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争开始到现在。
陈锋一直看着自己的战友一直死,一直死。
他努力想保持冷静。
他开始学会用数字去总结战友的命运。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没有缅怀的资格,也没有沉浸在悲痛中的时间。
他必须用相对冷漠的心智去面对现状,基本做到了。
但这很难,每当看到那些冷漠的数字时,他脑海中却总忍不住去想象数字背后的名字与面孔。
虽然他总能一往无前的继续前行,但终究有那么多人是他所熟悉的。
在听到《永不独行》时,他依然会想起钟蕾、卢薇等人的墓碑,也会想起在宇宙中因为找不到旅行者二号而孤独死去的自己。
这一场战争,他在白色巨茧、刀锋螂上体会到了新的绝望。
他已经努力到了极致,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
繁星、唐天心、林布、贝恩斯塔、拿威纶、董山、欧青岚等每一个战士、每一个科学工作者、每一个工程人员也都做到了各自能做到的一切。
人类打碎了白色巨茧,歼灭了球型战舰的四十只刀锋螂。
人类一次次面对绝望,再打碎绝望。
但在看到棱舰舰队和数千万刀锋螂的瞬间,更深更大的绝望吞噬了一切。
这依然是人类的末日。
然后陈锋又看到了来自比邻星和巴纳德星的舰队。
起初他是有些激动的,但这激动来得快,去得也很快。
通过三方信息交换,陈锋解开了很多一直以来的迷惑,也找到了新的方向,但对这条时间线里的人类没什么用。
在冷静与悲伤交织的复杂心绪中,他的这条时间线即将走到尽头。
在战损情报中,有一栏更直白的数字。
这组数字名为剩余人口数。
从最开始的四百多亿,到棱舰舰队抵达时的一百多亿,再到现在的不足二十亿,并且依然在以每秒上百万的速度往下跳。
至于援兵战舰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双轮战舰与三角战舰的战损速度依然是每秒数万艘。
太阳战区是被动防御,后方还有一定战略纵深,其实算下来伤亡速度要慢一点。
比邻星舰队与巴纳德舰队背后的活动空间更大,但执行的却又是主动进攻,所谓战略纵深是不存在的。
陈锋从现在开始,便已经看到了结局,两三千秒后,大约太阳系附近只有一些行星基地和里面的空间站上的留守人员还能活着。
这种一眼就能看到结局的滋味太糟。
更糟糕的是,在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后,999996艘棱形战舰一艘都没有少。
棱形战舰别说受损,甚至连被击中都没有过,更从未挪动过一次位置,推进的速度也从不见变化。
它们一直在无声无息的前进,仿佛亘古恒定的自然现象。
陈锋对这般场景似曾相识。
他在第二条时间线里,通过电视看到宇宙舰队在太空中毫无征兆的连番爆炸时也是一样感受。
因为看不懂,所以人脑会产生错觉,潜意识里认为这仿佛是种自然现象。
明知道不是,可人就是控制不住潜意识里的错觉。
重重绝望的处境,再加上《晨风》的深度浸染,影响了他的判断力,让他在几秒钟前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以至于露出破绽,掉入对方的陷阱。
但这也不能怪他,他面对的也是前所未有的新局面。
他完全不了解棱形战舰的实力,失误也在情理之中。
再换言之,哪怕他明知道会是这样,当冲出去的机会摆在面前时,也依然会毫不犹豫的行动。
明知道可以出去拼一枪,要让他什么都不做,因为畏惧被活捉而提前自杀,他做不到。
既然见到了,总得砍两刀试试看,能多收集一点数据是一点。
否则,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关键钥匙,因为畏惧被活捉而提前放弃,那么下次、下下次……乃至于以后,也依然赢不了。
但陈锋这人最大的优点就在于承受能力强,哪怕意识到自己陷入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他也并未真慌乱到手足无措,而是在脑中快速分析局面。
刹那后,他调整好了心态。
他认为对方的活捉陷阱既是风险,也是机遇。
活捉,就意味着复眼者舍不得轻易抹杀他。
那么他能以此为凭仗,和棱形战舰多周旋一阵,多靠近几次,多砍几刀,多尝试几次不同的手段,自然也能多得到些信息,为下次做更多的准备。
自己的时间重置能力可能已暴露,也可能还藏着。
但复眼者肯定想不到,这般试图活捉的举动,却又是卖出来的巨大破绽。
当然,他得尽量避免被活捉。
不然到时候万一他被冻起来,始终保持在将死未死的状态,那就全完了。
风险依然存在,只是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古来就有,陈锋还是懂的。
他还是得找个更好的万全法,尽量降低风险。
由于长期保持光速,星锋巨像做变向机动时的弧线不得不拉大,所过之处激荡出一条淡淡的空间震荡波纹,如蚯蚓般蜿蜒游走在棱舰包围圈的外侧。
棱形战舰并未释放出光束炮或者白色电浆来扫荡他,只持续派遣着刀锋螂对他进行追击,并且几乎所有棱形战舰上都开始弥散出长须,试图加大空间冻结的封锁范围。
巨像的左足曾被短暂卷进去过。
当时陈锋都准备舍弃左足了,却没想到只稍微试了试把左足拔出来,便像走出沼泽泥潭般脱困成功。
接受了全面改造的星锋巨像已经具备部分敌机的材料特性,又有曲率泡的隔绝空间,没那么容易被冻住。
刀锋螂等复眼者的作战单位可以在冻结空间内活动自如,星锋巨像虽做不到这般,但也比别的作战单位好了很多。
陈锋开始更放心大胆的行动自如,时而用后背的长管炮来一轮集火扫荡,再用手中战刃补上两刀,倒也能时不时的剿灭一两只刀锋螂。
他自己也会被命中,被切开装甲,亦或是被涡流粒子打在巨像上引发爆炸,但问题不大。
巨像的体型不小,装甲又具备极强的自修复能力。
只有一点始终困扰着他,他始终不能靠近棱舰附近。
一来是几乎所有棱舰的表层都布满了长须,二来是在长须之后还有一层强度极高且原理不明的聚能护盾。
这护盾能抵挡巴纳德舰队的奥氏炮集火冲击,也能抵挡陈锋的斩击与炮轰。
他抽冷子成功的砍上去过两次,竟连丝毫波纹都震荡不出来,只稍微破解了些这聚能护盾的自主震荡规律。
陈锋这看似无意义的挣扎可以持续很久很久。
不知不觉,又三十分钟过去。
太阳系内部已成一片死寂。
棱形舰队还在往前推进,但里面的战舰、空间站、工程舰、医疗舰等等人类的构造物早已或破碎,或残缺。
无数刀锋螂依然穿插来去,时不时在身穿腾龙武装的幸存者身上补一刀,或者开一枪。
棱舰战阵的外面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锋不只一次路过比邻星舰队的阵线。
他看到的依然是蝗虫般飞舞扫荡的刀锋螂大部队,与满天飘荡着的双轮战舰残骸。
整个太阳系依然在被网格链接不断压进。
网格抵达了冥王星。
冥王星被卷了进去,然后像被放在烧红铁板上的冰球般“融化”与消解。
在过去的多次战死中,陈锋也从未体会过这种眼睁睁看着被慢慢摧毁一切的滋味。
他也开始感到更大的压力。
越来越多的长须继续压制过来,越来越多的刀锋螂开始跨越空间阻挡他的前路。
陈锋没有想过逃跑。
反正他最高极速也只有15倍光速,并且只能沿着复眼者的引力线道路前进,棱形战舰完全可以慢悠悠的抹除掉太阳系,然后再老神在在的追过来。
逃不掉。
“唉……”
陈锋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