
当年花街巷中,江秀丽来颁玉的卦桌前求卦,那时,他就盯着江秀丽的手瞧。
“怪不得我当时会注意到手。”辞吾如今成神,也能看清一些因果,“原来是这双手中蕴有无数生机……”
他又望向这面宫墙上的龙,秀丽涂得仔细,经她手上过的颜色,的确精细生动。
“原来如此。”辞吾点头后,又换上一副笑容,“多年未见,你在这人间世,过得不错。我看你画功,将来必定得大成。”
“……只是师父抬举,让我到这里来刷第三层颜色罢了。”江秀丽的性格也温婉了不少,一个劲地摆手,谦虚说自己并无什么大才,不过是跟在师父身后学画罢了。
辞吾蹲在宫墙上头,笑眯眯看着她,见她眉心盈着红光,笑道:“恭喜,恭喜。”
一个恭喜,是恭喜她在乱世,一步一步,活出了自己的命,走出了自己的路。
另一个恭喜,是她……好事将近,姻缘将成。
一个年轻男人拎着饭碗走来,他腰上盘着一圈修造大墙的工具,想来是个泥瓦工。
“阿丽。”年轻男人说,“我爹让你歇一歇,喝口水,吃点东西。”
江秀丽脸如树上挂着的红灯笼,欢快跑过去,接过水碗,大口喝干,那年轻男子拽起衣袖给她抹嘴。
“师父刚刚过来看了,可什么话都没有说,可是不满意?”她担忧地问。
“不,是你画得好,我爹无可挑剔。”
“你又说这些话哄我。”
“是真的。”年轻男子说,“皇上要盘龙戏珠的图样,我爹说了,要你来执笔。”
江秀丽愣了好久,使劲摆着手,说自己不行,年轻男子捧着她的脸说道:“秀丽,你是我爹最得意的学生,这是爹专门给你领的活儿!秀丽……信我,我爹看人从不出错!你将来,会像这金色一样,在皇上面前闪耀!爹说了,若是家里能出大启第一位宫廷女画师,他就是死了,也能一路笑到冥土去!”
江秀丽忙去捂他的嘴:“休要胡说!”
这个时候,她才想起辞吾,再一转头,宫墙上空荡荡的,辞吾神君早已消失不见。
辞吾走在街上,身上熠熠发光,他愣了一愣,伸手朝墙角撒了一把种子,果然生长极快。
辞吾望天,笑得很是奇怪:“爹亲娘亲,真真是亲亲我我,我我亲亲。”
生机流动如此旺盛,不是他二人天神相合,琴瑟和鸣,还能是什么?
野花围着墙绕了一圈,引着辞吾到了一间书院。
他见书院内充盈的女子气息,惊奇了一瞬,又收起惊讶,笑道:“我在惊讶什么。”
这是新的开始,人间的女孩子,自然也能读书识字。
读书声传来,很是简单的诗词道理,像是少儿开蒙,书院敞开着大门,像是故意给人看的一般,吸引了许多围观的过客。
指指点点的少了,甚至有许多五六岁的小丫头片子,被半大的兄长牵着手跑来,挤不进门口的人群,就趴在书院的墙上看,机灵的还会学着摇头晃脑背几句。
辞吾走过去,默默伸开手。
果然,一个顽皮的小姑娘从墙头上翻落下来,恰巧砸进了辞吾的怀抱。
小姑娘眼睛黑亮,脸也黑亮,一抹脸,龇出洁白的牙,大喊一声:“美人儿!”
辞吾笑说:“哈哈哈,你好放肆。”
书院打了钟,读书声停歇了,女学生们都下了课,有几个年长的出来大大方方请门口看热闹的进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