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盎文案我长于十殿阎罗宫前,冥河忘川之边,不过一株小小幽兰,因得了忘川水好歹几百年的灌溉,将将修出这么个精不精怪不怪的形容。忘川边几百年间往来鬼魂不断,热闹得紧。要命的却是生魂不能言语,他们同我毫无话讲。极其漫长的不辨天日里,听黑白无常说得最多的就是卞城王宫下,似乎镇着一个厉害妖怪,听说道法还颇为精深,我心想那人该是面貌也颇俊俏的罢。排雷:【第一人称】【第一人称】【第一人称】【结局比较后妈】【有情人都没成为眷属】【不建议阅读】内容标签: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一句话简介:第一人称渣耽第1章 序章 溯源凡有凡规,仙有仙律。天庭仙法昌盛,西天不问世事,海内龙族战力卓然,泾渭分明,互不干扰。大荒历九万七千年,龙族面临新君推选登位,明争暗斗不已。龙之九子螭吻,名玉枯舟,原是辟火神,与世无争。因兄长睚眦为另一兄长嘲风所暗害至魂飞魄散,遂引发龙族一脉内斗。且隐有传闻曰玉枯舟素有龙阳之癖,思慕西天尊者迦叶。迦叶尊者,传闻天生佛陀,拈花一笑,集齐大凡三千世界之美好。龙族因内斗缘故,一众精锐伤亡惨重,螭吻一系几乎绝尽,另一系业已仅剩饕餮,嘲风二子。又听闻玉枯舟为讨说法,冲犯天庭,后为迦叶尊者亲自镇压于幽冥地府,卞城王宫之下…有好事仙僚问尊者,同螭吻是何关系。尊者只道一声佛戒。五百年后,迦叶尊者游历四海八荒,见幽冥深处怨气冲天,便至地府…第2章最近地府愈发守卫森严了起来,总有天上来的兵将处处巡逻,也不知为何。我长于十殿阎罗宫前,冥河忘川之边,不过一株小小幽兰,因得了忘川水好歹几百年的灌溉,将将修出这么个精不精怪不怪的形容。忘川边几百年间往来鬼魂不断,热闹得紧。要命的却是生魂不能言语,他们同我毫无话讲。极其漫长的不辨天日里,听黑白无常说得最多的就是卞城王宫下,似乎镇着一个厉害妖怪,听说道法还颇为精深,我心想那人该是面貌也颇俊俏的罢。今日里又来了个一个吊死鬼,跟在白无常身后,舌头伸得老长甚是丑恶,我瞥眼,无奈兰草本身并无眉眼,所以我挤眉弄眼一番,一丛兰草叶也并未挤出个甚么表情。吊死鬼走过我身边,甚诧异的望着我,仿佛我就是吊死他的那茎绳子。他舌头本就伸得老长,眼珠暴突出来,显得愈发可怖,我的叶子也随着抖了那么一抖。我难道真的长得与那根吊死他的绳子很像?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望着本该是我的草根那处,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两只白生生,胖滚滚的小脚丫子。哦,那吊死鬼原来是因着这个惊讶。试着踢踏了一下,小脚丫子也动了动,我睁大双眼,甚惊奇!甚惊奇!我居然有脚丫子了。却不想一惊之下仍有一惊,大惊之下更有大惊,这一望我才发现,连眼睛都有了…似乎是化成了人形。原来我一棵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兰草也能有这么扬眉吐气的一天。软趴趴试着走了几步路,却发现这身子不似想象中的修长,还踉踉跄跄的有些甚不着力,不禁低头朝忘川里仔细瞅了瞅…居然是副白白胖胖三岁孩童的身形!“真他娘的烂木姥姥不开花!”不经意就把这句黑无常经年累月的口头话给说出了口。不过我听得自己第一次发出声音,有些细细的清脆,还挺不错么。正当我犹自对自己这幅模样惊讶得很的时候,十殿那头却传来了接二连三的巨大响声,轰鸣中有许多鬼怪差兵跑的跑,逃的逃。一时之间四周混乱得很,往日里死气沉沉的冥河忘川之畔,今日倒是热闹喧嚣了起来。拍拍手站起来,我虽不在意是否【光】【裸】,还是本着规矩化了一身小白褂子穿上。喧嚣处仍旧喧嚣,我尖着身子挤进一丛围着一团鬼怪兵差的热闹里,却不意幼童身子气力有限,方挤进去又被挤得跌了出来,还跌得甚远,在地上团了个滚。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继续研究着自己这副新身子。没关系,我优哉游哉等着待会儿瞧就是。也不知等了多久,当所有嘈杂尽数消失的时候,大概是太寂静的样子,我终于抬起头来望了望。方才那一大群乱糟糟的鬼怪兵差现在都安静躺在了地上,只是失了头颅而已。乍看之下我还是吃了一惊,有些不明情况。不过几百年间呆在忘川边上,什么样儿的生魂没见过,遂迅速平静了下来。这时却让我瞧见了一个人,或者说,满身浴血,又长得很漂亮的人。那大概是我长这么大见过的最美丽的人罢,虽则见过的往来生魂里,也有些倾国妃子祸水一流的美人。不过见到这人才发现,原来的我可谓是坐井观天,以管窥豹。真真是个祸水容颜,妖娆冶艳。祸水兄提着一把很是有些光辉的长剑,朝我走来。约摸这就是杀气?我无奈仍旧跌坐于地动惮不得,屁股蹲儿下的青石板凉得很。瞬息之间,祸水兄便到了我面前。“你是谁?”声音清越,一如长相,却不知为何带着微微的紧张和探寻。他低了头,因比我高上许多,我需仰着脖子瞧他,有些吃力。“不知道。”我真是实诚。“名字?”“没有。”他皱起了好看的眉头,让我有些不忍心,想去抚平。片刻之间,我做了一个许久之后都让自己觉得当时很是勇猛的决定。“你能把身子俯下来么?仰着头跟你说话,我脖子疼。”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却又似乎笑了笑,璀璨得让我有些晕眩。他将身子俯了下来,长长的头发一缕一缕扫到我的脸上,痒。我垫脚,用衣袖擦去他脸上沾着的一丝血迹,有些心疼我脏了的小白褂子。“嗯,这下就漂亮了。”他挑起比美人更秀致的眉,“哦?漂亮。”我点点头表示很赞成,这人确实是漂亮得很。他有着跟天光一样明媚的漂亮——是我仍是兰草时,在幽暗地府里最向往的天光。“小东西,愿不愿意随我去外头?”他又问,语气里有些轻松的愉悦。我觑一眼周遭鬼怪兵差的尸体,和远处倒塌的宫殿,心想他真是厉害。“你就是他们说的卞城王宫下镇着的那只妖?”我不由想猜一猜他的身份。他又皱了眉,似乎对‘妖’很是不喜,“我不是妖,是神。你信不信?”神仙?大概是我眼里憧憬的光芒太亮,连他也微微诧异了下。“我同你走,就能见到外头世界了么?永远不用回地府了么?”他点了点头。“那好,我同你走。”我抓住他沁了血的衣摆。他俯身过来抱住我小小的身子,站了起来,一双狭长凤眸紧紧盯住我,似乎是找到了有趣的物事,“你真的没有名字的话,不若我来给你取一个?”我点点头,自己言语匮乏得很,而他么,应该是见过大世面的仙人罢,见过世面的应当都很是有些文采。“浮生未歇,夜白生倦。叫夜兮白如何?”夜兮白,兮白。唔,这名字也忒古怪绕口了点。不过我还是点头应了,以免祸水兄一个不高兴,将我同地上那些鬼怪尸体一样,一刀咔嚓了结。还不知道祸水兄是个什么名字,我也很是实诚的问了出来。“玉枯舟。以后可以叫我玉大人或者枯舟大人。”他说着便抱着我飞了起来。玉的身上有股浓重的血腥味,不过我能隐隐闻出来,还有另一股味道,缠绵悱恻,就像忘川对岸飘来的孟婆汤味儿。情思绵绵。飒飒的风声里,我望着自己的小肥手,很是勇猛的同他讨价还价,“能叫玉或者枯舟么?”他顿了半晌,未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我便满意的趴在他怀里,才化形的小身子扭了扭,有些累,便慢慢睡了过去…模糊里,听见他似乎叹了口气,“小夜子…小叶子…”我于混沌中被叫醒,模糊睁开眼,脖子酸痛,祸水枯舟的模样太过耀眼,不过瞬间,便满满占据了我的视野。他笑得很极其妩媚,“小夜子,你醒了。”我对他点点头,心中只觉迷茫,突然就从暗无天日的地府出来了,不再是一茎兰草,很放脱的感觉。我看着他身后,陡然发现原来我俩不知在哪,似乎是水里,周遭是一片幽深广袤的蓝,淬着隐隐的绿,看着有些瘆人,我攀了攀阿玉的脖子,紧紧抱住。我怕他把我摔出这层薄薄的仙障,打湿衣衫,且瞧他那似笑非笑的奸险模样,我真丝毫不曾怀疑他会这么做。他似乎瞧出我的疑惑,“我们在西海里,你看。”“呃?”我顺着玉指的方向瞧过去,很远的地方,冒着黑压压一大群人脑袋,后头有隐隐的宫殿模样,有些像地府,却又不是。“阿玉,这便是你的家么?”他笑了一声,摸了摸我的头,“嗯,带你回家。”我也朝他笑,不过想来是不大好看的,毕竟嘴巴里牙齿都没长齐全。玉在水里的速度极快,也不知道他原身是个甚模样,我想了想,若他原身是一株大兰草…不过转眼又把这不大实际的想法否决了,毕竟那么一个漂亮的头颅安在一株绿幽幽的草根上,再漂亮也说不得是个什么奇形怪状了。我又在脑中将原先在地府里见过的各色鬼怪模样过了一遍,蚂蚱、狐狸、狼、甚至牛头马面…都不像嘛。玉的原身究竟是个什么呢?打断这污糟思路的,是两道听起来甚恭敬,让人听起来甚舒服的不同嗓音,“夜族文劫(舞难),率领旧部八众,恭迎陛下回宫。”底下那群乌压压的人头里,有两条突出得很的人影站在前头,一男一女,都是紫衫打扮。男子长得极其白净,如同一个白面病书生。阿玉看着开口的男子,“多年不见,看此情况,你们过得不算差。不必如此客套,文小弟,舞侄女。”那女子闻言,捂嘴“咯咯”笑了一声,譬如银铃摇响。我看着出声的那男人,他面上没有一星半点动容的表情,不过长得倒是貌美得很。“阿玉,这些都是你的家人么?”我用小胖手挠了挠他的头发,柔顺光滑。他听完我这句却没头没脑的话笑了。“恩。”他好看的双眼里亮晶晶的,似乎有水渍,眼眶透红。不禁想起当时我仍在地府,黑白无常闲时替我浇水时,也说过的几个段子。便是每逢美人垂泪,必定有位少年英雄在旁,替她抹去眼泪,然后情意深深的同她说几句好听的话,那美人便感动得立马不哭,投入英雄怀抱。此时此刻此番场景,便忽然令我想起当年的这一段,虽则我不大算这英雄,可好歹是个少年,而阿玉虽则不是个女子,却也美得叫人肉紧。于是乎,我便清了清声,想了想当时黑无常说的话,便开了口,“阿玉,别哭,我来疼你。”他似乎正准备开口说第二句,却登时被我这一句话抢先,不由停下。望着我,一脸神情怪异扭曲。底下一大片人里更是登时极其安静,甚至连方才还时有时无的呼吸声都没了。哦呀,那段子里难不成说错了?又或许让阿玉感动的方法同凡人不同?对了!定是在卞城王宫底下压久了,脑子压坏了。可这美人扭曲的脸,我看来也是美得紧的。阿玉怪异的看了我一眼,便转过了头,要说的话出口成了咳嗽,咳嗽完仍旧在笑,轻佻豪迈,抱着我的双手也震得狠狠。我一头雾水,兼莫名其妙,莫不是今日再见故人兴奋得紧,患了癔症?甚至怕他笑岔了气,还替他抚了抚。顺手比了比我同他的手。阿玉的手白净又细致,丝毫不像黑无常说的那些话,比如杀人的人必定粗糙厚茧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短小肥手,片刻,勉强得了个白白胖胖的结论便讪讪抬头,假意看着四周。果然这男童与男子差异挺大。底下那黑压压的一大群倒是安静得很,这么久也只有阿玉一个人的笑声。他不累么?这时忽然发现刚才说了话的那个紫衣姐姐对我眨了眨眼睛,一脸意趣。想起她似乎是那文劫舞难里头的一个,我也挤眉弄眼,朝她回眨了眨。头顶上阿玉却突然没笑了。我仰着头看他,哪想他却是突然成了一幅严肃得很的模样,目中透寒,看着我,我登时浑身上下哆嗦了一把。只听他慢悠悠道,“小夜子今日这么说,那以后要说到做到,若是没有做到,我便把你扔回地府去。”我愣了,做到什么?保护他么?在地府阿玉不是杀了许多鬼兵鬼将么,这么厉害的人,想来不大需要他人保护罢。却还是点了点头,“好。”如果有机会,我保护你,不让你受伤,就同我在地府时一样,是你带我出来,你去哪,我便随你去哪。他满意的笑了,眼中有睥睨之姿,转眸看着我们面前那一大片乌压压的人头,道,“今日便随孤家一同杀回西海极殿中,孤家不死,你等必定封候拜将!”这般血腥的话,他说起来仍旧如同清风荡涤人心,连我都微微颤抖起来。底下一大群被他蛊惑的不知妖魔鬼怪,已经开始山呼“吾王英武”。阿玉依旧抱着我,开始向前方疾行起来,直朝不远处已经有些冒头的巨大宫殿而去。我猜想,阿玉约莫在他们面前,大抵是位身份很高,又很有气势的大人罢。路途中,他还低下头来作调笑状,“小夜子,待我去挖了现下安坐在我位子上那头蠢龙的眼珠子出来,送与你作为当我新‘家人’的礼物,好么?”他风轻云淡的语气,譬如今日他是要扛着锄头去挖一棵白菜,或者萝卜。虽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不过我心里莫名其妙又漏了一拍。“我以后是阿玉的家人么?”他未曾迟疑,答道,“嗯。”当这么个祸水美人的家人,真真是个不错的差事。“阿玉的家看上去很漂亮,也很大。”随他疾速,入目所见,是巍峨的海底宫殿,宫殿极大,远远望去,似乎还不停穿梭着许多影子。他却轻笑一声,“小夜子,我以后会慢慢告诉你,愈漂亮的物事,愈有危险。”唔?愈漂亮的愈有危险么?那你呢?周遭水波荡漾,不似以往忘川河里的烟雾寥寥,优柔婉转,而是一片幽深沉暗,在我瞧来,却也是很美。枯舟玉,玉枯舟。他停下了脚步,宫殿近在眼前,我瞧去,原来我方才所见的细小影子,却原来都是手持长戟的鱼人。阿玉的身后,方才那一大群黑压压的将士也停了脚步,那名唤作“文劫”的白面书生始终板着一副脸孔站在那儿,紫衣美人姐姐却笑得吊儿郎当。只是一双眼珠子总瞧着我。我冷不丁打了个激灵。阿玉也不言语,我总觉得,此时他便像一把脱了鞘的利剑,蛰伏不动,只等一击,便要劈裂天地。妖异祸水,又巍峨挺拔。“杀。”我看着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同魔咒一般,让人身心沸腾。在我仍旧不知发生何事的这会子,白面书生同着紫衣美人,还有身后那一大片数也数不清的将士们,已经甩起武器,呼啸着越过我们身边,往前方宫殿杀了过去。我在地府那段时日里,也曾嗅到过他们此刻身上散发出来的味儿。黑白无常闲扯时,说某个生魂是杀星的气息,天生屠戮,久经沙场。“阿玉,这是打架么?”我未曾见过,也只听过。黑白无常的话,只有我自己的幻想,作为一株生在不见天日的地府里的兰草,只有来来往往的生魂,供我为自己心里思索的东西添砖加瓦。“嗯,打一场很大的架,不是我死,就是这宫殿里的人亡。”他说这话时,有光芒散发出来。我隐隐明白,带我出来的这人,便该是天生的王者。“小夜子,我因一件事曾被镇在地府里,于是,我的家便被人抢了,抢的那人,同我还有血缘关系。我周遭那些过往与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家人,也被那人屠戮杀尽,听说流出的血,郁积染红西海三年不散。现下,所谓家人,也只剩下文劫舞难两个不曾离开,他们心里有恨,在千年前屯兵,也只为了今日我回来的一战。”阿玉抱着我的手在颤抖,虽然细微,但是孩童身子稚嫩,也能感觉得到。我拿小肥手摸了摸他的脸,不知为何,就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还有我呢,阿玉。”等我长大,也拿得动一把长剑的时候,一定护你周全。他并没有看我,眸子里却闪着明亮的光,“好,我会记着。”阿玉腾出一只手去,那只手上凭空出现一把剑,便是我初次见的那把,很是有些杀气翻腾在上头。“它的名字同我一般,叫做‘枯舟’,小夜子,我这就带你一起,去抢回我的家。”“嗯!”我朝他咧嘴一笑。他终于回了我一个戏谑般的笑容,然后便抱着我往宫殿里走去,一步一步慢得很,前方满是征讨杀伐的刀光剑影,便是在海水里,血腥气也很重,处处都是断肢残臂,我细细瞧了一瞧,里间只有甚少的尸身是阿玉的将士。他闲庭信步,跨过一具具还没冷却的尸身,来到宏伟的殿门之前,眉目间顾盼生辉,玉枯舟又成了我初见时的玉枯舟。唔,容我这不大有文化的小草儿说,便是娘腔去无踪,祸水更出众。黑无常总说白无常每日里唉声叹气,伤春悲秋,有些娘娘腔腔。进了殿门,我举目望去,却差点被闪瞎了一双本就不算利索的眼珠子。外头厮杀声遍环殿外,处处你死我活,这里头却是金雕玉砌,一副安乐景致。大殿极其空旷,此刻软玉温香,歌舞升平,角落里吹吹打打的乐师班子奏的曲儿缠绵悱恻,中间的空地上有许多跳舞的姐姐们,转着水袖,你来我往,细细看着,倒是个个标志出众。上头坐着一个蟒袍男子,长刀眉铜铃眼,目露精光,约莫是个而立之年的模样。哼哼,虽则生在地府,可我在这五百年间,对于忘川河边的来来往往,却瞧得仔细的紧,面相年龄,一觑便知,就连眼角那么一个褶子,我都能瞧出这是挤了多少年出来的。阿玉同我这一进来,乐师班子里的妖精们一看见,眼里的惶恐仿佛是是死去的爹妈自地底爬出,还口舌生蛆,立马吓得丢鼓砸琴,作鸟兽散,跳舞的小美人们不知所措,只得停了舞步,呆呆讷讷。于是乎,阿玉便成了满殿焦点,附带着小兰草我。这约莫便是白无常口中的不速之客,不请自来。那厮给仍是兰草时的我浇水时,常常自言自语,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偶尔说些露骨的春宫段子,甚至龙阳密戏,偶尔酸诗几首,偶尔也说说四海八荒里发生的事。白无常的春宫,说得让我无从理解。自来似乎只有阴阳两仪,方能圆融贯通,而两个大男人,如何滚作一团,妖精打架?白无常的酸诗,可谓是千儿八百年的老醋一坛,这坛子醋倒进忘川里,我估摸着日后忘川里翻滚的便不是寥寥雾气,而是滚滚酸味儿了。白无常说的四海八荒里的通天大事,除却今日里哪个仙子思凡被打下天庭,便是周二狗子、李二麻子白日升仙之类,要么便是哪家仙友的仙禽被二郎神家的大狗拔了毛吃。顶顶大的一件,就是关于阿玉,这个被镇在卞城王宫底下的祸水。这么浇了五百来年,兰草我听着白无常所言,从叶子簌簌颤抖到巍然不动,期间耐心失尽,又无可奈何,只得继续听他啰里吧嗦。五百年里,白无常那个鬼头面具,成了我经久不散的梦靥。最后,倒成了很是受教,我便也有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自信了。阿玉的一句话却打断了我神游天外。“嘲风,千年来一向可好,你坐着孤家的位置,踏着孤家亲信的白骨,不怕夜夜有冤魂来找你索命?”大殿中有个鎏金嵌宝石的硕大宽椅,上头似乎雕着一尾很是怪异的大长蛇,鹿角鹰爪,还长着鱼鳞,眼珠凶残,同我在地府里见过的那些光溜溜的大长蛇很是不一样。后来阿玉君临西海那日,抱着我坐在上头,告诉我说,那是他的原身,一尾大荒苍龙。我之所以对这宽椅留意,只因为那蟒袍男子坐在它上面,而阿玉的话,正是对他所说的。虽然不知他爱不爱美色,可阿玉毕竟不会搁下脸面对着满室舞娘说出这般诡异凶狠的话语。而且,那个被他叫做“嘲风”的蟒袍男子,也正炯炯有神看着阿玉,铜铃眼瞪得将要抽筋般,一瞬不瞬。自小聪明伶俐、来日必定玉树临风的兰草小仙童我细心留意,阿玉这两日同我说话的时候,一直用的是“我”,而同别人说话时,却是用“孤家”。孤家寡人,高高在上,毕竟是有些隔阂的,而对我这般不知来由的亲切,让我心底里小小欢喜一把的同时,也暗暗有些不知所以的担心。他二人相视许久,如同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也在所不惜。对视绵绵无绝期,铜铃眼最终还是输给了阿玉的漂亮凤眸。蟒袍男子起身开了口,在我看来听来,眼珠虽然方才未曾被闪瞎,耳朵却着实被闷闷震了一回,唔,此人真真是好一对铜铃眼,好一把五音不正的破锣嗓子。“老九,咳咳,真没想到,你这么快便逃了出来。”铜铃眼眉毛倒竖,面容皱紧,如同阿玉要上前咬下他几块肉来。阿玉依旧不温不火,甚至还在笑,我抬头,却只瞧见有他的下巴尖瘦俊逸,“孤家此番归来,便是来取你项上狗头。”铜铃眼嘲风叹了口气,负着手,却转而看向了我,“当年一事,其实是你最为狡狯。为了围困擒你,八个兄弟,除却睚眦站在你那边,七子合力与你斗法,怎想你会有那人的护身法器,虽则最后到底还是镇住了你,可九龙子里,却死得只剩饕餮与我,他倒是寻了个好去处呆着,留我一个,在这西海里苟延残喘,享受琼酿美人。”他这番话连我听来都觉得虚假的很,光瞧他那眼下发青的模样,我在地府见怪不怪,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必定是声色犬马、夜夜笙歌。只是,铜铃眼方才说话里,“那人”这二字似乎着意加重,附加瞥了我一眼,意味不明。冷不丁的,小草儿我又从头发尖尖开始浑身哆嗦了一遍。“自古以来,兄弟阋墙、朋友反目的事本就不在少数。不过,孤家与你,与饕餮,都不是什么兄弟,孤家兄长自来只有一个睚眦,却死于你手,魂飞魄散。孤家之友人,也为你们所屠杀殆尽。嘲风,你在此处口口声声同孤家说着龙九子,不若下到无尽炼狱里,去偿孤家兄长,伴孤家友人。如何?”此刻的阿玉,话中狠戾与恨意掺杂,却犹自从容不迫,阴险得如同踩着小鬼脑袋,欲拔它四肢,却又让它吊着一口气不死的恶趣味老妖怪。我没有转头望他表情,而是同他方才一样,直直瞅着嘲风那一对铜铃眼,以显示一番“不止玉枯舟玉大爷不给你好脸色,兰草我也很是瞧不起你”的意思。可我勉强瞪大眼珠,却还是瞪不出阿玉他方才随意又强悍的气势,很是惭愧,着实惭愧。嘲风看着我,撇开了阿玉的话题,端起一盏酒,装模作样喝了一口,又开始说话,可怜他嗓子如同被割开了一样,连被酒润过之后,还是那般二胡乱拉的惨烈景况。“我总知道这一日要来,你现下带着一个长成这般模样的小崽子,却是为着什么?”阿玉默然不语。一直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我却震惊了,小崽子,说的可是小兰草我?烂木姥姥不开花,我好歹也是个机灵可爱的俊俏模样罢,怎么铜铃眼口中说出来,却恁般古怪异样。记得白无常说过,儿相随父,女相随母,我是个男童子,却无阿爹阿妈让我与他们长得相仿,更别说其他兰草干亲表戚。忘川边一长段路途,统共只有我孤零零一株野草,蔫趴趴在那五百来年。这身子是慢慢化形而来,那便该是我瞧久了来来往往的生魂,形状模样自然同化来了。我自落根于忘川河畔边时,就是一株伶俐极了的兰草,现下仔细这么一想,我便想通透了。说不得或许是我长得与铜铃眼那被阿玉杀死的爹妈兄弟有几分相似?唔,这般想却也不对,阿玉同我虽认识不过这一二日,处得却是不错,现下也仍旧抱着白白胖胖的我。如果我与这铜铃眼的兄弟长得相像,那便该是阿玉的仇人,依他说法,早在地府里就该被一刀了结、往生极乐了。想到此处,心中不禁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学富五车稍微赞叹了一把,可那铜铃眼嘲风的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我耐心等待,阿玉一直未曾解释,沉默着如同被黑白无常勾走魂魄。铜铃眼也很是应景的不说话。等我终于要在沉默中爆发一次的时候,阿玉却开了口。“孤家本以为这极殿里会有什么花样玄机,还道你一如以往,如同这长相一般粗糙蠢笨,却没想你还是仔细了一回,竟将囚牛的两仪八卦阵搬了过来。囚牛若是地下有知,定会感激你的两面三刀,先捅了他,然后杀了孤家,最后你稳坐西海龙族这一脉的神尊。”就连嗤笑铜铃眼的声音也好听得很,“嘲风,你这贝壳算盘倒是打得响亮极了。”铜铃眼“桀桀”的笑了起来,脸色阴森,“你破开地府那日,我便得了消息,不做些大礼相迎,如何名正言顺剿杀了你这天庭罪人?如何对得起当年你送与我这割喉大礼?”说到后头,他额头上的青筋也爆出来了七七八八,想是愤怒所致。我登时了悟,原来铜铃眼真是被割破了喉咙。心中不禁暗暗腹诽道,阿玉你太过无聊,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却不斩草除根,留他祸害别人耳朵,实在是罪过。这时阿玉把我放了下来,我还不明了要发生何事,便见他咧着嘴角,低头朝我一笑,便转身握着枯舟剑,直直朝着嘲风走去。那笑容虽然同我做得毫无二致,却实打实比我好看上许多。擦身而过的瞬间,他仍旧是璀璨妖娆的玉枯舟。我被那个笑容晃住双眼,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阿玉自踏出了第一步之后,大殿里便突然成了一片静默。无论是先前瑟缩在一旁角落的乐师,还是舞娘,总之这大殿里的人,仿佛都忽然被抽走了魂魄,静立不动,连表情都未曾再变化过。要么是我聋了瞎了,要么是出了什么变故。我揉揉眼睛,不好!先前还在那大椅子边的铜铃眼已经不见了!阿玉还在一步步逼近殿中间,姿态优雅。我刚要追着他的路走过去,却撞上了一股无形的气墙,滚圆身子跌到地上,擦得手心破了皮,疼得我眼泪花儿在眼眶里包着打转。这就是黑无常说的“结界”么?模糊间,看见阿玉忽然走得东倒西歪,这边一步,那边一步,时而又折身移步,同往日里所见的醉死鬼也没什么两样。意识到不大对劲,我扑腾到那股气墙上,拍着无形的壁障,大声叫道,“阿玉——!”童声细细脆脆,却很尖利,他却头也不回,如同没有听见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