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崇为陈郁换药,陈郁腹部的刀伤经由四日细心的治疗, 已经愈合, 慕崇说这是最后一次上药, 之后都不再需要。
鲛邑的医药, 治疗陈郁这样的半鲛有神效, 而据慕崇所言,他们慕家历代都担任鲛邑的医师,可见他的医术应该是相当高明的。
赵由晟帮陈郁被拉起的衣衫轻轻放下,温柔地为他拉拢衣领,系结衣带,他的一举一动,皆是绵绵情意。
陈郁的皮肤白皙,细腻而光滑, 涂抹褐色药粉的伤处越发醒目,每每看见, 都让赵由晟心疼。
他的小郁一度承受着极大的痛楚, 而即使如今,他□□的伤痛消失,而他沉睡的意识否仍在受着煎熬?
从解毒至今四日,陈郁都没有苏醒, 赵由晟寸步不离。
日夜陪伴在陈郁床边, 赵由晟有时倦乏挨床沿小眠,有时他会躺在陈郁身边稍微合个眼。因失眠和饮食不周,他脸颊明显凹陷, 但他的意念坚定,从精神上看来也并不颓废,他在等待陈郁醒来,他显然相信他会醒来。
不说赵由晟,陈端礼也总是陪伴在陈郁身边,但他只是陪伴,赵由晟会把照顾陈郁的所有事包揽,哪怕陈端礼亲自去做,也未必如他细致。
赵由晟给陈郁擦身,梳发,更换衣服,陈端礼每每见他看小郁的眼神,都不免心软,从而也不加制止,他默许了。
又是一日终日,窗外的月湖皑皑如月光,照入室内,光芒洒在贝床上,赵由晟坐在床边,静寂如同一尊塑像。
“由晟,你得回房睡一觉,今晚由我来照看。”陈端礼的手搭在赵由晟肩上,劝他去休息。无论他再年轻康健,日夜不眠的照看,终归是要垮下。
赵由晟这回没有拒绝,他确实很疲惫,他站起身,看陈郁的睡脸轻语:“夜半常见他做梦,却不知梦见了什么。”
陈端礼黯然道:“郁儿总会醒来,他舍不得这世间。”这孩子很重情感,必然不舍得他这个老父亲,不舍得他心心念念的由晟,人世有他依恋之人。
赵由晟想起陈郁受伤时,躺在自己怀里说的那句:我舍不得你。心中怅然,而今也只能等待他自行苏醒,赵由晟问过慕崇着实没有其他方法。
鲛邑的长老为这三位外来者在邸店三间房,赵由晟那间到今夜他才入住。鲛人的邸店类似陆地上的馆舍,只不过邸店里的一些物品显得有些古旧,并且邸店这个名称也是延续古人对馆舍的称呼。
赵由晟扫视他的客房:落地的青铜灯盏,朱漆斑驳的屏风,髹黑的羽觞,实木笨重的衣箱,显得不合时宜,却让赵由晟觉得非常熟悉。
上一世,陈郁为赵由晟的尸身在邸店赁下间客房里,便有一盏相同的青铜灯盏,一对绘有云兽的羽觞,白色的贝床上同样垂放月牙色的丝帐。
赵由晟脱鞋,疲倦地躺上床,他闭上眼睛,很快睡去。长时间未补足睡眠,他的双眼布满血丝,他沉沉的入睡,窗外月华倾洒在他的脸庞,睡梦中似有一只手在轻抚他的眉眼。
那只手用指腹描绘他的五官,那么细腻,充满爱意,手的主人叹息着,沉迷着,气息接近,柔软的唇贴在他的唇角。
睡梦中的赵由晟知晓自己在做梦,梦见的是上一世的事,他在邸店里沉睡了六十载,陈郁偶尔会来看他。
唯有这个梦,在向他倾诉陈郁来看他时的情景,他如此忧伤,如此迷恋,却终究等不来他的苏醒。
梦里,赵由晟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月华入眸,明亮如辰星,他伸手去碰触陈郁的脸庞,回应他的吻。
然而,那也不过是个虚妄的梦。
陈端礼独自照顾陈郁,看着长睡不醒的儿子,他执住儿子的手,絮絮叨叨与他说话,讲陈郁幼年时的一次劫难,绫娘遭遇不测,陈端礼一度以为儿子也死了,后来在查南岛上找着被绫娘藏起的陈郁,陈端礼欣喜若狂;讲带陈郁回国后,原本对他的半鲛身份有许多担虑,担心他受人排斥,担心他悲伤、孤独,然而他终究是平平安安的长大,长成一位聪慧的少年郎,若是绫娘在世也会为他欣喜。
陈端礼还想等陈郁十八九岁时,给他谈门亲事,可别像他哥那样,已经老大不小还不成亲。半鲛生育的孩子几乎与常人一样,也不会现出鲛态,必能安然长大。
“我儿要是另有想法,也可以跟爹说。”陈端礼摸了摸儿子的头,他这孩子或许有着不同一般的人生历程,从他以半鲛的身份出生就注定了,“爹知你喜欢由晟,自古就有这样的事,爹不觉得荒唐。只是相守并不容易,待孩儿醒来,爹想问问你心里如何想。”
陈端礼温语:“孩儿得快些醒来,美梦让人沉溺,那终归是虚妄。孩子,你梦见了什么?”
陈郁闭目,沉沉睡着,偶尔会发出一两句呓语,陈端礼只能叹息,他帮儿子掖“被子”,被子是赵由晟的紫袍。
先前一直忘记更换,就一直这么披着,赵由晟的衣袍散发宫香的气息,据慕崇说有宁神功效。
床头的灯盏散发出幽蓝的光,映在床帐上,将陈郁白皙的脸庞,照得通透,窗外,月华旖旎。
陈郁一直在梦中,他的梦分沓而至,或悲或喜,最终他留在一个最舒适的梦境里,他躺在母亲的臂弯,闻着她身上香甜的气息,听她轻轻哼唱番人的夜曲。
他胖嘟嘟的小手揪住母亲的一束发,他柔软的头发间长出一对鳍状的耳朵,很灵动很可爱,他沉沉地睡,不愿醒来。
海边的小木屋,独享整片海域,没有风的夜,海面平坦如镜,亿万的光点聚集在海中、沙滩上,它们散发出绮丽的蓝光,它们是夜下会发光的海萤。
一艘白帆船缓缓划开海面,海萤散开,又在船后聚集,船身沾染海萤,莹莹闪动,船上的水手们淡定看着这番奇妙景观,他们常年航行在大海上,早见惯了稀奇事物。年轻的陈端礼有着竹节劲拔的身姿,意气风发,他站在船头,随海船迎浪前进,他身上飞溅点点海萤,一身锦袍熠熠生辉。
阑干上,正哄孩子入睡的绫娘像似感应到了什么,她抱着怀中的小儿,步下高脚屋,经过屋侧纷落的无忧花,走至海滩,她见到丈夫肩披萤光,踏浪而至。
水手们传来阵阵的欢笑声,他们下船升起篝火,小陈郁在母亲怀里睁开眼睛,他好奇地看向幽蓝的海域,看向正弯身抱他的父亲,他感觉到父亲温暖的大手贴在他的额头上,在亲切唤他:郁儿。
郁儿,那声音并不在耳边,像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郁儿,一声又一声,有父亲的唤声,也有母亲的唤声,陈郁的梦境在崩塌,海萤黯然,四周黑漆,只剩他人,陈郁惊慌彷徨,在黑暗中呼叫:阿娘!爹!
陈郁睁开眼睛,贝床上的灯火幽蓝,透明的床纱在月华下泛着银色光泽,在他的床头,坐着一位疲倦的中年男子,他手托在额上,像似睡着了,那是他的父亲。
“爹……”
陈郁声音虚弱,嘶哑,他像似做了场漫长的梦,而今,梦醒了。
陈端礼抬起头,见到床上苏醒的儿子,起初似不相信,继而他激动而欣喜道:“郁儿,你可是醒来了!”
“爹,我做了个梦,梦见娘。”陈郁虚弱地微笑,他打量房中的事物,他看见窗外的月湖,他几乎当即知道自己在鲛邑,他上一世来过这里。
“娘和我住在海边的小屋,爹乘船前来探看我们,海上有很多海萤,发出好看的光——像窗外那么亮。”
陈郁想起,窗外明亮似星汉的水域,它叫月湖。
陈端礼不知道在数日的昏睡里,陈郁梦见了什么,他的意识去了哪里,他欣慰地点头,笑语:“我与你娘当年住在查南海边,你娘很喜欢那里,黄色的涂滩长满白芦苇,太阳照耀下金黄光洁,每到夏夜,时常能见海萤,蓝得发亮,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