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长的一串话,宋枢衡只听到前三个字,他沉着脸,几乎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
谁是小夫人?
当然是萧
我弟弟不是小夫人!
高明峰张了张口,只得补救似地笑:
也对,我们先生可就这一个夫人,没有什么大的小的。
我不管什么大的小的,我弟弟不是夫人!
好好好,高明峰顺着大公子,那我叫他小先生,小先生。
宋枢衡闭了闭眼,眉眼间都是如有实质的阴霾,连放在膝盖上的手背青筋都凸显了出来,看那样子像是忍耐到了极点。
高明峰心想这宋大公子不是想把他从车里踹出去吧?小夫人虽然听着有点玩笑,但自己其实真没有恶意,纯粹是看宋萧然年纪小才这么称呼罢了。
我滴天,高大律师心里直啧舌,这弟控真是没谁了!
他们两人的住处恰好在一条街,宋枢衡的近些高明峰的远些,本来高明峰可以心安理得地把车子开到自己楼下让宋枢衡再开回来,这会倒是不好意思了。
毕竟宋枢衡满脸的隐忍多看他一眼好像都要折寿的表情实在太明显了。
当高明峰在宋枢衡的小区门口停下时,宋大少果然问都没问一声就下了车,高律师只得摸着鼻子看着汽车喷着尾气扬长而去,对宋医生的家教产生了深深的质疑。
汽车在街道上飞速奔驰,夜风从洞开的车窗里呼啸着灌入,夜灯在眼前无尽蔓延,像是和远方的璀璨星辰延绵到一处,汇成巨大而斑斓的洪流,冲刷过面目全非的过去,奔涌向命运叵测的未来。
时间已经很晚了,恩南百货前的广场上还有人流如织,欢声笑语伴着轻灵悦耳的音乐声洋溢在这个城市的上空。
宋枢衡把车停靠在路边,看向广场中央的旋转木马。
五光十色的彩灯星星点点地照映着每一张灿烂的笑脸,孩童挥舞着手臂,拨开阻隔在他们当中的重重纱雾,冲着他欢乐地挥手,咯咯的笑声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如玉珠落盘一般在他耳畔响起:
哥哥哥哥,我们一起骑木马呀!
萧然很喜欢坐旋转木马,以前宋枢衡每天放了学都会带着他到广场上坐一轮,兄弟俩坐在同一个木马上,孩子总会仰着小脸问他:
哥哥,我们会坐到未来吗?
你为什么要去到未来?等你慢慢长大,自然就可以到未来去了。
我要跟未来的哥哥说,要一直一直这么喜欢然然哦!
哥哥当然会永远喜欢然然啊。
然然也会永远喜欢哥哥哦!
那我们约定,以后然然只和哥哥一起坐旋转木马,哥哥也只和然然一起坐旋转木马,好不好。
好啊,拉钩钩!
同一时间萧然看着窗外,忽然喊道:停车!
穆南城侧首望过去:怎么了?
旋转木马啊,萧然降下他这边的车窗,路边的灯光从窗外照射进来,他的半边侧脸被晕染成暖黄的色调,像是电影里被拉长了的特写镜头,他看着远方的广场出神地呢喃,我小时候,最喜欢坐旋转木马了。
穆南城看了下表,吩咐韩臻:
往前面开一点,停到喷泉旁边去。
萧然知道穆南城的用意,他摇了摇头:
不要了,我不想去坐。
萧然说,我答应过我哥哥,只跟他一起坐旋转木马。
穆南城闻言半敛了眼眸:
你答应过别人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吗?
当然啊,人无信不立。
切,你前脚答应后脚就连人都不认得,还立信呢,呵呵。
小男孩的嘴,骗人的鬼。
萧然升起车窗,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心里一阵空落。
眼前又浮现出九岁那年他和宋枢衡决裂的那一晚。
他最喜欢的哥哥,原来是坏女人的儿子,那个女人害得妈妈流了很多血住进医院,伤心欲绝,他还未出生的小妹妹也没有了,而那个女人萧然从小到大却见过她许多次,宋枢衡以前甚至一直带着自己和这个坏女人偷偷碰面!
宋枢衡拿着带萧然出来玩的借口一次又一次和这个坏女人碰面!
那时候萧然就坐在旋转木马上,而宋枢衡和那个女人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坐着聊天,偶尔看向他时,他还高兴地冲着那两个人招手。
得知真相的时候,萧然流着眼泪站在旋转木马前,他哭得浑身都在颤抖,宋枢衡想过来抱他,被他狠狠地推开,他一个字一个字近乎发誓着说:
我希望旋转木马带着我转到过去,我要告诉那时候的自己,不要喜欢这个人,他不是你的哥哥。
后来的很多年里,萧然和宋枢衡渐行渐远。
他不能说自己后悔,虽然他知道宋枢衡也没有错,他们有各自的亲生母亲要维护,命运如此,可供他们选择的只有立场。
但是萧然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坐过旋转木马,他记得他们决裂的那一晚,也记得他们拉钩钩时许下过的承诺
那我们约定,以后然然只和哥哥一起坐旋转木马,哥哥也只和然然一起坐旋转木马,好不好。
好啊,拉钩钩!
穆先生,萧然问,你说让活着的人好好活和给死去的人讨公道,哪个更重要?
还不等穆南城回答,他就轻叹了一口气,
这个问题问你没有意义啊穆先生,你的答案不具备参考价值。
谁说我的答案不具备参考价值?
嗯?
穆南城定定看着他,眼底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墨海:
早在很多年前,我就做过这样的选择。
怎样的选择?
让活着的人好好活,和给死去的人讨公道,穆南城抬手轻抚萧然的脸,这样温情的动作给了萧然一种好像穆南城在说的人与事都和他息息相关一样的感觉,我选择现实的,可以触碰得到的温暖。
宋枢衡透过车窗,一瞬不瞬地望着街对面的旋转木马,车子的置物盒里有几包烟,他一个不抽烟的人已经点燃了好几支,不会抽,就那么捏在指尖燃烧着,车厢里萦绕着浓烈的白色的烟雾,薰得他的眼睛潮润一片。
手机响起的时候最后一根烟刚好也燃到了尾,他把烟头扔出去,尽管没有抽,开口时的嗓子却依然沙哑得厉害:
喂?
哥,萧然轻盈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好像小石子坠入死寂的水面,下次有空,我们一起坐旋转木马吧,我很久很久没有坐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