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由晟在家里待了许多天,很是低调, 赵母见他规规矩矩, 安然无事, 心里多少安心些。直到赵由晟回来, 赵母才知道他居然擅自去了海外, 而且还参与剿寇,自此赵母日夜提心吊胆,虽然这个不安分的儿子告诉她不必担心。
海船上,知道赵由晟身份的人不大可能会出卖他,即使他身份暴露,被仇家去宗正司告他状,宗正可是尚王一族的人,想来会帮他压下。
刘家与海寇勾结, 养寇自重的事被揭发后,引起满城轰动, 之所以这般轰动, 除去刘家的背信弃义,不择手段令人不齿外,还因为刘家是泉州最显赫的海商家族,富可敌国, 而今刘家在国内的家产尽数没入国库, 坊间传说有数百万缗家产。
刘河越潜逃海外,没有归国,在罪行暴露之前, 刘恩绍也早已获得消息,溜之大吉,朝廷下令捉拿刘家人时,只在番馆里抓到喝得醉醺醺的刘恩绍庶子刘河散。
刘河散是个庸才,母亲出身卑微,不受刘家人待见。刘河散在家没什么地位,也不让他参与家族的生意,他对家里勾结海寇的事一问三不知,官府只得先将他收监,等待朝廷发落。
刘家的事自此告一段落,然而刘家如百足之虫,断而不蹶,势力仍存在于海外,不过从此刘家的海船是一步也不能再涉及中国海域,进入中国贸易了。
刘家垮台对广大的海商是福音,许多贸易航线不再被刘家霸占,对参与剿寇的陈家和杨家等海商家族则有利有弊,从今往后,他们的海船可能会在海外遭遇到刘家的攻击,报复。
赵由晟这些日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头发生的事情,他一样样都清楚,他是没外出,但朋友会来找他。
赵庄蝶来得最勤,他清闲无事,不用考功名,也还不到娶妻生子的年纪,赵端河也经常过来,他仍未被授予官职,在家闲赋。除去这两个同族的好友外,郑远涯和顾常都来拜访过,当然,陈郁也会过来。
陈郁一般是夜晚来访,又连夜回去。
天黑后,燕燕每每见门口出现一盏灯,就会上楼跟赵由晟禀报,她相当热心。赵由晟一般会推开阁楼窗户,站在窗前确认,燕燕经常“谎报军情”。这回,赵由晟见到董宛提灯在旁,陈郁行走前,灯火阑珊下,陈郁的身影绰约。
赵由晟喜不自胜,忙下楼梯,走至木廊的入口迎接陈郁,随后两人结伴,并肩前往阁楼。
一般他们在阁楼里,燕燕和吴杵都会避免去打扰,但赵母经常会使唤他们往阁楼里送吃的。
家中奴仆都觉两人有异乎寻常的感情,赵母仍未察觉,一向心大,她的警觉还不如年幼的赵由磬。
在窗前夜读的赵由磬一看到阁楼的灯火亮起,就知道郁兄又来了,好在郁兄并不留下过夜。赵由罄近来才读到分桃、断袖的典故,深觉自己的兄长和郁兄好像是有点那种关系。
陈郁和赵由晟待在阁楼里,从不曾有出格的情况被家人或奴仆撞见,但他们间情意绵绵,而赵由晟对待陈郁极为亲昵、体贴,实在不难察觉。
秋夜里,风很冷了,陈郁的风袍挂在衣架上,套在赵由晟的衣袍上,赵由晟亲自温酒,陈郁帮赵由晟收拾他桌上散落的书,两人有时话语很少,只是一个眼神,就已知晓对方想要干么。
赵由晟倒上两杯酒,一杯搁放在陈郁跟前,陈郁将书卷叠放在桌子一角,他突然停下动作,像似发现了什么,赵由晟睨一眼,见是他父亲的一封信,道:“我父亲尚未知道我出海的事。”
赵父在惠州当官,近来写了几封家书,有一封给赵由晟。
“若是知道,阿剩恐怕要前往惠州住上一段时日吧。”陈郁清楚赵父绝不允许赵由晟这样胡作非为,不肯参加科举,从事舶商就已经够一顿打了,何况阿剩还擅自去海外。
“我早晚要挨他一顿训。”赵由晟淡定呷酒。
“就怕还打。”陈郁颦眉,赵公暴怒时可是会打人。
“喝酒。”赵由晟将酒杯推向陈郁,他悠然道:“小杖受大杖走,不怕。”
陈郁看他这样,心知阿剩肯定有什么对策,只是一旦赵公知道儿子喜欢男子,离经叛道的事做了一箩筐,什么对策都不管用。
赵由晟不忍见陈郁黯然神伤,他捏住他搁在桌子上的手,毅然道:“天下无难事,在乎人为之。”
陈郁的脸颊贴在赵由晟手背上,他眉眼低垂,喃喃道:“这是身败名裂的事。”
身败名裂,对赵由晟而言,将失去名誉和身份地位。
“小郁,害怕吗?”赵由晟以指代梳,梳理陈郁鬓边的发。
陈郁害怕啊,他害怕的不是自己遭受骂名,众叛亲离,而是由晟。他没有言语,他用忧郁的眼神看着赵由晟,眼里满满都是担心。
赵由晟哑笑,贴着陈郁的嘴角说:“亲友我能说服,至于外人,碍着的是他们的眼,与我们何干?”
他见识过海外的广阔与奇异,也几番经历过生死,礼教无法将他禁锢,人世的一切法则在他看来什么都不是,他所作所为,只为了他所爱的亲友,尤其是眼前这人。
陈郁瞪圆眼睛,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碍着的是别人的眼,与我们何干,他忍俊不禁。笑着笑着,笑出了泪水,他爱的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哪怕在上一世,阿剩无法遵循自己内心,这样的想法,念头,他肯定也有过。
指腹拭去陈郁脸上的泪水,赵由晟心疼,温语:“莫哭。”
陈郁止不住泪水,赵由晟只得吻他。
这夜,陈郁因为太过欢喜贪杯醉酒,他酒品很好,醉酒不闹,安安静静睡去。赵由晟将他抱起,双臂感受他身体的重量,赵由晟脚步沉稳,轻轻把陈郁放在床上。
赵由晟帮陈郁脱去外袍,鞋子,拧巾布亲手为他洗脸,擦拭手脚。
阁楼的床较窄,适合一人睡,赵由晟侧身陪伴陈郁,他为陈郁垫枕头,拉被子,在一旁听他均匀的呼吸声,看他睡容。
夜已深,醉酒的陈郁被赵由晟留下,赵由晟照看他一夜,到凌晨,赵由晟才返回自己的寝室。
凌晨,赵由罄醒来,他见老哥的身影从阁楼上下来,当时没做多想。清早,赵由罄到餐室里吃早餐,见桌前坐着郁兄,他趁老哥拿蒸糕的时候,小声问郁兄昨晚睡哪,听到阁楼,赵由罄目瞪口呆。
赵由磬觉得他知道了一个绝对不能跟人说的秘密,他老哥真得和郁兄睡在一起。为了保住老哥的性命,他觉得事情太过严重,老爹那边一定要瞒住。
十岁的赵由罄心事重重去上学,在宗学门口遇到平日亲好的一位同学,那人亲密要揽他肩,他双手挡拦,严肃斥道:“莫挨我,男男授受不亲。”
“由磬的脑子傻了,是男女授受不亲。哈哈哈……”
被小伙伴狠狠嘲了。
冬日,又是海船归航的时候,这一年里,赵由晟派往宾童龙贸易的海船已经往返三趟,做瓷器与茄蓝木贸易,获利极为丰厚。
泉州海商行会推举陈端礼为行老,陈端礼与一众海商到通远王庙前立下誓言,海商间互不攻击,相互救援,航线自此安全,海贸再次繁荣。
合伙人范投黎想将小船换大船,开拓航线,往后航线不只走宾童龙,还要走真腊,蒲甘国。赵由晟本也有这个意思,他将这一年舶商的所得拿出,与范投黎合购大型海船。
他们虽然狠挣了一笔,且各自都有家底,但还不够钱制造新船,最终经由费春江的介绍,两人购买到一艘半新的大型海船,价格相当公道。
小船换大船后,当务之急是雇佣船员,以前没配备的通事、部领、船医等职位,也该配备上,赵由晟将雇佣船员的事委托周英和苏勤去做,自己也到番馆和海港酒馆里招揽人才。
赵由晟在外从不声张自己的宗子身份,奈何他仪貌出众,言谈举止不凡,招人惦记,渐渐有些人知道他是宗子,且私自从事舶商,手里有艘大船。
按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尚王家不也私自从事舶商嘛,可坏就坏在有个船员叫阿贵,是郑家船上的砣工,参与过龟山岛的战斗,对武艺高强,夸弩执剑,所向披靡的赵由晟记忆深刻。阿贵在酒馆里见到赵由晟,听人说他是个宗子,还跟人争辩说不可能。
阿贵把赵由晟参与剿寇的事说出,当时和阿贵喝酒的水手不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后来赵由晟擅自去海外的事就传开了。
这段时日,赵由晟前往梅溪看龙窑,还顺便去了趟海昌县,等他回来,发现家里都是人,庄蝶和庄鲲在,端河也在,陈郁也在,甚至还有一位尚王家的仆人,赵由晟就知道出事了。
原来有人到处宣扬赵由晟偷偷出海,前去三佛齐、麻逸等国干不法事,说他勾结海外番王,意图谋反。甚至还写成长文,贴在宗学和宗正司的大门上。
赵由晟笑道:“多半是奚王房派的人搞鬼,说得还有鼻子有眼。”
在泉州里小打小闹,赵由晟根本不怕,出自尚王家族的宗正清楚是怎么回事,不会信这样的鬼话。
赵庄鲲严肃问:“由晟,你之前是不是真得出海去三佛齐?”
“我是去了,我参与陈纲首的剿寇行动。”赵由晟认,他还真做了,只不过并非是什么勾结番王。
“阿剩是为了剿寇才出海,绝无勾结番王的事!多亏阿剩发现刘河越意图对我爹下毒,我爹才没遭他毒害,龟山岛取得大捷,有阿剩的功劳。”陈郁护着赵由晟,为他委屈,参与剿寇的人都得到朝廷的嘉奖,而阿剩却因为是宗子,反而要被责怪。
赵端河摇了摇头,忧虑道:“这下可就麻烦了,奚王房派的人肯定会拿由晟出海的事大做文章,他们才不管事实如何。”
赵庄蝶为赵由晟鸣不平:“阿剩是剿寇功臣,怕他们作甚!”
“我爹和远涯愿意为阿剩作证,还有船上船员也能作证。”陈郁也会出来作证,必要的话,陈郁和父亲会去恳求杨焕和尚王家海船的王纲首站出来证言。
“都先别慌张,最多坐实我私自前往海外的罪。”赵由晟很冷静,他早有意料。
赵端河斥责:“那也是重罪!”
一听到重罪,赵庄蝶急得团团转:“哥哥,端河,你们快想想办法呀!”
后来证明,赵端河说重了。
赵由晟没有因为擅自出海前往番国被削为庶民,也没被判刑,因为陈端礼与一众参与剿寇的海商出面求情,朝廷赦免了赵由晟。
一番风波,使得赵由晟在宗正司的惩劝所里关了十多天,期间在惠州的赵父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连给家里写了五六封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