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夏日过去,天气转凉, 三溪先生的一位友人来南溪拜访他, 此人便是泉州州学的助教黄教授。
前世, 他可是赵由晟的岳父, 虽然最终婚事没结成, 赵由晟先死了。
三溪先生唤来两位门生,陪伴他们登高望远,赵由晟在其中,另一位是学富五车的孟兄。孟兄学问虽好,有些书呆气,赵由晟谈吐不凡,且看着人深浅难测。也不知道是因他老爹是宁县知县的缘故,还是因他是位宗子, 黄教授对他青眼相待。
“我与明府相识多年,早年也曾有幸一同在山明寺苦读。明府心怀天下, 是吾平生钦佩之人。”
流水淙淙, 瀑布如银川,水花飞溅上石亭青瓦,黄教授的话,在其他人听来特别清象, 赵由晟侍奉在旁, 恭听而已。
“由晟颇有明公之风,稍加琢治,日后会成大器。”
赵由晟听到三溪先生这句谬赞, 心中想,都是借老爹的光。
就是前世那桩婚姻,也因为父亲与黄教授是老交情,两个老头子有意亲上加亲给订的婚事。
黄家小娘子早慧,八岁时,在城西就享才女的名气,这婚事说来由晟还是“高攀”。此时黄家小娘子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当他黄家的东床快婿,也是他日之事。
秋风萧瑟时,吴杵和钱伍到茶溪来,接赵由晟回县城。吴杵帮忙收拾行囊,发现自家郎君居然有一柄剑,就藏在衣箱里。此时,关于赵父因剿寇而升迁,儿子英武无双,父子亲临阵前督战的事,已在泉城传开。因赵由晟年少,且往时不曾听闻他有什么才能,再说宁县僻远,他的事迹传至泉城的街头巷尾,已经完全走形,面目全非,人们普遍不信。
离开溪花书院前,赵由晟到三溪先生的居所辞行,三溪先生将他留下谈话,说了近半个时辰。
炉香袅袅,古琴声断断续续,三溪先生的话颇含蓄。他说:我门生众多,唯独你不同他人,既无心功名,也不信圣人之言,却又心甘情愿在此受学。由晟,你所求是什么?
赵由晟伏身道:学生所求,是保家自存的能力。
琴声止住,三溪先生抬起头,用深虑的眼神看着他的学生,幽幽道:由晟,他日勿做不利于百姓社稷的事。
赵由晟想三溪先生毕竟是教了他一年的书,批过他无数的文章,也许从中窥见他心里深藏的戾气,他从容道:学生必不会做出辱没师门之事。
恭敬行过拜礼,赵由晟起身。
三溪先生没再说什么,放由他离去,他清楚这个学生难以驾驭,而自己对他的言传身教,影响也十分微弱。无疑他很聪明,但他不尊圣贤,不信道义,似乎只遵自个的法则,这样的人最是难测。
赵由晟的行囊不少,钱伍和钱六各挑一担,吴杵牵马,赵由晟骑马,主仆四人出行。赵由晟在门口和同学相辞,在书院一年时光,他交好的也只有俞恩泰。
俞恩泰将赵由晟送至道口,说他明年也不来溪花书院读书了,打算游学泉城,日后相见,莫相忘。
“俞兄若是到泉城,记得来找我。”
“可是说好了,赵兄。不是我俞恩泰多心,就怕赵兄回去后,不消几日就把我给抛脑后去了。”
“不会。”
俞恩泰用力挥挥手,睡在同间屋里一年,到分别时,他仍觉得赵由晟是个谜般的人。会有这种感觉,因为他喜怒不形于色,而且明明看似很亲和,却又疏远,也不知得是什么事什么人才能钻进他的心里。
县城里,赵父即将卸任,忙于交代一些公事,见儿子从溪花书院回来,也不过是打个照面。赵由晟来宁县一年,赵父管教儿子的次数十分有限,他安心将儿子交由三溪先生教导,并认为儿子已经是个勤学、正直的好青年,然而哪怕三溪先生这般耿直,有些话也不好跟他明说。
赵由晟在县城无事,时而去找章义,他前去拜访,都是请教章义剑术。以一件武器而言,在战场上拼杀,剑自然不如刀耐用,但单打独斗的话,剑有剑的长处。
正好两人都悠闲,章义便专程陪赵由晟切磋,几轮较量下来,章义就瞧出不对劲,赵由晟的剑法凌厉,招招直奔要害部位,他一介书生,居然充满杀气。有回,两人寻得一处荒废、开阔的宅院里比试,过程激烈,惊险,保留几分实力的章义,反应稍有迟钝,赵由晟的剑刃立马就要刺向他的喉咙,章义惊慌失色,大呼打掉剑,纵是他也吓出一身冷汗。
“郎君跟小的学剑,是不是有什么仇家?”
事后,章义很认真询问赵由晟。不说这位小官人剑法进步神速,明显刻苦练习过,就是他那一招招的狠厉劲,也让人不免惊讶,疑惑。
“并无。”
赵由晟坐地,剑身搁膝,解开束袖的襻膊,他显然没说实话。
“小的也曾上阵杀敌,经历过生死,适才郎君执剑刺喉那神色,就似要杀人。”
黑色的襻膊落地,粹白的儒生服袖子展开,赵由晟听闻这话,提剑站起,身姿如竹,他握剑看视锋刃,倏然回身,瞬间发力,剑鸣风啸,白影一晃,他拦腰劈断身侧一根臂粗的枯木,断痕平整,他抬头看视章义,淡语:“似这般吗?”
章义觉得自己这徒弟性格明显有问题呀,日后要是惹祸,犯人命案了,老赵还不来找他算账,一时有点后悔教他用剑。
赵由晟用布拭剑,熟练将剑刃插回剑鞘,执剑向章义行礼,说了一句让章义稍微放心的话:“章捕役宽心,我学剑只为自保,不会害及无辜。”
章义内心很想说:放屁!你小子哪天杀人了,可别把你师傅是谁供出。
赵由晟这个赵知县之子,在宁县百姓眼中,可是文武双全,他跟章义学剑的事,赵父当然知道,赵父见过儿子几次携剑外出回来,不过也没说他什么。
赵父认为,宗子经由宗子试出仕,职务往往从地方小官做起,难免会到那种危险、僻远的地方当官,学点武艺自保也没什么不好。
“由晟,回泉城后,你要是不肯去宗学就读,可以师从黄梅山,梅山近来闲赋无事。”
返回泉城的路上,赵父跟儿子讨论日后学业的事,当时两人在一座长亭上歇脚,喝茶,身边跟随一众仆从。
赵父口中的黄梅山便是同住在泉城的黄教授,由晟又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父亲,我想在家自己读书。”
“那就辟处静幽的房间,在里边安心研读,再不许像以前那般,尽到外头惹是生非。”
“孩儿不敢。”
明年你又出仕去,这回去得远,哪还能管得到我在泉城的事。
赵父自然不能听到儿子的腹诽,回家路上,看着骑马在前,器宇轩昂的儿子,赵父心里欣慰,给自己记上一功,只觉为期一年的不肖子改造计划圆满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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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莲寺的秋叶凋落,飞落在身,骑在马上的陈郁拍去枯叶,跟随的董宛说:“小郎君,又是秋天了。”
董宛长高了个头,白白净净,脸上还带着稚气,他只能跑跑腿儿,负责牵马的是另一个随从,叫潘真,二十岁出头,为人稳重,管家潘顺的一个远方亲戚。
陈郁来到驿街尽头,拐进一条不起眼的深巷,他在巷子的中段下马,董宛牵马,和他一起走至睦宗院外的赵由晟家。赵家老仆吴信接过马缰,女婢阿香迎来,将陈郁请至堂中坐,并上茶。
听阿香说,赵母带赵由磬去寺里烧香,吴杵去了宁县接应赵由晟。
陈郁呷口茗茶,见到一个清秀但陌生的小丫鬟捧着果品出来,他有一段时日未到赵宅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丫鬟。
阿香对小丫鬟说:“阿锦,把果子放上,和我上楼打扫。”
阿锦小声回:“是。”
陈郁在屋中没待多久,就听到外头赵庄蝶的声音,立即起身,迎了出去。
赵庄蝶身边跟着赵端河,两人还是老样子,端河瘦高如竹竿,站他身边的庄蝶还是圆脸,矮矮的,虽然他应该还是长了些许身高的。
“小郁,阿剩信中说他这月十五日到,就在后天。”赵庄蝶消息灵通,他和由晟也有信件往来。
“我也听吴杵说了。”
自打天气转凉,陈郁就常让仆人来赵宅打听赵由晟几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