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太医在太医院中地位超然。当年燕侯的腿伤便是他给治的。彼时许多太医都认为燕侯这条腿没救了,只能砍掉。然而在屈太医的妙手之下,这腿竟然保下来了。因此燕侯一直对屈太医心存感激,待他极好。谢殿下。屈太医说道。见到屈太医,董熊心里有些不安,他是知道当初的药似乎并没有能下成功的。但屈太医是燕侯最信任的太医,按理他不会乱说话,以不实之言来欺骗燕侯。而一旦屈太医说的话坐实了董熊的罪名,那这事儿就不好办了。屈太医。董熊先发制人,开口道,您是殿下最信任的人,相信您一定会说出实情,还我和殿下一个真相,对么?屈太医并没有抬头看他,亦没有接话,只对着燕侯微微弯腰,轻声道:不知殿下召臣来,有何吩咐?董熊顿时面色沉了沉,这屈太医竟如此不把他放在眼里。燕侯对屈太医很放心,这个屈老头性格怪癖,只有一个孙子当个宝贝,别的都不在意。屈太医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了儿子,只得一个乖孙承欢膝下。此外,屈老头与同僚们不甚来往,在官场上也不爱交际。所以大家一般都不太喜欢他,但这也是最让燕侯放心的这样的人不容易被混浊的官场沾染,他心中有自己的原则,是可以信任的人。屈爱卿,今日夏卿在殿上弹劾董卿,说他下毒谋害荀卿,在荀卿过逝前,你曾为他诊脉,你来说说,荀卿到底是病死的,还是被毒死的。燕侯道。回殿下,屈太医道,老臣起初以为,荀大人是积劳成疾而死。但前些日子夏宰夫找到老臣,问起此事,老臣便与夏宰夫一起到荀府进一步查探了此事。没想到的是,老臣发现老臣为荀大人开的药,与荀大人喝下的药,有所不同。荀大人用过的药碗里,分明有一味药是老臣没有写过的,但它与其中一味药极相似,若是不懂医术的人,很容易弄错。然而,这两味药的效用却相差甚远。老臣这才知晓,原来荀大人的药被做了手脚。可惜为时已晚,荀大人已经故去,无力挽回了。这便与四儿所说的话对上了。可这两人风马牛不相及,怎么串供?是老臣疏忽,才使殿下错失贤臣,使荀大人无辜枉死。屈太医说着,便要站起来向燕侯行跪礼。免了。燕侯道。睢阳君,是老臣无能,是老臣没能及时看出来。屈太医又对着姜羽躬身。姜羽连忙更深地弯下腰,答道:屈太医,使不得,姜某惶恐!此事怎么能怪太医您呢?屈太医似乎非常懊恼痛苦,因为自己的疏忽,使燕国失去了一位贤臣。燕侯又看向董熊,问道,董卿有什么可解释的么?董熊脸部的肌肉抽了抽,解释?所有人的证言都指向他,不是一个丫鬟翠云的片面之词,一个恶奴四儿报复主人,他们的话是得到了太医屈氏的认同。现在他说的所有话都成了狡辩。董熊瞥了屈氏一眼,心道这人从前不涉党派之争,怎么现在也会站到姜羽那一边去了?然而这一看之下,董熊却发现屈太医广袖下的手竟然在颤抖,眼神亦是回避的。他在说谎!董熊眼神一凝,立刻跪下来道:殿下!臣冤枉!屈太医有破绽,只要审问审问一定能审问出来,他是在说谎!冤枉?夏宰夫冷笑一声,所有人证物证均指向你,你还想抵赖?臣没有!董熊抬起头道,臣没有!殿下,请您下令彻查此事,他们一定有人在说谎!这时屈太医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董大人是认为我在说谎?董熊微窒,见燕侯已面露不悦,便补救道:屈太医是殿下最信任的人,董某当然相信你的品性,董某并非质疑屈太医,只是屈太医兴许是受奸人蒙逼,才会说出这一番话,我确实没有给荀大人下过任何毒任何药。董大人的意思是,是我这个奸邪在蒙蔽他?这时夏宰夫冷冷开口了。姜羽看着有些好笑,董熊已经乱了分寸了,他越慌,却容易出错。只可惜董熊似乎到现在还没想到,这屈太医有一个命根子似的孙儿。人一旦有喜欢的,珍视的东西,便有了弱点。有了弱点,便易被弱点操控。第125章董熊拂袖道:我可没这么说!夏宰夫:那你是什么意思?殿下与百官都看得清清楚楚, 证据确凿, 你不仅不肯承认, 还随意攀咬!殿下!夏宰夫对燕侯道, 证据俱已在此,请殿下裁决!殿下, 臣冤枉!董熊也不甘落后。两人各执一词,董熊坚持认为这些人是诬告, 夏宰夫则认为证据已经确凿。百官面面相觑,察觉到事情不太对。不论这事儿坐实与否,都必然在燕国掀起一场惊涛骇浪。董氏一脉者都眼含忧虑,而改革派则都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这时,只见燕侯轻轻抬起眼皮,缓缓说道:既然你说自己冤枉,空喊有什么用?倒是像夏卿一样拿出证据来, 证明他们是诬告。燕侯虽然语气并不严厉,可这话语中透出来的意思, 分明是向着夏宰夫的。董熊心里清楚, 由于荀书推行新政之事, 燕侯对他有些不满。他沉着脸道:殿下, 只要您给臣时间, 臣定然能找到证等你伪造些假证据, 来欺瞒寡人,欺瞒百官吗?!燕侯的嗓音陡然拔高。董熊咬了咬牙:殿下这般说,看来是不相信臣了。燕侯冷笑一声:寡人相信证据。将你头上的委貌脱了吧, 革去官职,收押天牢候审。大周朝从天子到百官,朝会时都必须着朝服,朝服称玄端,与之配套的首服即帽子,称委貌。董熊铁青着脸,缓缓抬手扶住委貌边缘,正想向下摘。殿下,不可啊!这时百官之中走出一个老臣,是董氏一党,疾行至殿中央跪下,俯下/身道,殿下,不可!董大人是朝廷栋梁,多年来夙兴夜寐,为朝廷鞠躬尽瘁,岂可因一个不实的指谪,莫须有的罪名,就革去官职收押天牢?申大人说得是!又有一老臣站出来,同样跪到董熊身旁,殿下,董大人的品性您还不清楚吗?他怎么可能干出谋害朝廷命官的事!请殿下收回成命!请殿下收回成命!臣附议!臣附议!哗啦啦,殿下的官员们跪了大半,全是为董熊求情的,一眼看过去黑压压的一片。玄端的黑色沉沉压在燕侯心头。燕侯骤然发怒,腾地站起身,指着百官骂道:怎么,寡人想处置一个官员也处置不了了么?这到底是董氏的燕国,还是寡人的燕国?!殿下!伏在地上的老顽固们将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声泪俱下了,臣等不能看着殿下枉死一个贤臣,落下无道昏君的恶名啊!无道昏君?!燕侯冷笑道,人证物证俱在,寡人依律革去董熊官职,下放天牢,有何不可?如何就无道昏君了?申大人道:殿下!此等恶奴之言,岂可相信?如何算得做人证?四儿听到这话,有些慌了,姜羽安抚性地看了他一眼。燕侯:他的话算不得,屈太医的话也算不得,就你的话算得?申大人以头抢地:殿下为何不给董大人申辩的机会,就要下放天牢?国之栋梁,如何能蒙受这等不白之冤?这时,姜羽上前一步,道:申大人这话不对。只是下放天牢候审,尚未定罪,如何称得上是蒙受不白之冤?在申大人反驳之前,姜羽继续道:董大人是国之栋梁,我舅舅荀执政便不是国之栋梁?都是国之栋梁,还有高下之分?董大人如果身正不怕影子斜,确是清白之身,又何需害怕一查?难道尔等害怕殿下会冤枉董大人?亦或者,尔等害怕董大人被查出什么不可言说之事?你!姜羽语速飞快,一句句发问,根本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气得申大人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上来。姜羽笑了笑:申大人年老体弱,未免在殿上失仪,我作为晚辈,劝大人多多爱惜身体,早日告老,颐养天年,才是正理。国事繁杂,过于操劳,恐坏了申大人的身子。你申大人年过半百,说话本就慢,被姜羽这一激,你了半天没你出一句话来。你、你这是咒、咒殿下!姜羽没让他说完,朝燕侯跪下,臣舅一生辛苦,皆是为了燕国的兴盛,乃至积劳成疾,留下舅母和尚未及冠的孩儿,孤苦无依。舅离世时,臣尚在外,不知事情真相如何,但臣甚至连舅舅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臣本以为舅舅是病逝,如今听到夏大人这一番话,臣才知另有隐情。臣不知董大人是否做过这等事,但臣请殿下彻查此事,还臣舅一个公道。倘若不是董大人所为,也还董大人一个清白。如此,方可安天下民心。否则,这天下还有什么人敢效忠殿下,为燕国做事?睢阳君说得是!董熊有同党,荀书自然也有,只是数量少些,但论起嘴皮子是不差的。若是董大人行得正坐的直,何需害怕一查?若真冤枉了董大人,让董大人在狱中遭了罪,我愿意到董大人府上请罪。臣附议,请殿下彻查此事!燕侯见此,看向董熊和他旁边跪着的那一堆老头,说道:诸位爱卿都听到了?殿下!申大人还想再抢救一下。不必说了,申大夫。燕侯道,寡人之意已决,此事事关两位朝廷重臣,必须彻查。倘若真有诬告,便将这恶奴车裂而死,倘若没有燕侯扫了董熊一眼:依燕律处置。此事便到这里,燕侯道,来人,将董熊带下去,收入天牢,单独关押,无寡人许可,任何人不得探望!殿下!退朝!燕侯一声令下,立刻有带刀侍卫上前来,将董熊一左一右押住。不必劳烦,我自己走。董熊道。事已至此,便是董氏一党再不甘愿,也不得不闭嘴了,都低下头:臣等恭送殿下。众臣都跪下,送走了燕侯后,才起了身,董氏一派众人都聚在一起,神情焦急又愤恨,窃窃私语。夏宰夫倒是面不改色,从容地向殿外走去。夏宰夫留步!董氏一派有人拦住夏宰夫。夏宰夫回头道:何事?若是为董大人说话,便不必说了。这夏宰夫见此,微微躬身行礼,掉头便走了。把董氏一派众人给气得够呛。反观改革派则都面露喜色。董熊一倒,改革的阻力就会小上不少。有人来与姜羽攀谈,没谈上两句,便有燕侯近身的内侍过来,含着笑对姜羽低声道:睢阳君,殿下请你去御书房一叙。这些改革派互相对了对眼神,心里都有了数,达成一致,对姜羽拱手道:睢阳君且去吧。执政大人不幸离世,睢阳君既是荀执政的外甥,又深得殿下信任,吾等亦愿追随睢阳君,继续进行这场变革,虽死无悔。有了诸位大人这句话,姜羽便放心了。姜羽颔首道,旋即便随着内侍望着御书房而去。姜羽到御书房时,燕侯正坐在软榻上眯着眼睛看折子,旁边有个内侍在替他捏腿。燕侯这腿一到换季就疼得厉害。尤其是近来多雨,气候阴冷潮湿,燕侯的腿更是痛得厉害。总是夜里看折子,眼睛也看得不好了。殿下。姜羽进去后,朝燕侯行了礼。不必跪了,坐吧。燕侯从折子上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谢殿下。寡人让你回去拟的革新细则拟好了么?姜羽从怀里取出一份奏折,呈给燕侯:请殿下过目。燕侯放下手里的折子,将姜羽的接过去看了看。姜羽写得挺详细,且条分缕析,主要是根据荀书留下的东西,以及赵狄那儿学来的经验,他再结合燕国的情况,写出来的。由于内容多,所以燕侯很看了一会儿,看完之后,他略有些讶异地抬起头,说道:寡人还以为你不会如你舅舅一般激进,没想到你这写的,比你舅舅更激进。从爵位到土地,从中央到地方,从贵族到平民,如此完善细致,花了不少功夫吧。姜羽道:臣不过是拾人牙慧,这些大都是从舅舅以及晋国,和其他各国变革的经验中学来的,臣只是稍加修改而已。这么改,若是能改成功,倒是好,叫怕就怕在不成功,反倒闹得整个燕国一团糟,还激起了那些老顽固们的反抗。燕侯道,寡人虽支持你,但你要知道那些老顽固,一无理取闹,撒起泼来,寡人也拿他们没辙。臣知道。姜羽道。况且,燕侯深深看着姜羽,从你父亲,到你舅舅,这结果,你还如此激进,就不怕死吗?姜羽道:臣当然怕。燕侯看着他。但臣以为,总是要有人来做的,不是臣,也会有下一个人。父亲与舅舅都为此弹尽竭虑,姜羽自然也该为此出一份力。否则他日九泉之下,臣有何颜面面见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