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各方诸侯,无不是天子亲封,姬更是王族之姓,赵某史书是胜者书写,天下是能者居之,赵大人为晋国披肝沥胆至此,手握重兵,掌有大权,难道当不起诸侯二字?当今天子形同虚设,只要赵大人有实权,天子又能耐你何?权势是赵狄最大最不可控的欲望,越是接近权力中心的人,越是渴望能够登顶,成为所有人之上的那个人。赵狄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他的手握紧了那一只小小的瓷杯,似乎已经将权力握在了手里,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名正言顺地坐在诸侯王座之上,接受万民朝拜。为什么坐在那个位置的人不能是他呢?看到赵狄已经被自己说动,姜羽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只要挑起赵狄的欲望,埋下这颗种子,对权力的渴望迟早会让赵狄不堪重负,开始参与这场角逐。有角逐必有损耗。让赵狄和石襄为了权力而斗起来,比因为儿子什么的斗起来,要有效多了。毕竟那个位置只有一个啊。睢阳君同赵某说这些,不知是何用意?因为过于激动,赵狄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说话也困难起来。但他仍保持着清醒。姜羽微微一笑,说道:姜羽近日还得了一个消息。什么消息?姜羽得知,去年在驿馆里行刺姜某的,是你们的国君,晋侯殿下,消息属实。所以姜某认为,和这样一个阴晴不定的君主打交道,实在太危险。但是反之,姜某十分欣赏赵大人的雄才伟略。姜羽说到这里,站起身来,对赵狄一揖到底,一字一句地说道,赵大人一直对姜羽抱着善意,姜某当然知道。所以若是那上面坐着的人,是赵大人,姜某愿两国永结同好,永不起兵事,还我燕国边境一个安宁。不知道赵大人,是否有这个野心呢?第97章原来姜羽是想提前结交新君?这倒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毕竟姬孟明这个人,喜怒无常, 阴晴不定, 作为主君来伺候的话确实很难。幸好他只是个傀儡。赵狄并不是一个畏首畏尾、止步不前的人, 姜羽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赵狄若说自己不想, 那实在是太虚伪。不过,如此重大的事, 当场便答应下来, 又显得草率。赵狄也站起了身,向姜羽回礼:承蒙睢阳君看得起,赵某先行谢过。睢阳君如此坦诚, 赵某便也不再故弄玄虚, 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赵某还需仔细考虑,再给予睢阳君答复。这是自然。姜羽拱手道。将赵狄送走,姜羽望着赵狄离去的背影沉默许久, 长出了一口气,捏了捏鼻梁,略显疲惫地坐回到椅子上,靠着椅背闭上眼。赵狄疑心重,和他打交道,真是不容易。姜羽觉得自己唾沫都要说干了,将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发挥到极致, 几乎要说出花来。能说的都说了,希望赵狄不要让他失望。自从得到燕侯许可,姜羽便日夜兼程赶赴曲沃,为的就是能在晋侯寿诞之前,多一些时间来布置。现在还有最后一点步骤,才能让这个寿宴,成为一个绝对精彩、热闹、难忘的寿宴。赵狄这边已经差不多了,石襄以及晋侯那儿却还差一些。石襄那边简单,姜羽朝公孙克吩咐了一句便结了找机会透露给石襄,说赵狄要在寿宴那天逼宫。而姬孟明那儿,还得姜羽亲自去。为此,寿宴前一日傍晚,姜羽又偷偷去宫里面见了姬孟明一次。两人依旧约见在上次见面的冷宫内的亭子里。那亭子似乎经过宫人打理了一下,不再蛛网遍布,杂草稍稍修剪过,灰尘也扫过,看起来有一点宫殿的样子了。但是依旧清冷寂寞,人迹罕至。姬孟明穿着上次穿的斗篷,盖住了大半张脸,焦躁不安地坐在石凳上,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唇抿成一条直线。他身旁依旧站着那个廖老太监。不知道怎么地,姜羽莫名觉得这廖老太监好像比前几日见更老了,背佝偻着,脸上的褶子堆在一起,一副没几天好活的样子。不过,看到姜羽,他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些笑容。睢阳君安好。廖公公弯了弯腰,轻声道。廖公公不必多礼。姜羽道,又朝姬孟明行礼,殿下,多日不见,近来可安好?这一次,姬孟明没有再像上一次那样免了姜羽的礼。他坐在那里,取下斗篷的帽子,露出带着稚气的脸,微微抬起眼,看着姜羽道:安好?睢阳君,你叫寡人如何安好?姜羽面不改色:殿下此言何意?明日便是殿下十八岁生辰,殿下有何不好?哼,姬孟明冷笑一声,那日暗杀石襄失败,你让寡人不要着急,你会尽快想出新的法子,趁石襄重伤要了他的命。寡人不着急,但石襄可不会轻易放过寡人!殿下的意思是,这几日石襄来找殿下麻烦了?姜羽略显诧异道。石襄会不会来找寡人麻烦,睢阳君还不清楚么?石襄那狗贼!姬孟明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又是羞辱又是气愤,若有机会,寡人定要将他碎尸万段!姜羽心道:石襄现在伤得床都下不了,难道还有那心思来骚扰姬孟明?厉害,厉害。殿下息怒,姬孟明这人脑子不太灵光,和他接触这么多天以来,姜羽也算看清楚了,这人想效仿楚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有没有那个本事一鸣惊人,殿下,石贼之猖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殿下与他们周旋多年,想必比臣清楚。如今石襄才受重创,正是警惕心最强的时候,我曾派心腹去查探石府的情况,也根本进不去。为今之计,只好静候良机,不能打草惊蛇,需得等石襄放松警惕,以为咱们已经放弃,再一击必中。姬孟明摆摆手:那赵狄那儿的情况呢,如何了?回殿下,赵狄那儿进展一切顺利,毒已经布置好。只不过,由于毒性发作需要时间,现在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但其实已经深入到赵狄骨髓里了,因此还请殿下稍安勿躁。姜羽的话,也不知道姬孟明信了没有,总之他沉默半晌,突然收起了刚才的急躁与傲慢,轻声说了句:寡人一生,皆系于睢阳君一人身上,还请睢阳君不要辜负寡人的信任。一个暗地里能给他捅刀,表面上又跟他求救的人,姜羽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信的,混不在意地答应一声,回道:姜羽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殿下所托。希望如此罢姬孟明垂着脸,秀美的脸上似乎有几分落寞,他不敢多待,戴上帽子,微微向姜羽颔首,便道,寡人回宫了,睢阳君回去好好歇息吧。是,殿下。姬孟明说完转身便走了,但廖公公却低声凑到姬孟明耳边说了几句,得到姬孟明许可后,暂留了下来。姜羽不解道:廖公公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姜羽么?廖公公没有说话,挪动那双已经不太灵便的双腿,动作迟缓艰难地对着姜羽跪下来,弯腰,头低下去,伏在地上。廖公公,你这是睢阳君。廖公公苍老的嗓音响起,请受了老奴这一拜罢。姜羽微微蹙眉:廖公公有什么话,不能起来说么?老奴有一事求睢阳君。廖公公道。何事?姜羽问,廖公公请讲。老奴恳求睢阳君,他日若有什么变故,还请睢阳君看在殿下尚且年幼,小公子才几个月大的份儿上,救殿下一命,不要让人害了他。姜羽微微挑起眉,唇弯了弯,觉得这老太监有些意思。他弯下腰去扶,轻声道:廖公公,晋侯殿下是天子亲封的诸侯,有什么人会害他?你多虑了,起来吧。睢阳君!廖公公却不肯起,请睢阳君答应老奴。姜羽直起了腰,垂眸看着廖公公没有答话。廖公公肩膀抽了抽,一大把年纪的人,竟然老泪纵横,哽咽道:殿下是老奴一手带大的。当年肃公在时,与先太后感情甚笃,但先太后不幸流了一个孩子之后,便再难受孕,好容易怀上殿下。当时先太后害喜得厉害,肃公命老奴日夜照料,殿下是老奴看着生出来的。先太后生殿下时难产,险些丧了命,这才把他生下来,可也落了旧疾。肃公去得突然,先太后哀痛过度,惹得旧疾复发,肃公去后没两年,先太后便跟着走了。殿下便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这些年殿下被奸臣把持,半点不得自由,老奴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没有办法。老奴这么大岁数,看人是看得准的。睢阳君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老奴阻止不了睢阳君想做什么,只能恳求睢阳君一句。日后,还请救殿下一命。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跪在自己面前,求自己,若是以往,姜羽定然会一口答应。可来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以后,见惯了世态炎凉,见多了世道残酷,人心不古,姜羽便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硬。硬到即使是此刻,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弯腰扶起老公公,轻声道:若真有那一天,姜某有这个本事,姜某会的。姬孟明的人生不可谓不悲哀,却也说不上多悲哀。譬如姜羽现在这具身子的原主,就不比他好多少。再譬如戚然明,他曾经所经历的人生,更是比姬孟明还要无望。可再无望的人生,也只能自己斩破黑暗,杀出一条血路来。到黑暗的尽头,或许有光。翌日,晋侯姬孟明十八岁生辰。十八岁对姜羽而言比较特别,因为在现代是十八岁成年。但对于古代男子,是二十岁成年,十八岁还是个未成年,虽然姬孟明孩子都几个月大了。国君寿诞,自然要大肆操办,整个国都提前一个月就在准备。装点,歌舞,膳食无一不是精挑细选,经过数百能工巧匠多日的打磨,打算在寿宴这一天悉数呈现出来。虽然晋国已远不如当年,但在晋国人的心目中,晋国依旧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诸侯国。所以他们的国君的寿宴,一定要隆重,要热闹,场面要大,毕竟曲沃人的奢靡已经延续了数十年。这一日,姜羽才卯时便起,起身后便开始梳洗,以及穿衣参加晋侯寿宴,穿的当然是礼服,礼服就是要隆重,隆重就是要繁琐,繁琐就是要一层裹一层,一层裹一层,然后再戴上各种各样他曾经都叫不出来名字的配饰。穿个衣裳,便穿了小半个时辰。接着还有头发,幸好姜羽不是女人,否则顶着好多斤重的头饰,他大概一秒钟都不想去参加劳什子寿宴了。当然,戚然明也被姜羽早早地叫了起来,在这种隆重的场合,姜羽当然得带上戚然明,去看个热闹也好。最近戚然明刻玉简直刻得疯魔了,几乎无时无刻不再刻,毁了不知道多少玉。姜羽偷偷摸摸看过,大致猜出来他想刻什么,便觉得又好笑又无奈。待两人都梳洗罢,收拾停当,姜羽去隔壁叫上了钟离君,两人一起去往王宫的方向。待抵达王宫门口时,姜羽和戚然明一同从马车上下来时,恰好曲沃的太阳出来了。金色的阳光普照大地,暖洋洋的,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今日真是个好天气。钟离君笑着说。是个好天气,只不过,不是个好日子,姜羽心想。第98章君主寿诞, 赵狄与石襄率领文武百官入宫为晋侯贺寿。晋侯今日着玄色冕服,上绘十二章纹, 缁布冠, 彩色冠带, 冕冠上旈珠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撞击,发出脆响。诸侯年轻的脸庞透着稚嫩, 却不失贵气。姿态从容端庄,从珠帘后走出, 目光直直地看向殿内百官。王后着白色展衣, 站在姬孟明左侧,挽着他的手款款而来,秀美的脸上略施粉黛, 衬出她容色无双, 气度雍容。莲步微移,裙摆晃动如水波。两人身后,有奶妈抱着才几个月大的小公子一起走来。君主驾临,百官乌压压跪了一片, 只有一个人没跪下去。众人心思各异,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人,却是石襄。石襄伤重未愈,一个跪的动作也很费劲。不过他拖着那胸口的伤还非要爬起来给姬孟明贺寿,也是很稀奇了。毕竟以石襄的个性,有这样绝佳的借口,那当然是能不来就不来, 也不知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姬孟明淡淡扫了石襄一眼,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对身边内侍低声吩咐一句。内侍随即扬声道:免石卿拜礼,赐座。谢殿下隆恩。姬孟明虽然恨不得能让石襄跪死在殿下,却也只能隐忍不发,在人群中搜寻着姜羽的身影。姜羽跪在各国来使的最前方,身后跟着两个近侍,正低着头。夫妇二人携手坐上王座,内侍唱词,请百官免礼平身。由执政赵狄进御酒,跪在文武百官之首,向姬孟明念上祝词:文武百僚臣某等稽首百拜,臣等不胜大庆,谨上千万岁寿,恭祝殿下仙福永享,圣体康泰,愿我国运昌盛,百世清平。这是赵狄做熟了的流程,一切都信手拈来。但这一次,他心底却有不一样的想法为何跪在这里的是他,坐在上面接受百官朝拜的却不是他?而姬孟明看着殿下跪着的赵狄,心情又不一样这老东西已经中了毒,活不长了,还得瑟什么?跪是跪着了,却分明心神不在这里,分明是对他不敬。念完祝词,文武百僚入座,诸宰执、宗室、禁从,并燕、宋、卫等国中节使副坐殿上,诸卿少百官坐两廊,士大夫以下,坐在山楼之外。殿上乐坊各部,奏琴、笙、箫、埙、编钟等乐器,钟鼓齐鸣,有如鸾凤翔集,唱《祝尧令》。殿下舞者姿态翩然,作飞龙翔凤之状。如此歌舞升平之态,让人很难想到这是处在怎样一个乱世里。石襄受那么重伤,竟然还来参加晋侯的寿宴。听到戚然明在耳边的低语,姜羽轻轻笑了一声:听到赵狄要逼宫,他能不着急吗?斗了那么多年,让赵狄抢了先,他能气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