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
天机到底是什么?
苏长肃身为天机谷的谷主, 可他觉得自己从来就不明白这两个字。天机谷自称“黑白冷眼局外看, 落子何妨问天机”,可是“问天机”着三个字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一个嘲讽。
天机不可泄露, 天命不可违……但凡与命数相关联的东西,必定与这些说法扯不开关系。推测天机的人,是最清楚天命的浩大不可违背, 然而推算天机的目的, 就是为了改变天命。既然如此,一切不就成了一个扯不清楚的悖论与笑话吗?
苏长肃在天机谷深处的秘阁中,亲手将一块灵牌安放好。
他后退了一步,望着被安放在这里的众多黑色灵牌。
灵牌上用白色的漆书写着一个个名字。
天机谷的弟子一旦为了某件事情隐姓埋名, 那么他的名字就不会再被宗门中的人提起, 这是天机谷自古以来的规矩。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天机谷的弟子默默无闻地死在宗门外之后,是得不到葬礼的。
他们的名字从隐匿姓名的那一刻开始, 就被尘封了。
全宗上下, 唯一知道哪些宗门长老,弟子牺牲了的, 只有谷主一个人。
唯有谷主一人能进入安放天机谷弟子命灯的密室, 命灯熄灭一盏, 就将由谷主亲手在秘阁添上一块灵牌。
刻灵牌的只有谷主,在灵牌上书写的只有谷主,知道哪些人死了的, 也只有谷主。
苏长肃清楚地记得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名字。
从他当上谷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可是有些事情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麻木起来。
一块灵牌就是一道悲伤的叹息。
还有愤怒。
地壳深处涌动的岩浆一般的愤怒。
苏长肃安静地坐在秘阁中,对着一块块无声的灵牌。他像往日一样,目光再次一一从灵牌上缓缓扫过,读着上面已经熟记于心的名字。他将梵香一根一根点燃,淡淡的轻烟缓缓地腾起逐渐模糊了苏长肃的面容。
他如青松一般笔直地坐着。
烟灰落尽的时候,苏长肃离开了昏暗的秘阁。
走出秘阁,天光下落到他的白袍之上,他眯了眯眼,然后笑了笑。修仙者的年龄很难从外表上看出来,而苏长肃的表面上看起来比九玄门的掌门易鹤平还要年轻一些,是青年接近中年人的面貌,清隽俊秀。
他步履平稳地走在天机谷谷中,一路上遇到的弟子向他行礼,他含笑回应。
平易近人的苏长肃在天机谷中威望极高。
天机谷的弟子只看到谷主微笑的面容一如既往,谁也不知道方才他在谷中秘阁注视着那一块块黑色的灵牌,并亲手又添上了一块。
叶秋生靠在天机谷的大树下,眯着眼看着身着白袍的天机谷谷主苏长肃离去的背影。从白帝的埋骨空间出来,他受伤不轻,就暂留天机谷养伤。叶秋生怎么说都是同为仙门八宗之一的太上宗大师兄,因此天机谷对他倒也还算客气。
平易近人的天机谷谷主?
叶秋生叼着一节草根,懒洋洋地咬着。他看着苏长肃含笑回应谷中弟子,他吐出草根,嗤笑一声。
——天机谷的谷主?那就是个彻头彻底的疯子。
糟老头曾经如此说道。
那时候,糟老头摇晃着手中的酒壶,半躺在地上,随口扯着天下杂七杂八的事情。说道仙门八宗的掌门人物的时候,他是这么评价在外人眼里看来似乎毫无威严的天机谷谷主。
“疯子?”
叶秋生念了一遍这个词。
声音讥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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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疏笔直地坐着。
苏长肃坐在他对面,两人中间泡着茶。
他们坐在一间很普通的木房中——天机谷的房子大多都是由木头建起来的——房子里只有百里疏与苏长肃两个人。然而在房子之外,却有着十几位披着白袍带着斗笠的天机谷长老隐匿在暗中守着。
“白帝的王城已经毁了。”
百里疏低垂着眼,望着在白瓷杯中缓缓舒展开的茶叶,淡淡的青意就在水中漫开了。
明面上,他只是九玄门的大师兄,在身为天机谷谷主的苏长素面前该持弟子之礼的。然而事实却不是那样的。百里疏与苏长肃对坐着,举止中带着恭敬意味的,却是身为天下仙门八宗天机谷谷主的苏长肃。
“倚仗了您的力量才能够彻底地毁掉白帝的王城。”苏长肃为自己斟了杯茶,水雾腾起变幻着,“金唐那些带着铁面的人游荡在克拉卓玛够久的了,那些铁骑几乎要将每一寸沙子都踏遍了吧。如果没有这么及时地毁掉王城,恐怕那些人的目的也快要实现了。”
“不。”
百里疏眼前浮起在火中靠在梧桐神木上的老人。
“我只是做了一点帮助而已。”
苏长肃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他叹了口气:“改变天命是要付出代价的,为了一些事情牺牲自己的性命是天机谷弟子的宿命,您不必为他而感到悲伤。”
“他们这些弟子,是我天机谷的荣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