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目的烈火中, 顾渊最后一抹意识消散前,忽而想起的,是十九年前的一个雨夜, 一名让天下人闻名丧胆的杀手,浑身是血地抱着一个不住啼哭的女婴来到他的隐居之所,沉沉跪下。
那人, 名为孤城影, 曾是冥商唐逐手中指哪打哪的一把利刃。
在成为孤城影前,他还有一个江湖人所不知的名字——顾承。
顾渊膝下独子。
只是, 他们之间, 早于四年前便斩断了所有关系,立誓此生至死不再相见。
孤城影一生杀戮无数, 仇家万千,一朝叛离那位声名狼藉的主子, 便再没了一个容身之所。
江湖人容不得他, 唐逐更留不得他,世人皆恐与他沾上半点关系,他带着妻子于多方势力夹缝中奔逃求生, 四处流亡、无援无助, 渐渐走投无路。
顾渊沉默地望着孤城影,眸中神色复杂。
那个曾经亲口说出此生与他至死不见之人,终是于行至末路之时, 放下所有固执, 毫无尊严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顾渊心中有怒有怨, 却终颤颤接过了孤城影手中初生的小小身躯。
他刚于颈间那方打湿的绣帕上看见停云二字, 便见孤城影忽于湿冷的地面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持剑起身, 未言只字片语,转身没入大雨之中。
他下意识上前追了两步,却不料孤城影头也未回,只以剑尖将身后泥泞横划出了一道灼目的裂痕,似要与他彻底划清界限。
他怒从中起,却又不忍怀中女婴再受冰雨之寒,只得于屋内怒道:“顾承!你去哪!”
那熟悉却又陌生的名字,早在他执意选择一条错误之路时,便被深埋进了那段此生注定不能再拾起的过往。
他若还是从前的自己,兴许今时今日,应有一个可归可宿的家。
只是如今,悔之晚矣,他身后却已无回头之路。
如今的他,留在哪里,都会给身旁的人带来祸患。
“唐逐杀我此生挚爱,此仇不报,纵化厉鬼亦不入黄泉!”孤城影说着,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那是他在这世上,所能握住的最后一样的东西,那是……仇恨。
“你忍心她生来便无父无母吗!”
短短数秒的沉默,却漫长煎熬。
“我此生只会杀人,手脏心更脏,不配为人父……您的手干净,日后……她必也能干干净净,一世无忧。”
孤城影走了,握着一把封喉索命的剑,携着满身雨洗不净的血。
他悄无声息来此一遭,又悄无声息的带着自己所有的不堪离去,留下的,只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婴。
***
那一年的秋天,芜溪山多了一个女孩子。
顾渊那八个徒弟,最小的六岁,最大的才十一岁,谁见了一个还只能喝奶的女娃娃都是又欢喜又不敢碰。
顾渊收了八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为徒,却各个都是男孩儿,糙点养都没问题,哪像这娇滴滴的女娃娃,每日放在房里不放心,抱在怀里又没事老哇哇的哭。
山中有了小师妹,八个小屁孩纷纷觉得自己是大孩子了,没事便换着花样做好玩的东西,三天两头跑师父房间里哄小师妹开心。
顾渊有时稍稍去做了点什么事,回来就能听到房间里顾停云或哇哇大哭,或咯咯大笑。
而那几个老偷摸进他房间的小屁孩,早已不知多少次被他骂咧咧地轰出去,却依旧坚定自我地向他这个做师父的演示什么是“虚心接受,屡教不改”的美好品质。
时间一天天的过,起初只能在襁褓中啼哭或憨笑的女娃娃慢慢学会了说话、识物、走路……
再后来,芜溪山中有了一个梳着羊角辫,成天奶声奶气追着几个师兄跑的小丫头。
小丫头长啊长,越来越高,也越来越能跳了。
她这辈子,学会的第一个实用技能,是“告黑状”。
“大师兄!六师兄抢我果子吃!”
“五师兄,六师兄说你做的菜不好 吃!”
“二师兄,六师兄说你是小白脸!”
“八师兄,六师兄说你是个面瘫!”
“七师兄,六师兄笑你连山里的大猫 都怕!”
无疑,八位师兄里,顾停云最最不喜欢的就是六师兄顾远尘,那个师门中最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儿。
这两人,一个顽劣至极,一个恃宠而骄,几次三番把山中众人闹得不得安生。
“师父,管管远尘和小师妹吧,他们再这么闹下去,迟早要上放火烧山的!”
“师父,远尘师弟昨天为了吓小师妹,把厨房炸了!”
“师父,小师妹她老针对我!我是被逼的!”
“师父,小师妹昨天偷看我方便……还问我为什 么用大拇指嘘嘘……”
“师父,小师妹她今天……”
“师父,小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