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江厌辞放开月皊, 看见她整张小脸惨白惨白的,一看就吓得不轻。江厌辞捏捏她的脸,道:“下次不会了。”他语气诚恳, 眼里却带着点笑。十一转过头来,望了月皊一眼,又走过去捡起江厌辞随手放在一旁的弓箭。她抬头,将手中的长弓拉成满月, 对天而射, 几箭连发之后,又是几只大鸟从蔚蓝的空中掉落下来。余下的几只零星大鸟已飞远。十一没有再射箭,抬步往树林里去, 去捡回那几只刚射中的大鸟。“我也去!”余愉小跑着跟上去。“去捡鸟喽!”独眼壮汉呦呵一声, 大摇大摆地走进树林里去寻被射中的鸟。阿梅笑笑,拉着白衣书生的胳膊,将人连拉带拽地走了。浮离摇摇头,有些无奈地也跟了上去。很明显, 去捡那几只燕雀不需要这么多人。这些人出于避嫌的心态一哄而散。浮离也不好独留, 碍人眼。看着他们都走进树林里去了,一直低着头的月皊这才抬起手来, 使劲儿在江厌辞的胸口推了推。她苍白的小脸逐渐有了血色, 成了另一种羞窘的红。“你、你……”她软软的面颊鼓起来,眉眼间都是生气。一个“你”字含在口中吐了又吐,又过了好半晌,才能用更低软的声音抱怨:“你怎么能这样……”“不可以?”江厌辞问一句,拿起放在一旁的酒坛。月皊瞪他一眼, 喃声:“不许喝了!”她轻哼了一声,用手背使劲儿去蹭自己的唇。江厌辞笑笑, 将酒坛子放下来,抬手捏着月皊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去瞧她红透诱人的唇。她软软的唇上一片绯红,并不是他亲出来的,而是她自己咬的。“好。不喝了,也不亲了。”“哼……”月皊低哼了一声,抬起眼睛来,“你知道这样不对就好,以……”江厌辞忽然凑过来,在她开开合合的软唇上贴了贴。月皊呆住了,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好半晌,她才懵懵问:“不是说不亲了吗?”江厌辞反问:“不是不能有外人时才不亲?”他回头环顾,周围只有他们两个人。“我不要理你了……”月皊起身,绕着江厌辞走了一个大圈,走到火堆旁,去翻弄架子上的烤肉。江厌辞没追过去,他微微向后支靠着,望着远处的月皊动作生涩翻弄着烤肉。他看了一眼,叮嘱一句:“当心些。”月皊低着头,专心摆弄着烤肉,才不要理这野蛮人。过去了好长一段时间,余愉和阿梅等一行人才有说有笑地回来。他们手里拎着之前射中的大鸟,还有不知道从哪里抓来的兔子和山鸡。月皊忽略掉之前的事情,赶过去帮忙。他们议论着这么烤着吃,亦都没有再拿月皊打趣。别看十四长得凶神恶煞,研究吃的东西倒是头头是道。同样的肉,不同人烤出来,他烤得总比旁人更香。月皊以前很少一下子吃这么多烤肉,今日却是破了例,吃得肚子鼓鼓。十四拉着众人喝酒,余愉不想喝,拉着月皊坐在一旁说话。十四那嗓门实在是又大又粗,听上去吵耳朵。余愉干脆拉着月皊走进不远处的树林子里说话。余愉特别喜欢跟月皊说起江湖上的事情,因为月皊总是听得很认真,时不时配合地发出一阵阵惊呼来。今日又见到了同门的其他几个人,余愉忍不住把几个师兄师姐八百年前的事情翻出来,喋喋不休地向月皊讲着。月皊以前也听过说书,她由衷觉得那些说书先生的口才远不如鱼鱼姑娘。一直独自坐着的十一起身,她朝喝酒的几个人走过去,望向江厌辞,问道:“门主,我们什么时候行动?”“再等等。”江厌辞说着,将空了的酒坛放到一旁,欠身去另拿一坛。十一沉默了片刻,再次冷声开口:“门主如今找到了家人,又有了美人相伴,许是不再像以前,敢于将生死置之度外。”谈笑的气氛一下子冷了。十一再言:“那些无畏同日死的誓言,门主难道都忘记了?”阿梅看看十一的脸色,再瞧了瞧江厌辞的神色,笑着打圆场:“十一,你怎么越来越像浮离那冰块了!”冰块浮离仿若没有听见,眼睛都没抬一眼,继续喝着酒。江厌辞抬眼望向十一,道:“如果你对我不满意,可以自己当这个门主。”十一脸上的表情这才有了变化,微怔之后,单膝跪下,垂眸:“十一不敢!”其他几个人也都换上了严肃的表情,唯新郎官白衣书生茫然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江厌辞转头,忽然望向他。白衣书生吓了一跳,莫名觉得脊背一寒。江厌辞指了指白衣书生,对阿梅道:“你带上来的人,自己看好。”阿梅立刻道:“门主放心,他这辈子没机会见到外人了。”江厌辞垂目,视线落在火堆里残留的星火。记忆一下子拉回很多年以前,那场大火似乎能烧掉一切。他们好不容易将火扑灭,潜伏的火苗却暗藏在许多个阴暗的角落。那一场大火,让他们师门很多人丧生,包括平日里对他们异常严苛又十分敬重的师父。如果,那一场烧毁一群孩子们的眼泪的大火是一场阴谋呢?江厌辞仰头,大口喝着酒,浓烈的酒水如火灌进口中,又从他唇边流出些,淌湿了他绯色的衣。·余愉说得口干舌燥,暂时歇一歇时,欠身凑到月皊面前,让她帮她贴花钿。“好啦。”月皊说。“可是我自己看不见。”余愉不大高兴。月皊蹙眉,软声:“是我疏忽了,没有带小镜子。”“有了!”余愉晃了晃食指,“前面好像有一潭水,不知道干没干。咱们过去瞧瞧!”月皊回头望了一眼,目光在江厌辞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迟疑着需不需要跟他说一声,可余愉拉着她的手就走,倒是没给她多留犹豫的时间。月皊亦步亦趋地跟着余愉。这山林中的路不好走,月皊自然不会像余愉那样走得轻松。还好余愉知道她那走几步就会喘的身子骨,一直等着她、拉着她。可惜两个人扑了个空,山凹处的确原本有一潭水,只是不知何时已干涸,余愉想要找水当镜的愿望落空。“走吧。回去了。”余愉道。月皊气喘吁吁地摇头求饶:“我实在走不动了,咱们歇一歇吧。”余愉瞧着月皊累得小脸涨红,哈哈大笑。“来!”余愉拉住月皊的一条胳膊,一扭身,直接将月皊背在背上。“呀!”月皊双足离地,吓了一跳,急急抱住余愉的脖子,又忙问:“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的,我太重啦。”“你才不重,轻得像饿了半个月似的。”余愉笑哈哈地备着月皊脚步轻盈地往回走。在月皊几次执意要下去后,余愉才将她放下来,两个人坐在横在地上的一截枯树干上歇了一会儿,才起身继续往回走。这回刚走了没多久,迎面看见了阿梅、独眼十四和十一。“你们怎么过来了?”余愉好奇地问。独眼十四和阿梅对视一眼,经过短暂的目光交流,推出了说话的人。独眼十四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摆出一副满腹心事的表情。他五官无一不豪放,这样犯愁的表情摆在他脸上瞧上去实在是有些滑稽。余愉看乐了,问:“你这什么表情?媳妇儿又跟人跑了吗?”“去去去!”独眼十四摆摆手,给了余愉一个白眼。他说:“我找月皊!”“找我?”月皊惊讶地望向他,“什么事情呀?”独眼十四重重叹了口气,语重心长:“我们是备着门主偷偷过来寻你说话的!可是为了你好啊!”月皊的眉头皱起来,疑惑的目光扫过面前这三个人,软声问:“什么事情不能让三郎知道呀?”独眼十四抬起手,用手指头挠了挠自己的腮帮子,说道:“你年纪轻轻模样也好,不要耗在我们门主身上了。要不然就是耽误了你!”月皊抿起唇来。她早已下定了决心离开三郎,可是此时她不会将这话对这几个第一次见的人说。见月皊不吱声,阿梅用手肘捅了捅独眼十四。独眼十四这才继续说:“我们门主没多少日子可活了!你要是不早为自己做准备,就得守寡!”月皊惊了,急忙问:“三郎怎么了?”这几个人,她与余愉最熟。她急急拉住余愉的手,焦急问:“鱼鱼姑娘,三郎怎么了?”余愉也是一脸茫然。“咳。”阿梅轻咳了一声,“小师妹也还不知道呢。”阿梅恶狠狠地瞪了独眼十四一眼,斥问:“你还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十四望着面前的月皊一副娇柔脆弱的模样,心下不忍。可他还是狠了狠心,说道:“我们门主没几日可活了!尤、尤其是我们门主的眼睛马上就要瞎了!”“怎么会这样?”月皊吓得脸色发白。“就是这样啊!”独眼十四豁出去了,“我们这些刀尖舔血的人本来就有今日没明日,哪个身上不是一堆伤!尤其是门主,他身上的伤最多!他体内的毒一日比一日凶,要不了几日就会双目失明!等门主的眼睛看不见之后,毒素在身体里跑得就更快了!马上就会一命呜呼!”月皊颤声:“那、那怎么办呀?”“没办法啊。”独眼十四摊了摊手,“除非找一个大活人,把他眼睛挖出来换给我们门主。唉,我们来劝你也是因为这毒它传染的,所以你……”“那可以把我的眼睛换给三郎吗?”独眼十四愣住,说了一半的话生生卡在嗓子眼,再也吐不出来。阿梅和十一都颇为意外地望向月皊。独眼十四望着月皊脸上认真的神情,咽了口唾沫,再粗声凶人:“你当剪指甲、剪头发呢?那是活生生从眼眶里挖……”月皊一双眼睛顷刻间蒙了一层水雾,她心里慌慌的,对独眼十四后面说的话也没听进去多少。她眼睫轻轻地颤,眸中浮着慌乱,颤着声喃喃:“可是我的眼睛以前盲过一段时日,也可以吗?”独眼十四望着月皊快要哭出来的眼睛,他慢慢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一刻真的成了大恶人。酒水忽然从天而降,浇了独眼十四一头一脸。“哎呦喂。”独眼十四吓了一跳,一边骂了句脏话,一边向一旁退去。他骂骂咧咧地抬头,惊愕地看见江厌辞斜躺在高树上。他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另一只手里握着个酒坛。身姿闲适洒脱。江厌辞没有向下看,收回倒酒的手,将酒坛中余下的酒送入口中。见是江厌辞,独眼十四那满口的脏话也只能咽回去。几个人都是武艺高强之人,竟是谁也没有发现江厌辞何时到了树上。独眼十四使劲儿眨了眨眼,将流进眼眶里的酒水弄出去,才投降似的举起双手来,说道:“门主,我们就打了个赌来逗逗夫人。您长命百岁啥毛病都不会有!”月皊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儿,她惊愕地望着独眼十四,哽声中带着生气:“你怎么可以这么坏!”“我……”独眼十四回头望向月皊的泪眼,什么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了。阿梅妩媚一笑:“赌输了回去喝酒喽。”她转身就走,免得惹祸上身。此时她心里就是庆幸刚刚骗人的是丑八怪十四,不是她。她走了几步又扭头望过来,柔笑着说:“走啊,你们看什么呢?别在这儿碍眼耽误人俩亲嘴!”有了她这句话,几个人都走了。独眼十四走了几步回过头,见月皊仍旧是生气地瞪着他。他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脸,转过头去,心想以后再不敢逗她了。“你的眼睛以前怎么盲的?”江厌辞凝眸,望向立在下方的月皊。月皊这才将生气盯着独眼十四的目光收回来。她抬起脸来,仰望着树上的江厌辞,特别委屈地说:“他太坏了。”江厌辞望着她委屈的模样,认真地点了下头,道:“是。”月皊吸了吸鼻子,这才回答他的话:“小时候生病发烧,烧得眼睛看不见东西,好长一段时间才好。”月皊往前走了几步,立在树下。林风带着舒适的凉,轻轻吹拂着,吹动江厌辞悬在树下的绯色衣摆随风轻晃着。月皊的视线追随着他随风而动的衣角,再将视线上移,歪着头打量着江厌辞。在这一刻,她忽然很羡慕江厌辞的随意与自在,还有自由。“要上来吗?”江厌辞问。月皊本想摇头。这树太高了,她有点害怕。可是她望着江厌辞悬晃的衣角,那一抹藏在心底的羡慕让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江厌辞将手中的酒坛子随手一丢,从树上跃下,手臂环过月皊的细腰,将她圈在怀里,带上树端。月皊足尖踩在枝干上,心惊胆战地望着下方。江厌辞望一眼月皊的脸色,紧握在她腰侧的手慢慢松开,只在她后腰相护着。月皊立刻紧紧抱住江厌辞的腰,一动不敢动。江厌辞笑笑,问:“不坐吗?”“坐、坐……”月皊试探着将抱着江厌辞腰身的两只手松开一只,挪到另一侧去扶树干。她一手攥着江厌辞腰侧的衣襟,一手扶着树干,双腿打颤地一寸一寸挪着慢吞吞坐下来。足足花了一刻钟还要多一点才坐下来。当她终于坐下来,重重舒出一口气。江厌辞侧首而望,目光一直凝在月皊的身上。见她如释重负地重重松了口气,江厌辞唇畔的那一抹浅笑不由变得更深了。一阵风吹来,枝干跟着晃动。月皊感受着身下树干的晃动,惊呼了一声,立刻死死抱住江厌辞的腿,又死死闭上眼睛。江厌辞坐下来,手掌搭在月皊的后腰,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他说:“掉不下去。”月皊这才小心翼翼地张开一只眼睛,往下望了一眼,见这样高,急急收回目光。“往前看。”江厌辞道。月皊这才抬起眼睛,瞭望着远处。她头一遭坐在一棵高树之上瞭望远处,目之所见与往日大有不同。颇有几分跳出人世外,遥望红尘的豁然。凉风拂面,带着初春时的冷冽。月皊竟是看得出神。再一道略大的风吹晃树干时,她也痴痴望着云端,浑然不觉。她望着远处山间云海。江厌辞侧首望着她,慢慢握住她的手。良久,月皊慢慢垂下眼睛,望向两个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她再试探着向下望去,望见的不是悬空的高度,而是两人缠绵相伴的衣摆。月皊多想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她留念地凝望着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慢慢抬起眼睛,望向江厌辞。“三郎。”她软软地唤。江厌辞问:“昨天想对我说的事情是什么?现在可以说了?”月皊眼睫颤了颤,继而慢慢弯起眼睛,皎丽的面容徐徐展现出柔和笑靥。她笑着说出来:“三郎,我想要放妾书。”百转千回揉于月皊的眸底,最终化成了坚定。月皊今日不会哭。如果注定要分别,她宁愿最后时光里,她给三郎留下的是更多的笑容。江厌辞慢慢收起脸上的浅笑。他深沉的眸光凝在月皊的眼睛来。良久,江厌辞终于开口:“你做出决定了?”“是。”月皊点头。她声音是一如既往地低软柔情,可是江厌辞亦听出了坚决。她有着面团一样柔和的性格,极少态度坚决地做什么。然而此时,正是她少有的坚决时。江厌辞眸色几经变幻。他心口生出一种闷涩,让他不得畅快。“理由?”他问。“三郎以前说过随时都会放我走的。”月皊移开了目光,睁大着眼睛遥望着远处山间云雾。她怕再不移开视线,会掉下泪来。理由有很多,却都不重要了。已经她已经下定了决心,驷马难追。“如果这是你的选择,好。”江厌辞听见自己沉闷的回答声。月皊的唇角再翘了翘,忍受着心里撕扯的疼痛和不舍,微笑着点头。似有千言万语,又舌尖空空不必言。日后你一切安好风光无限,今日离别就是值得。江厌辞深深望着月皊唇畔的笑容,冷声:“回去就给你写。”江厌辞松开月皊,他起身,从高高的树端跃下,带下一阵晃动,和几片飘摇的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