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还在天机谷的时候,苏长肃将他从苍濮王朝带回来不久。他坐在天机谷的观星台上,安静地坐着,低头看着山谷之间云雾翻卷,看着飞鸟穿行。
苏长肃告诉他,说他是百里家族的家主,叫做百里疏。
人人都该有自己的名字,没有名字的人活在世界上什么都不是。但是那时候的百里疏并不正常,他在天机谷中对着那面平滑的石头,看着石头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想起了很多事情,但是那些记忆并不完整,是一些浩大的让人头剧烈地疼痛起来的画面。
在那些画面里,他听见很多人在喊自己,又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想要记得更清楚,但是却想不起更多,剧烈的头痛会让他昏迷过去。醒来的时候,又什么都记不住了。那明明是他的记忆,为什么他不能够记住?
那时候的百里疏坐在观星台上,望着山谷中的云雾,想着这些事情。
他觉得自己很奇怪。
有时候他那么强大,就像那天在小小的破庙里一样。他坐在庙中,听着外面的大雨中刀剑相撞,就知道那个絮絮叨叨的女孩子要死了。他见过很多人死去,死去就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最后变成白骨,然后什么都不剩下。
他望着地上柳无颜写下的“一会小心”。
他不想那个燃起火堆的女孩子就那么死了,那种感觉很熟悉。
所以他站起身,走进大雨里,捡起了地上的剑。
“你们不能杀她。”
他轻声说。
很奇怪,他一个人走了那么久,也听说过什么修仙什么习武,但是他自己明明什么都没练过,但是那一刻他不想柳无颜被那些带着面具的人杀死,他就那么平静地把话说出来了,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他不想她死,他们就杀不了她。
那种感觉没来由的。
当那些黑甲暗卫冲向自己的时候,他不觉得恐惧——他真的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少年吗?为什么那一刻他能够如此自然地挥剑,就像曾经他那么挥了千万遍,剑光掠过,他杀了人,可也不觉得有什么畏惧的。
那时候他那如此地强大。
但也不是什么时候都那么强大,他活得浑浑噩噩地,有时候什么都做得到,有时候只能坐在地上,痛苦地闭上眼感受着生命渐渐从身上离去,感觉自己正在缓缓地死去。
他很奇怪。
他心知肚明。
看着飞鸟护着雏鸟飞过瀑布的时候,百里疏有过那么轻微地一丝羡慕。他在羡慕什么呢?天机谷的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他们觉得他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他们望着他的眼神带着那么深的尊重与悲伤。在他们的目光中,他总是觉得,自己该无所不能地,至少,该能够去承担什么。
但是,有些时候,真的很难过啊。
不能向谁说自己头疼疼到手指也动不了,不能跟谁说他那么想记起以前的事,可他什么都记不起。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需要别人告诉,他就是个不正常的人。
他不是普通的少年,所以他不能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啊。”
他坐在观星台上,感觉难以形容的悲伤将自己淹没,于是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地说。
背后忽然就传来了一声叹息。
他转头去看,看见一名温雅的中年人站在自己的背后,他的背上背着把剑。他看起来像个书生,可他站在观星台上,背后是辽远的天空,凌云烈烈,他给人的感觉却像能够撑着天空一样。
“是我们欠缺考虑了。”
男子走过来,在他面前半跪下来。
“本来就该是我们自己承担的事情,怎么能够一次次寄托在别人身上?您不必想太多的。”
“我想记起来。”
“不用急于一时的。”男子叹息着,“您现在也还是个孩子呢。愿意做我的徒弟吗?在您想起来之前,我会保护您的。”
师父保护徒弟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样您就不需要觉得自己要担什么责任了。
他说。
现在,当初说师父保护徒弟是天经地义的事的人,向他弯下身行礼了。
百里疏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