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出身低,跟母亲一样, 养了个唯唯诺诺的性子。这样几次三番之后,姜羽就放弃了他, 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姬无愆身上。当然, 他并没有在明面上表露出来, 以免这孩子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或是那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老贵族们, 做一些过激的事。蓟城的日子过得忙碌充实, 又算得上是平静。每天除了处理政务,便是和戚然明在闲暇时亲热亲热。暂时没什么大事。便是在这样的时光之中,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四月中旬, 姜羽启程前往宋国商丘。本来论理,戚然明是不去的,他一个司马,掌着兵事,而弭兵之会是一个和谈的盟会。但一来姜羽不想跟戚然明分开这么久,二来戚然明一个人在蓟城也待不住,所以他还是以权谋私,把戚然明带上了去商丘的马车。宋国国土不大,夹在齐国楚国卫国之间,商丘作为宋国的都城,自然也没法跟曲沃、洛邑这些地方比。但商丘有商丘的独特之处。事实上宋国这个国家很有意思,姜羽是这么认为的。明明是个弹丸小国,却为了骨气,敢在盟会上得罪楚国,遭到楚国和齐国联手攻打,国家都快亡了,竟也死不投降。作为个体,这样的硬骨头便已是罕见,更罕见的是作为一个国家,上下百官竟也都有这样的气节。如今分裂割据如此严重,国家朝夕变换,家国的凝聚力也要弱一些,宋国却能打破这个局面。因此,在抵达商丘时,姜羽一路上便有去观察商丘的百姓。虽然去岁宋国遭受战火的肆虐,但商丘的百姓生活依旧和乐,似乎并没有受到战火的影响。街道上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到了王宫,姜羽先去拜见了宋侯。上回在曲沃,宋侯帮了他一把,才解了姬重所设下的局,没让姬重得逞。因此姜羽对他很感激。去年在曲沃时,钟离君无心帮的一次忙,便促成了两国现在的友好。宋侯虽然年过四旬,看起来却很显年轻,精神抖擞,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他宽袍广袖,一片风流倜傥。而宋侯的儿子钟离君,气度风化更是不输他。姜羽和戚然明进宋国王宫时,这父子俩都在,一起接见了姜羽。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个素未谋面的楚国寿春君。楚国的寿春君亦名列四公子之一,和燕国睢阳君姜羽,秦国广陵君嬴弱,宋国钟离君子嫣,并称大周四公子。这是姜羽第一次见他,不由多看了几眼。寿春君以赏罚严明著称,任人唯贤,从不徇私。此人不苟言笑,举止有度,客气却疏离。比起楚侯的傲慢狂悖,寿春君显得更平易近人一些。在姜羽打量他时,寿春君也在打量姜羽。两人视线对上,寿春君微微退了一步,弯腰拱手道:久仰睢阳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姜羽也笑了笑:寿春君客气了,寿春君的美名,大周朝有何人不知?该是我久仰你了。见寿春君的目光落在戚然明身上,姜羽在他问之前,便先一步解释道:这位是戚然明,戚将军,寿春君想必也听闻他的名号了。当然,寿春君道,戚将军的赫赫威名,如雷贯耳。去岁他率兵一万,就敢深入齐境,将齐军杀得溃不成军,甚至还斩下了齐国大将南宫绰的头颅。如此战绩,岂能不知?戚然明向寿春君回礼,简短道:投机取巧罢了,不敢。姜羽就爱听别人夸戚然明,笑着看了戚然明一眼,又对寿春君说:寿春君想必不知道戚将军的另一个身份吧?戚然明看了姜羽一眼,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他没来得及阻止,就听寿春君已经自然地接过了话,好奇问道:什么身份?姜羽道:我夫人。寿春君:一旁的宋侯和钟离君:寿春君心想,其实我们都知道,您不用特意介绍一遍。睢阳君的婚事那可是举国年轻男女都在关注的大事,毕竟四公子之中,只有榜首的睢阳君姜羽一个,年纪不轻了还没有成亲。姑娘们翘首以盼多年,虽然传出睢阳君克妻的传闻,但挡不住姑娘们怀春的梦。因此,他突然大张旗鼓地当着燕国百官地面儿,见人就宣传一下自己跟戚然明的关系,这消息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人人都知道,燕国无数少男少女的梦中情人睢阳君,在接连克死了两任未婚妻之后,找了一个命很硬的男人,戚然明戚大将军。这位戚大将军不仅命很硬,还非常勇猛,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如今民间有关于他俩的话本子都有好几十个版本了。从两人如何如何相识,如何如何定情,讲到如何如何定亲,期间又如何被迫分离两地,等等,故事之精彩,让他们俩本人听了也不禁咋舌。其中有不少心里酸溜溜的姑娘,起初觉得像戚将军这么威猛的将军,肯定生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怎么配得上陌上人如玉的翩翩公子睢阳君?但是很快又有知情者透露,这位戚将军相貌俊美,五官精致,亦是一个俊朗的公子哥,在燕国也博得了无数姑娘的青睐。但是没等她们得手,这两个男人就搞在一起了。这两人在一块儿,倒也算是郎才郎貌了,挺般配。只不过,就不知道多少少男少女的梦碎了。姜羽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还兴致勃勃地向几位介绍:婚事还没办,但已经见过家中长辈了,而且我们定过了亲。姜羽还伸出手,把自己手上的玉指环给几人看。指环与戚然明手上的是一对的。这便是信物。姜羽道,我打算等燕国再稳定一些,便办婚事。届时几位若是得空,可一定要来捧场。寿春君和宋侯脸上扬起半真半假的笑:一定一定,睢阳君的婚事,怎么能不去捧场?两个男人成亲,闻所未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个睢阳君未免也太离经叛道了些,怎么跟传闻中的不太一样?姜氏都要绝后了。戚然明没姜羽那么高调,以他的性子,当然不会逢人就说的。但是他也拦不住姜羽。何况,听姜羽对人介绍他是他夫人,心里还是很甜的,戚然明悄悄地想。毕竟这世间,有几个人敢公开承认和一个男人成亲呢?而愿意不娶妻生子,只要一个男人的,又有几个呢?戚然明觉得自己很幸运。至于旁人听了怎么看,那就不在戚然明的考虑范围之内了。谁敢当着他们的面说他们的不是,戚然明自然会打掉他的牙。让他知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拜别了宋侯,离开王宫之际,姜羽和戚然明以及寿春君,三人一同望驿馆而去。钟离君追出来送他们,又略带歉意地命人取了几盒成双成对的玉如意等物,赠给两人。去岁见到二位时,二位尚且不是现在这般光景。没想到一年多过去,二位竟已定了亲,钟离君笑道,因不曾想到戚将军也会随睢阳君一同光临,故而准备得仓促,因此这礼薄了些,还请二位不要见怪。姜羽虽然总是乐此不疲地向人介绍他和戚然明,但他心里清楚,绝大多数人嘴上不说什么,不过是摄于他的权势,不敢多言罢了。真的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嘲讽取笑辱骂呢。因此,当钟离君特意追出来,带着歉意,郑重其事送上贺礼时,姜羽是有些意外的。钟离君的眼神并无虚伪,而是完全的真心实意,在祝贺他们。姜羽心中微动,笑着转头对戚然明道:夫人,送你的,不接着么?戚然明也没想到会收到这样诚心的贺礼,也是愣了愣,连忙道:多谢钟离君。他打开第一个盒子,看到其中躺着一对儿的玉簪。由于他们俩都是男的,很多东西送着都不合适,但发簪却是两人都能用的。盒子里还有些其他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钟离君有心了。戚然明真心地说了一句。二位不嫌弃便好,钟离君似松了一口气,就怕礼太薄,怠慢了二位。待得二位日后大婚,惠即使没空去,也一定会备上一份厚礼,送给二位的。这还是他们俩的婚事,第一次得到别人的重视。虽然两人都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但能得到祝福,依然是让人开心的。姜羽笑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应该的,钟离君说,去岁二位解我宋国亡国之危,惠感激不尽,只能略表心意。二位情深似海,不顾世俗的目光,此等真情,让惠十分佩服。钟离君道,惠便再次,祝二位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第168章姜羽与戚然明二人同时拱手回礼:多谢钟离君。寿春君在一旁看着稍微有一些尴尬, 他方才在殿内时那个敷衍的态度, 这两人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来。但反正现在钟离君如此郑重, 一对比, 就显得他有些无礼。因此回到驿馆之后,寿春君也让人置备了一份薄礼, 送给二人。姜羽没拒绝,照单全收了。由于尚未到盟会时间, 姜羽趁着暂时还有空,翌日便带戚然明到处逛逛,看看商丘的风景,就相当于公费旅游了。如今已近五月,天气渐渐炎热了起来,戚然明早已脱下春衫,换上了轻薄的夏衣。他如今身份不同, 代表的是燕国的脸面,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性而为, 因此穿着打扮都精致了很多, 穿的是锦衣华服, 戴的是珠玉金银。譬如贵族腰间皆要佩玉, 他腰间也佩了玉。姜羽为了让戚然明跟他配对, 也给戚然明做了个兔子图案的玉佩, 让他随身带着。戚然明一头乌黑的长发,亦用玉冠束着。他跟着姜羽久了,面色不再像以前那样苍白, 而是白里透红的,显得很健康。这样一身穿戴下来,全然看不出曾经是个穷得连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奴/隶,亦不像是战场上百夫之勇的大将军,反像个贵公子,和姜羽站在一起很登对。姜羽如今半分都不避讳,当街便攥着戚然明的手,与他离得很近。然而没想到,这日在商丘一逛,竟还逛到了一个了不得的人。此刻,姜羽和戚然明坐在宋国一个乐官的家里头,两人都有点懵,回想着他们怎么会到这儿来。这乐官姓崔,乐官称舞师,因此崔大人便被称做崔舞师。不过重点不在崔舞师身上,而是在崔舞师的夫人,这个女人身上,不过严格说来她不是夫人,只是个妾。崔舞师的正室因难产而死多年,他都没有再续弦,这个名叫绿萝的妾,这些年便担任着崔府女主人的角色,很受崔舞师宠爱。两人本在街上逛得好好的,突然路上有一顶轿子停了下来,这位绿萝便从轿子上下来,看到戚然明,便开始怔怔落泪,说她认得戚然明的母亲。然后莫名其妙的,他们就到这妇人家里来了。此时,让姜羽头疼的是,这绿萝仍泪眼婆娑地望着戚然明。要不是绿萝年纪太大,已经三十好几岁,姜羽都要觉得,这是戚然明当初行走江湖惹下的风流债了。不过,戚然明和姜羽一样懵,且头疼。崔舞师正揽着爱妾的肩,低声哄她。几人对视良久,到底是姜羽按捺不住,轻咳了一声,问道:崔夫人,敢问您这是?绿萝一听,眼泪又要垂下来,上前来握着戚然明的手,说道:您是当年夫人的儿子么?戚然明不太习惯和别人有身体接触,微蹙了眉,抽回手反问道:您说的夫人是谁?绿萝垂眸看了一眼戚然明腰间的骨笛,问道:这骨笛是你母亲的么?戚然明不自觉地握了一下骨笛,手指摩挲着微凉的笛身:嗯。绿萝眼泪仍是没忍住,垂了下来,低声道:这是你母亲生前,最爱吹的笛子。这话包含的信息量比较大。戚然明很多年没有听说过跟母亲有关的消息,在见到文姬之前,戚然明甚至都觉得母亲以前说的那些东西,都是骗他的。直到见到这个女人,戚然明才突然发现,原来这世间还有他母亲存在过的痕迹。母亲说过的那些,似乎也不是骗他的。看到戚然明的眼神,绿萝知道自己大致找对了人,回头低声对自己的丈夫说了几句话,又命其他下人都下去。屋里只剩下三个人,绿萝又把目光投向了姜羽。戚然明握住姜羽的手,说道:夫人有什么话,尽管直说,他便相当于我本人,不碍事。绿萝点点头,便说起了从前的事。其实戚然明本身并非奴/隶,而是极尊贵的,于二十三年前被灭国的祁国的王室子。他的父亲原是祁侯的兄弟,母亲是名门贵女。二十三年前的祁国,只是一个小国,夹在大国之间求生存。灾祸的到来是因为一个女人,那是姜羽和戚然明都很熟悉的一个女人,原齐国的王后文姬。自从二公子即位之后,文姬就被软禁在后宫,再也不能踏出齐国王宫半步。文姬原是宋国的公子,名叫子文,以惊世的美貌闻名于天下,传说她出生时,商丘的桃花一夜盛开。然而在这样的年代里,美貌通常是罪孽。这在文姬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文姬才嫁给祁国诸侯王一年,齐国便打着祁侯荒yín 无道的名号,将jūn_duì 打到了祁国的王城。而后不久,祁国都城便被攻下。文姬因她那倾国倾城的美貌,被当年的齐侯看中,一眼便惊为天人,遂收入后宫,宠爱有加,甚至最后封为了王后。祁国亡国以后,原王室子弟和女眷逃的逃,亡的亡。戚然明的母亲便是一个逃亡的。她当时肚子里怀了个孩子,在亡国前便被丈夫送走。在离开祁国以后,他们一路向西逃亡,不知该去哪里。在逃亡至宋国时,绿萝作为戚然明母亲的侍女,生了重病,眼看着命不久矣,无力跟着主人一起上路了。故而只能将她扔下。没想到绿萝却没死,而是被崔舞师捡到,纳成了小妾,捡回了一条命来,苟且偷生至今。后面的事情,戚然明都听他母亲说过了。他母亲在逃亡的途中,来到了郑国。在郑国遇到了待字闺中的秦国王后,被她所收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一个女人怀着孕,是多艰难才能活下来?饶是如此,她也从没产生过不要这孩子的想法。被秦国王后收留以后,戚然明的母亲便出于感恩,留在了她身边,尽心尽力地伺候她,想要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