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余余内心稍微犹豫了一下,折中说道:有点认识。
什么叫有点认识?卢队说,你以前是他手底下的吧。
郑余余一看这人显然比刘洁难骗,于是如实道:干过一段时间。
卢队说:之前没问过你,为啥调任了?
理念不合。郑余余简单地说。
卢队三十来岁,也还有些未褪的不稳重,有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冒出头来,假装看不出郑余余的不想聊,也不端着队长的身份了,试图把自己和郑余余摆在平等的地位,趁其不备敲出这个蚌口中的软肉。
怎么个理念不合?卢队问,是因为当初那场禁毒案吗?
郑余余浑身炸开毛,脑袋中的警钟大鸣,此时又被一棍子敲得他头昏脑胀,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队长聊。
卢队问:怎么着了?
没什么。郑余余认命了。他觉得自己是不能翻篇了,他的痛不比关铭少,那件案子是打在了关铭身上,但是疤却后知后觉地落在了他身上,疤要跟一辈子,但之后人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忘记自己身上有一块疤。如果一道疤被自己的主人遗忘了,那么它实际上就成为了别人的疤。
他决定抛出一块肉来引开这个话题,于是说:你怎么会对这个好奇?
卢队微微皱着眉头,歪着头说:你有没有觉得他,有种那种劲儿。
郑余余追问:什么劲儿?
无所谓。
卢队找出了合适的形容词,说道:就是根本不在乎,死了六个人,跟他没关系似的。
事实上也确实没有关系,郑余余在心里说。但是他其实是了解卢队到底想说什么意思。
因为关铭不紧迫,他一点也不像是命案悬在头上的刑警。
郑余余说:所以我俩理念不合。
如果你已经做了一个刑警,普天之下职业遍地,你既然要选择一份高危险高成就感的职业,那么就该有点责任感,因为没人逼你这么非做这个。我们可以默认,刑警都高举为人民服务的大旗,随时准备着为了打击犯罪抛家弃子。
但是责任感这个东西被写进了很多职业的纲领性文件的品质,其实在极其自律的人面前,约束性不大。就像是关铭,郑余余觉得,其实关铭就没什么责任感,至少没有职业责任感。
他只是在做这份工作,并且做得不错,你说他依赖天赋也好,说他冷漠也好,他就是不比别人做得差,所以不能因为他缺乏责任感而惩罚他。
但是在热爱这份工作的人眼里,他的从容与冷静,会显得格外的不舒服,仿佛是一根扎在衣服里的刺,不致命,但总想调整一下衣领,确认它是不是还在扎皮肤。
关铭对很多人来说就是那根刺。
卢队又问郑余余,关铭是在武羊也一直这样吗?郑余余心说,不然我们为什么要分手?
他猜卢队还想知道一件事,就是关铭知不知道自己的毛病。
人总想让犯了错的人知道自己的错,并且产生罪恶感。生活中,一个人做了蠢事,人们更多的在乎的事他是否知道了自己的蠢,而不是他受到了怎样的代价。
但这对关铭是无用的。郑余余在与关铭交往的那一年中,想尽办法要改变关铭,他有过歇斯底里,也有过苦口婆心,但是怎么样才能改变一个聪明的成年男人呢?我们有时会绝望的发现,他们难以改变。
关铭也没有为了一段恋情而改变生活态度的意愿,而且他也实在是做不到。关铭与这世界相联系的一些通道似乎被切断了,他也不理解别人宣扬热爱和梦想,在他看来,那是盲目升华、自我感动和催眠。但是他懂得尊重,可是旁人却不懂,他们总寄托于感化他。
终于有一天,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的郑余余可以这样平和地向别人解释说:关铭活得很明白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不影响工作。
你第一次和他相处,郑余余说,习惯了就知道了,他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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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个热闹得了,我也不会修路,尽力了。
第8章 去日苦多(八)
第三次,在困难和容易之间,它选择了容易。刘洁说。
郑余余说:你又鄙视自己的灵魂了。
刘洁说:我总是试图与你聊点思想层面的东西,你这人拒不配合。
我的精神世界一片荒芜,郑余余说,寸草不生。别聊了姐,要聊就聊案子。
那我和你聊聊男人,俩人一人抱着一份盒饭,在车里吃饭,刘洁在吃一份台式便当,一块炸鸡肉被闷得发软,像是泡了水的棉花,她还是咽下了,说,关队真是个有故事的男同学啊。
郑余余睨着她:你看上了?
很难不心动,刘洁说,男未婚女未嫁,心动需要什么指标吗?只要他不口臭,对视三秒就可以。
郑余余目视前方,无所谓说:你可和卢队对视了五年了,心动吗?
腐朽麻木的中年男性,刘洁终于对快餐盒里的炸鸡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他们的口臭是精神上的。
郑余余乐了:太恶毒了,你这张嘴。
刘洁说:请记住,因为一个恶意的笑话而笑的人和讲笑话的人同罪,你我都一样。
郑余余还在想,他们今天到底能不能见到这个工作繁忙的工大教授,此时是下午一点半,已经不是吃饭的黄金时间,但是精力旺盛的大学生们还是从西门零散地涌出,四面的餐馆仍维持着半沸的状态。
刘洁看出他的微微的焦灼,说道:担心是没用的,该来就来了。
郑余余嗯了一声,兴趣不大。
刘洁终于解决了最后一块鸡肉,然而下头的蔬菜也软塌塌的,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她筷子在饭盒里乱翻,郑余余看了一眼正要说她,刘洁挂在胸前的手机正好响了,上头显示一个关字。
刘洁接起来:关队。
那头问了什么,刘洁回答说正在等,今天下午这个姓王的教授第一节 有课,俩人打算提前堵住,省得下了课又摸不到人了。
郑余余扒拉了自己的两口饭,也是很难吃,点学校旁边的外卖就像是扫雷,且无规律可寻。就算是销量高也有难吃的,让人不免怀疑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到底是什么口味,还是只有自己太挑剔。当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刘洁说:现在看来,受害者的身体倒不是说多健康,都是一些肩周炎、腰间盘突出,或者鼻炎之类的病,第三个受害者,叫王斌的男人有荨麻疹,已经接近痊愈了,这些问题都不严重,不是需要定期去医院的病。
看来关铭还是想要从受害者这方面找线索,刘洁又答了几句,最后说:这样吧关队,我下午回队里一趟,这边结束了就回了,咱俩当面谈。
关铭似乎是说了麻烦了,刘洁笑了,客套说哪里哪里。郑余余忽然想,关铭其实还是改变了不少,他以前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全天底下他见过最厌恶社交的虚与委蛇的人就是关铭。
俩人终于挂断电话,郑余余也终于还是坚持着把手里的盒饭吃完,随便包了起来,这可以算作是他今日的日行一善。
刘洁心情不错,这心情好的源头非常明显。
郑余余都要觉得俩人确实挺配了,都是泰山崩于前还在打饱嗝的人。
通过刘洁这个中介在,就算郑余余和关铭不在一起,也总是要受到来自关铭的辐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