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外伤,不算伤。戚然明抿了唇,觉得是这么回事,没想到他沉默了一下又说:抱歉。姜羽睁开眼睛,看见月亮印在戚然明的瞳孔里,他略显苍白的面容在月色下,竟显得有些不真切了。你道什么歉?又跟你没关系。姜羽笑了笑说。戚然明:我是车右,理应保护你姜羽垂眸,微微弯起唇:车右也是我任命的,你完全可以不接受。晚风撩起戚然明绑在脑后的长发,那长发却是如墨一般,与红色的发带一起,轻轻地在风里摇曳着。回营帐吧。姜羽掩住口鼻,挡住血腥味,低声说。是,大人。公孙克道。公孙克和戚然明都跟姜羽一起回了营帐。算算日子,临淄的人快来了。姜羽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戚然明:但明日有雨,也算是争取了一点时间。齐军总不至于冒着大雨进攻。嗯,想来也是。姜羽说,不过,接下来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我的人都已经到了极限,需要休息了。临淄来的人,也不那么好对付,拉锯战最是难熬第48章戚然明笑了笑:睢阳君也会担忧么?姜羽转头看了他一眼, 轻轻道:倒也不是担忧,只是姜羽抬眸看着夜空里那半轮明月。夜空浩渺无垠, 蓝黑色的夜空亘古不变, 姜羽忍不住想到自己曾经生活的那一片时空。都是同样在一片天空之下, 前世他的生活说不上多么幸福圆满,但毕竟有一个和平安定的国家和社会, 日子过得还算平静。穿越剧盛行的年代,他也接触过, 但落到自己头上, 似乎就跟电视剧里有所差异。这种战乱频发的年代,真不是什么穿越的好时候。只是什么,他却也没再说出来了。回了营帐, 姜羽想着公孙克也累了, 没再让他伺候,叫人自己回去休息了。后勤兵要来伺候,也被姜羽赶出去了。姜羽脱了战甲,甲胄上沾上的血液都凝结了, 有点泛黑,看着很不舒服。姜羽那点轻伤在腹部,他洗过澡后,就拿了药给自己擦。伤口不深,一来有甲胄的保护,二来姜羽也没那么容易让普通士兵一刀捅进肚子。因为战事于己无关,戚然明倒是显得轻松得许多, 身上沾的血迹要少得多。他洗过之后,就躺在帐内的软榻上,望着外面的夜色发呆,见姜羽在擦药,问了句:需要我帮忙么?伤在腹部,姜羽完全可以自己处理,就拒绝了:不必了,你歇着吧。戚然明也没坚持。帐内只有他们两个人,烛火闪闪烁烁,姜羽目力不好,因此坐在烛火边,跳动的火光落在姜羽脸上、身上,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跃动的影子。戚然明看了那影子一会儿,顺着影子,视线落到姜羽的身上。在戚然明心里,他总觉得姜羽这人有些奇怪。姜羽出身贵族,姜这个姓在这个年代就代表着无上的荣光与地位,他有着贵族应有的风度与气节,举手投足都与普通人不同,进退自有章法。可同时,任谁都会为这个姓氏自豪,但姜羽身上似乎完全没有那些贵族的傲慢。在戚然明之前碰到的那些人,无论是嬴喜还是姬重,甚至是董婴,都不把平民百姓放在眼里,对于自己享有的一切理所应当。他们即使是关心百姓的生活,也纯粹出于对自己所拥有的江山的稳固性考虑。姜羽却不大喜欢用仆役,许多事都是亲力亲为,这在贵族中并不常见。姜羽有勇有谋,心计无双,不论是在饶县、曲沃,还是此次出征齐国,他所体现出的谋略都配得上他的名声。可戚然明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他似乎并不太喜欢有些东西,比如今晚,戚然明就能明显感觉到姜羽对血腥气的排斥,对满目疮痍的战场的排斥。在他刚在高阳与姜羽重逢时的那晚,戚然明就感觉到了。戚然明觉得诧异。身处高位、逐鹿天下的贵族们,竟也会有这样的情绪么?之前在曲沃时,姜羽曾有意招揽他,这个戚然明是知道的,可在姬重之后,戚然明无意再为任何人卖命,他躲了姬重一年,最后彻底说开之后,拿着母亲的遗物去完成了最后一项嘱托。他见到了文姬,这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算得上与他有过亲属关系的人。但是,在这之后,戚然明突然就发现,自己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了。秦国是没法回去了,那他接下来该去哪儿呢?戚然明在齐国转悠了很久,百无聊赖,就想到了姜羽。在想什么?兴许是戚然明的目光太直接,且时间长,姜羽被盯了半天,没抬头也感觉到了,不由得出声问。戚然明的目光落在姜羽已经缠好绷带的腹部:弄好了?姜羽:小伤而已。戚然明:我想到了姬重。姜羽转头朝他看过来,直呼太子名讳,胆子挺大。戚然明笑了下:你和他很不同。我遇到姬重时,他并不像现在这样风光。他那时流落在郑国,我刚刚从秦国逃出来,碰到了他。姬重落魄极了,身后有追兵在追杀,我以为他跟我一样,就救了他。之后,我才知道他是周王室的王子,不过是不受宠的那种。我当时也无处可去,不知道做什么,恰好他招揽我,姬重很会蛊惑人心,对他想用的人,从来是不吝那些礼贤下士的招数的。我以为他受小人迫害才落到这个地步,又信了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就决定追随他,扶他登上王位,还大周一个太平的天下。因为我的父亲,是死于战争,在我出生前就没了。你是遗腹子?姜羽说。嗯。戚然明道,母亲怀着我,一个人地把我生下来,养大。可惜,这女人太傻了,我很小的时候她也死了。她是被打死的,我只看到了尸体,头发上都沾了血,一绺一绺的,贴着脸,身上全是伤,很难看。戚然明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类似于难过的情绪,仿佛只是在说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可他详细描述着的这一切,却都是深深刻在脑海里,才能说得出来的。姜羽沉默了一下,道:节哀。又笑了一下说,那你比我好。戚然明:怎么?姜羽说:我连我爹娘的尸首都没看到,我十五岁的时候,被送到外祖母那儿玩了几个月,等到回蓟城时,我爹娘都已经入棺了。戚然明:发生了什么?姜羽道:不知道。姜羽当然并不难过,毕竟他是在原身的父母死后才穿过来的,对那没有见过面的爹娘没有感情,虽然会受到原身的影响,产生一些情绪。他也确实不大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一代贤臣,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整个燕国都没有人敢提起,对此讳莫如深。姜羽也是因此,与舅舅荀书有了一些隔阂。你说那笛子是你母亲留下的?见戚然明的手指摩挲着腰间的骨笛,姜羽问。嗯。会吹么?会,你想听什么?姜羽沉吟了一下:随便吧。戚然明将骨笛从腰上解下来,坐起身,背对着姜羽。望着天空几乎完全被乌云掩盖住的月亮,少许光晕溢出来,却不足以照亮整片夜空。那骨笛长不足一尺,七孔,骨质坚硬细密,表面光滑白净。笛声起的时候,姜羽的注意力顿时就被吸引了。骨笛的声音与传统的竹笛不一样,与玉笛也不一样,音色偏低,音调浓厚幽远,圆润饱满。也不知是吹奏的场景太孤寂,还是曲调本身,姜羽听着,竟觉得心底有些凄凉。悠长哀婉的曲调并不适合一向冷漠的戚然明,在姜羽心里,似乎没什么事能让戚然明动容。因此,姜羽也始终捉摸不透,这人想要什么,这人在想什么,完全被动的状态让姜羽略有些不适应。戚然明的背影瘦削挺拔,像一柄剑般锐利,他吹奏时微微侧头,让姜羽借着烛火,看见他小半张脸。那脸上没什么表情,像往常一样,只是眼睫低垂,像有什么心事。姜羽默默地想,若是他带了琴,还可以趁着这夜色,与人合奏一曲,毕竟戚然明吹得挺好的。帐外起风了,树叶在枝头被吹动,哗啦啦作响。风动树叶声与笛声混合在一起,莫名显出几分静谧幽远的意味,把刚才的凄凉哀婉冲淡了些。这曲子叫什么?一曲罢,姜羽问。我自己写的,没名字。戚然明说。姜羽:这么好的曲子,没名字岂不可惜?你取一个?姜羽:燕歌行?燕歌行原是乐府旧题,早期常用作描写闺怨。但高适写了首诗叫《燕歌行》,是描写边塞的。怎么说?戚然明好奇地问。戚然明自然不知道什么高适、乐府。姜羽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一会儿,念了几句诗: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这是高适《燕歌行》里的句子。戚然明听后问:李将军是谁?姜羽:他也不能说是李广啊。是燕国一位姓李的将军。戚然明疑惑的眼神看过来,他不知道燕国有什么姓李的将军很出名。此人足智多谋,熟读兵书,但英年早逝,战死沙场,并没有多少外人知道。姜羽在心里默默说了句:对不起了飞将军。此诗名叫《燕歌行》,我想着你这曲子与现在的情境很合,就取名叫燕歌行,你觉得如何?戚然明打量了姜羽几眼,道:诗不错,你写的?姜羽汗颜:不是,是蓟城的一位老夫子有感于连年征战而写,我只是拾人牙慧罢了。戚然明觉得姜羽的态度略有些奇怪,像在掩饰着什么似的。但看来看去,姜羽仍旧很冷静,他也想不出这有什么需要隐瞒的理由,便点了下头:就叫做《燕歌行》吧。这时,帐外一声惊雷,轰隆炸响在耳际,电光照亮了半边天空。雷声过后,雨很快落了下来,从淅淅沥沥到哗啦啦作响。下雨了。姜羽道,明日可以稍做修整了。第49章临淄来的人很快, 但首先到的竟是使者。翌日,帐外雨声连绵, 帐内一片诡异的肃静。姜羽冷眼看着眼前这个笑得一团和气的使者, 心中略有些警惕。眼前的人并不倨傲, 没有齐国大国的盛气凌人,也没有连连战败的胆怯, 这绝不是个好惹的人。将军,这是鄙国南宫将军的书信, 请将军过目。使者微微低着头, 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公孙克从他手里接过书信,递给姜羽,姜羽拆开书信来大致看了几眼, 微微挑眉, 抬眸将使者上下打量了一眼,道:这是南宫将军的意思,还是贵国国君的意思?南宫将军全名南宫绰,才过而立之年, 却已是齐国上将军,军功累累,威名享誉天下。单论军事上的名声,姜羽未必比得过他。而齐国新君则是曾经的二公子姜固,母亲是晋国人。使者轻声道:南宫将军的意思,就是国君的意思。姜羽轻嗤一声,将手中的信纸整整齐齐地折起来, 慢慢道:想来是南宫将军写的,齐侯并不知情吧?南宫绰在书信中写,希望姜羽撤军,齐国愿献给燕国黄金三百两、肥牛百头等财物。这仗还没开打,先似假似真地送来这么一封和谈书。姜固才上位,还想靠着这一仗打出些威名来,要是他知道有这封信,肯定是不会允许的。使者道:南宫将军奉君命出征,他的意思自然就代表着国君的意思。姜羽:南宫将军想要我退出齐国国境,回到高阳,却只想用些黄金玉帛之类的东西,打发我么?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南宫绰这次和谈,都极为诡异。不说仗还没开始打,一个武将就谈和这一条,就是谈和的内容,也看着十分没有诚意。燕军连下齐国三座城池,还大败莱阳军,怎么可能是这点财物能打发的?使者道:国君即位不久,先君丧期未过,南宫将军不希望战争继续扩大,无端造下杀孽。若是将军愿就此打住,退出我齐国,我齐国百姓都会感念将军与燕侯的仁德之心。姜羽这下明白南宫绰打的什么主意了。此次燕国讨伐齐国,有复仇的大义在先,即使是周王也没法说什么。但南宫绰这么来一手,先是给出诚意,明明我们兵力比燕国强,但是我们不想与友邦打仗,不想让百姓陷于战乱之苦,所以来谈和,结果燕国却不同意。这就把他们齐国放在了道德制高点上,让燕国的出师变得不那么大义了。如此一来,燕军的士气就会受打击,一则师出无名,二则,其实普通百姓谁都不想打仗,明明接受了对方的和谈就可以结束战争,如果姜羽执意要打,他的部下心中难免有疑虑,军心就乱了。反之,齐国的士气则会空前高涨。本来齐国兵力更强,却连连战败,就让援军心中颇为不忿。如今齐军主动和谈,燕国还不知好歹不同意,援军就更加对燕军不满了。姜羽轻轻一笑:沧城从前可是我燕国的领土,南宫将军不打算把沧城也还给我们吗?使者道:此事需得禀明国君,并非南宫将军可以做主的。姜羽点了一下下巴,嘶啦一声,将书信撕做两半,再叠在一起,一撕,随即向旁边轻轻一拋,纸屑落了一地。使者:将军是不打算接受和谈条件吗?你回去告诉南宫绰,他若要战,我便战,他若不战,便趁早卷铺盖回临淄养老。姜羽一字一句道,但想用这点东西打发我姜羽,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