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息有时候觉得自己这老板当得挺不称职,但秦颂说:息哥,你可别这么说,要不是你,我可能现在还在天桥底下卖艺呢。说是天桥底下卖艺有些夸张了。他们俩认识,是2012的夏天,刚大学毕业的蒋息走路去医院看孔寻,在某条路的地下通道看见了站在那儿弹吉他卖唱的秦颂。当时秦颂唱的是李宗盛那首《给自己的歌》。爱恋不过是一场高烧,思念是紧跟着的好不了的咳。蒋息站在那里听得出了神,倒不是因为秦颂唱得多好,而是每一字每一句都让他跟着歌回溯过去几年的自己。那天他从医院回去的时候,特意原路返回,天已经黑了,秦颂还在那个地下通道里。一件浅灰色的t恤,裤脚有些磨损了的牛仔裤。天热,哪怕到了晚上温度也不低。秦颂垫着一张报纸坐在地上,把短袖t恤的袖子卷了起来,走近了能看清他身上细细密密的汗。蒋息过去的时候,他正坐在那里数着琴包里的零钱吃面包。有点儿落魄,还有点儿洒脱。秦颂看见蒋息,仰着头冲他笑。俩人并肩坐着,蒋息没说话,秦颂就闷头吃面包。后来,秦颂吃完了,歪着脑袋问他:帅哥,什么诉求?蒋息笑了,完全被他这句话给逗笑了。然后两人认识,蒋息知道秦颂原本应该是自己的学弟,音乐学院大一的学生,结果因为不顾一切地跟家里出柜,直接就断绝关系了,主动也是被动。跟家里断绝关系,顺手还辍了个学。秦颂说这事儿的时候语气那叫一个云淡风轻,就跟蒋息后来告诉佟野自己曾经和裴崇远有过那么一段时一模一样。那时候蒋息刚答应了孔寻接手酒吧,但自己对这些毫无经验,也根本不想掌握这些经验,于是就跟自己赌了一把,问这个刚认识的人愿不愿意来帮忙。这忙一帮,就是好几年。事实证明,蒋息曾经遇人不淑、识人不准,但后来,练出了火眼金睛。秦颂把这酒吧经营得相当不错。坐在床上的蒋息翻了翻微信,确认秦颂今晚没发来什么指示或者请示,准备调静音睡觉。在所有软件都被退出之后,他扫了一眼短信。当年上学的时候,大家发短信,包月,每个月交多少钱就能发200条。大概从大三还是大四开始,微信横空出世,别说短信了,大家连qq都不怎么用了。几年过去,短信好像变成了充斥着各种无用信息的垃圾桶,很少有人会再点开他。蒋息的手指在短信的蓝色图标上迟疑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点开了。数不清楚有多少条未读消息,绝大部分都是各种无关痛痒的通知,但这些通知里,藏着一条11位数字发来的,显然不是垃圾短信的消息。【小息,不敢贸然打电话给你,我们能谈谈吗?】这条消息是今早发来的,早上六点多。蒋息回忆了一下,那时候自己应该在等咖啡做好。就在他准备删除的时候,又一条短信挤了进来。【小息,我听说孔寻去世了。】蒋息看向窗外。他刚刚忘了拉上窗帘,现在从这个角度看出去,外面的马路空旷得有些可怜。一排排橘色的路灯不知道是在为谁照亮前路。那些孤魂野鬼吗?裴崇远的短信让他又想起了孔寻。确实,有些人在某一个时间节点突然离开,但什么都无法否认,他曾经活过。从上一个冬天到这一个冬天,将近一年的时间,孔寻躺在那里,热闹惯了的他,大概也寂寞了很久。蒋息没有立刻回复裴崇远,而是放下手机,又从床上下来了。他去书房,从柜子深处找出了一个蒙了灰的盒子。这盒子是他大学毕业那年正式接手subway之后,从店里找到的,里面都是孔寻的收藏。照片、吉他的拨片、断掉的琴弦。很多东西。他曾经带去医院给孔寻,孔寻笑着说:没什么用了,扔了吧。他说:我都这样了,要这些回忆有什么用呢?我只想往前看,想写点新的故事新的回忆。但蒋息没扔,而是拿回来放好,原本打算等孔寻出院,再还给他。结果,没等到那天。这个盒子在这里放了很久,蒋息原本已经忘了如果不是裴崇远突然联系他。盒子里只有一张照片,有些褪了色。照片上是孔寻跟裴崇远,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那时候的他们站在绿茵茵的草坪上,不规矩地把校服搭在肩膀上,笑得得意又嚣张。那是蒋息没见过的他们。原来,他们也阳光灿烂纯粹天真过。蒋息拿着这张照片走出书房,去阳台抽了根烟,然后回到卧室,给裴崇远发了条短信。【明天上午十点。】蒋息跟裴崇远约在一家离自己酒吧不算太远的咖啡店,他不想让裴崇远去自己店里,像是刻意要划清界限。蒋息推门进去的时候,裴崇远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但凡有人进门,他都要紧张地扬头看看是不是蒋息。早。蒋息到了之后,裴崇远起身,跟他说了这么一句。蒋息嗤笑:是挺早。他坐下,点了杯咖啡。裴崇远细细地打量着他,把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自从他回来,找了蒋息几次,但并不是每次都会跟对方正式碰面,有几回,他像个偷窥狂一样站得远远地看着对方。更挺拔了,更凌厉了,更像个成熟的有担当的男人了。裴崇远终于承认,在自己缺席的这些日子里,他的长腿男孩不再需要他了。不需要他,不需要他的爱,不需要他那些甜言蜜语来肯定自己确实被爱被需要。这种感觉被称为痛心疾首丝毫不夸张,裴崇远甚至有时候不敢上前,觉得自己再没脸面站到蒋息面前。以前总是他做着二人关系的主导,如今终于风水轮流转。他开始在蒋息面前自惭形秽了。蒋息知道裴崇远在打量自己。如果搁在三年前,他正活得拧巴的时候,他绝对受不了这样的注视,会愤而起之,跟裴崇远大打出手。但现在不会了。看吧,不管你怎么看,老子都活得很好,毫无破绽。蒋息坦然地直视他,就像直视每一个在他生命里不重要的人。孔寻的遗物之一。蒋息把照片放在桌上,推到裴崇远面前,还有其他的遗物,但都跟你没什么关系。裴崇远垂眼看着那张照片,皱起了眉。我们高中时候拍的。我不感兴趣。蒋息说,我只是把这张照片给你,还有。他抽出桌上的便签本,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地址:孔寻的墓地,你可以去看他。裴崇远看着那一排字,发呆片刻,捂着眼睛,咬紧了牙关。孔寻说,作恶的人会遭报应。蒋息看着裴崇远,喝了口咖啡,但我觉得,他不至于。裴崇远没有说话,攥紧了那张便签纸。他没有遗书,没有遗愿,可能到最后他也没想到自己真的就那么死了。蒋息放下杯子,对裴崇远说,大概是带着满腹的遗憾走的。小息裴哥。蒋息笑着,嘴角是挂着笑意,眼睛里却是冷漠的,我还叫你一声裴哥,算是给你面子。这都又过了三年了,不管什么故事都早该翻篇了,我心里没你了。蒋息站了起来,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块钱,压在杯子下面:咖啡我请,你爱坐到什么时候就坐到什么时候吧,去看大哥的时候,记得给他买束花,别让他觉得你这个兄弟真的没有心。第46章 鼓棒蒋息推门出去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孩儿把自己车给划了。他车就停在路边的停车位,出门没几步路。那小孩儿,手上拿着冰糖葫芦,竹签就那么往自己的车上划。蒋息不是个迷信的人,但看见这一幕,他觉得就是在暗示他今天根本不应该来。肇事的小孩儿跑了,蒋息也没心情去抓他理论,没劲。他叹口气,摸出烟,翻了半天没找到打火机。一只瘦削的手伸过来,手里拿着打火机。蒋息扭头看过去,听见裴崇远说:就不能聊聊?烟盒被蒋息放回口袋:有必要吗?有。裴崇远说,我这两年多的时间没在,发生了不少事。蒋息站直,冷着脸看他。我不是故意不去看孔寻,那时候我脱不开身。裴崇远说,小息,不管怎么样,你让我把话说出来,也算给你个交代。蒋息笑了:我没跟你要交代。我想给,裴崇远说,聊聊吧,快三年没见了,聊聊。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这种时候。裴崇远的气焰完全被蒋息碾压下去,人收拾得再怎么利落,看着也有着一股挥不去的颓丧,像是落了灰的宝石。这不是他以前认识的裴崇远。就站这儿聊吧。蒋息掏出烟来,伸手跟裴崇远要打火机。裴崇远递过去,看着蒋息点了烟。风很大,蒋息叼着烟,点火的时候,一只手遮着。他眉头紧锁,眼睛微微垂下去,曾经撩得裴崇远内心起火的睫毛依旧。这段时间对不起。裴崇远被风吹得眯起了眼睛,孔寻住院的时候,我实在脱不开身。没事儿。蒋息把打火机还给他,吐了口烟,他也没怎么惦记你。裴崇远吃了瘪,半天没说出话来。有事儿就快说吧,蒋息看着他,我挺忙的。裴崇远也抬头看过去,直视着蒋息的眼睛。一个人的变化,从眼睛来看是最直观的。以前的蒋息看着他时,眼睛里有一团火,现在是一簇冰。裴崇远也点了支烟,手指夹着烟,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看起来这三年你过得还不错。显然是这样。那天我给你打电话,是想给你过生日。没这个必要。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也没给你过过一次像样的生日,倒总是你等一下,蒋息打断了他,如果要叙旧,就真的没这个必要了,你明白我的意思。裴崇远怔了一下,点了点头。行,不叙旧。裴崇远说,那时候我突然不去找你了,不是故意的,公司项目出了问题,我被羁押了。什么?是真的。裴崇远叹气,你应该记得,当初我们公司每年都会跟明国产业合作,就是那个项总。蒋息皱着眉看他。那个项总蒋息还真的记得,倒不是因为裴崇远每年都负责他们的项目,而是因为那个项总是个喜欢搞歪门邪道的人,塞了个叫项然的小经理跟着裴崇远。那个项然,就是当年接过裴崇远电话,又被孔寻说长相很和裴崇远胃口的人。蒋息没说话,等着裴崇远继续。那时候合作的项目出了大问题,被查了,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带走调查,裴崇远说,后来才知道,我们公司当时账上有问题,跟明国他们签的合同也有问题,我被坑了,说我诈骗。蒋息抽着烟,听着他的话。裴崇远工作的事情蒋息从来不会过问,那时候他并不在意裴崇远是做什么的,他眼里只装着这个人。我们总经理和明国的人,把锅推给了我,我当时真的是焦头烂额,裴崇远抽着烟,低着头,这件事调查期间,我一直被关押,后来一审判了,我又上诉。裴崇远长长地叹气:那时候没敢让你知道。他说的这些事,蒋息从来都没想过。你要是不信的话,可以去查,裴崇远说,我一出来就去找你了。蒋息弹了弹烟灰,说:该抓的人抓了?嗯。裴崇远说,不过这次的事也给我上了一课,我确实太不谨慎。蒋息笑了:好,我知道了。说完,他走到旁边的垃圾桶,按灭烟头丢掉,然后回到了车边。你说完了?蒋息拉开车门,那我先走了。小息。裴崇远一把抓住他的车门,目光深沉地说,这几年给我的教训够多了。是,够多了。蒋息坐在驾驶座,微微仰头看着外面的人,那以后祝你好运,别再坑人,也别再被坑了。他说完,关上车门,准备离开。对了。蒋息开了车窗,问外面的人,你被关的时候,没告诉我,那那个项然呢?裴崇远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项然。蒋息笑笑,没等他回话,关上车窗开车走了。裴崇远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缓缓离开,就像是眼睁睁看着原本攥在自己手里的风筝断了线,去往了更高更远的蓝天。蒋息到店里的时候才中午,秦颂还没起床。他给自己弄了点吃的,然后坐在二楼窗边的位置喝着饮料打游戏。跟裴崇远见这么一面,心里没有一丁点儿波澜是不可能的。他曾经想过无数种可能,这三年里,裴崇远究竟去哪儿了?厌烦了追在他后面解释的日子,去找新欢了。还是跟孔寻一样,运气不好,得了病,无声无息地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