伕役们汗流浃背地挖坑,这坑越挖越深,天色也逐渐黯淡了下来,宋礼估摸着已过了酉时,想到随时都可能天黑,急得比自己动手去挖还累,围着大坑转圈,不住口地催促。那边刘鉴冷眼旁观袁忠彻的举动,突然没来由的心里一跳,他赶紧左右踅摸,是否有什么不妥,放眼望去,猛然发现一个熟人正背着手站在半山腰上,朝这个方向望过来。
此人的穿着和袁忠彻一般无二,也是从五品的文官鹭鸶补子,一张瘦脸青如蟹盖,两只细眼寒光炯炯,不是旁人,正是工部都水司的员外郎王远华!
刘鉴发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来到的王远华,王远华原本正望着伕役们掘土,此刻也转过眼来,瞟了瞟刘鉴。两人素来心结重重,加之王远华在此时此地神秘出现,联系到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更让刘鉴心感不安。但终究同殿为臣,既然目光对上了,那就不好无所表示。刘鉴隔着六七丈远朝王远华一拱手,王远华只是点头回礼,然后唇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转身就朝山下走去。
刘鉴目送着王远华离开,直到他消失在围山的布幔之后。要说这一大群人在万岁上掘了半天的土,负责此地工程的王远华不可能不知道,就算没人禀报吧,以他的本领,也应该能够算到,出现是迟早的事情。这点刘鉴早就料到了,他心里盼着王远华来得越晚越好,最好是压根儿别露面。可是他也没想到,此人来了一趟,看了两眼,掉头就走,这就让刘鉴心里有点不踏实了。
就好比下棋一样,你在棋盘上打了个劫,对方根本就没理由不理会。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对方不但看到了这一步,还伸手指一指,笑一笑:“哦,你玩这种花样。”然后转手在另外一处不紧要的地方搁下一子。要是两人棋力相差甚远,这还好说,但如果是两人棋力相当,这就很费人思量了:他是胸有成竹,完全不以为意呢?还是别有诡计,打算在你把精力都放在这边的时候,要在别处暗渡陈仓呢?
刘鉴当然不能追上去明着问王远华,他只好暂时按下心中的不安,转头再去看袁忠彻。只见这位尚宝司的袁老爷,一边紧紧盯着伕役们掘坑,一边来回踱步。外人看起来,或许当他和宋礼一样,只是心里烦躁焦急,所以无目的地乱蹿吧,可刘鉴看得清清楚楚,袁忠彻踩的是天罡步法,每一脚落下去,方位都极准确。天罡是北斗星,司杀,掌管人间寿夭,北斗七辰——天枢、天旋、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排列如同一个勺状,袁忠彻脚下就不停地在踩这种“勺子”。
从天枢开始,最后到摇光,也名破军星,袁忠彻踩到这颗星的方位,总要顿上一顿,口唇翕阖,好象在念诵些什么。就这么一圈又一圈地走下来,刘鉴看出他踩的是“七元解厄阵”,镇阴驱邪,最是灵验不过。
看到这里,刘鉴不禁轻轻摇头,唇边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
刘鉴一开始让伕役们挖的大坑,入地足有一丈二,广是三丈——没那么大,埋不了那么多瓦呀。可是袁忠彻指挥着伕役才掘到七尺多深,他就摆摆手,下指令说:“往广了挖,别再深了。”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兵丁们找了些灯笼,并且点了十几个火把过来,万岁山上仍然通明一片。通明可是通明,终究不是太阳之光,望远了一片黑漆漆的,多少有点怕人。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嗖”地起了一阵小旋风——伕役们都穿着短袖的单衣,有几个为了干活方便,还干脆脱光了膀子,被这冷风一吹,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袁忠彻掐指一算,高声说:“申、酉、戌、亥四年生人,都暂且回避。”
可是他虽然下了命令,当场却没有人动,还得宋礼过来帮忙解释:“属猴、鸡、狗、猪的,都先到山下去。”
命令一下,原本四十多名伕役和兵丁,立刻就走了七、八个。捧灯紧张兮兮地扯一下刘鉴的衣襟:“尊主,下仆乃壬申年生,如之奈何?”刘鉴瞪他一眼:“不说人话就跟这儿等死!”捧灯赶紧改口:“爷,奴才是属猴的,怎么办?”
刘鉴冷笑着说:“我还属猪呢,怕什么?他说让走你就走?”
瑞秋笑了:“捧灯哥莫怕,有小妹在此。小妹也是属狗的呢。”
“耶?”捧灯好象有点恍然大悟,“原来袁尚宝是想把咱们三个都赶出去呀!”
刘鉴斜他一眼,示意他闭上嘴巴。转过头来再看袁忠彻,只见他已经在指挥伕役往大坑里扔瓦片了:“都砸碎了扔,不要留一块完整的。”有几名伕役就摇头:“这太浪费了呀。”边上一个工头模样的站出来喝止他们:“不浪费还怎么的?皇家不用,你家敢用?!”那几个说怪话的,赶紧都缩起脖子不敢言声儿了。
堪堪扔到三千多片,只剩下十来筐了,突然间天上传来乌鸦叫,随即一阵阴风袭来,正站在坑边上的一名伕役一个趔趄,头冲下就栽进坑里去了。坑里全是碎瓦,这一下磕得他满头是血,只是哼哼,却挣扎不起来。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扯到坑外,忽听“扑通”一声,原来是袁尚宝袁大人直接跳进了坑中。
刘鉴走近几步,低头往坑里看去,只见袁忠彻拾起一片沾了血迹的碎瓦,用鼻子嗅了嗅,这才抛下,转身招呼众人拉他上来。袁大人刚出了坑,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宋礼身边,低声说:“叫所有闲杂人等都暂且退下吧,退到山下的布幔外面去。”
宋礼依言下达命令,兵丁、伕役,瞬间就走了个精光,坑边就留下了刘鉴主仆三人,还有宋礼和袁忠彻。手持的火把也都被兵丁们带走了,照明物只有插在附近树上六、七盏气死风灯,光线陡然暗了下来。
捧灯看这个阵式不觉有点肝颤,之前他虽然也和刘鉴出过几次场面,可按照刘鉴的习惯,都是找天光亮的时候搭台祭法,很少有掌灯之后摆阵势的。这还是捧灯头一次半夜干这档子事,他吓得缩在刘鉴身后不敢露头。斜眼望一望瑞秋,那大个丫鬟倒神情坦然,浑若无事。
等把人都赶走了,宋礼就问袁忠彻:“有何不妥?还是袁大人打算开始做法了?”袁忠彻摇摇头,一指深坑:“这下面有前朝的阴物,非常厉害,我要先施法驱除,才能镇禳这些碎瓦。”
“早叫你别跟这儿挖,”刘鉴嘴里嘟囔,脸上可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神情,“前朝的阴物?嘿嘿,令尊教你勘舆光凭一双眼睛,耳不用闻,口不用问的么?”
袁忠彻冷冷地瞥了刘鉴一眼,对宋礼说:“大人留下就好,闲杂人等且全都遣散了吧。”
宋礼擦擦脑门上的汗——现在大家都觉得凉,还就他一个人火大、燥热——打圆场说:“何必,何必。”转身招呼刘鉴:“镜如,咱们都且退后,看袁大人行法。”
刘鉴一边缓步朝后面退去,一边继续冷笑。
只见袁忠彻面色凝重,手里掐着阳雷诀,又绕着瓦坑踩了两遍“七元解厄阵”,停在正北方。然后他从怀里取出一柄短短的金钱剑来,持在右手,左手不知何时展开了一张黄纸符箓,一边朝剑上抹,一边朝正南方猛吸一口气,喃喃诵念:
“五雷猛将,火车将军,腾天倒地,驱雷奔云。队仗千万,统领神兵,开旗急召,不得稽停。急急如律——令!”
“令”字陡然大声,才刚出口,纸符上腾起一道火光,直朝坑中心疾射而去。
可是这团火光却并不落地,悬在碎瓦上一尺多高的地方,飘飘荡荡,仿佛有股风在托着它似的。宋礼低声问刘鉴:“这又是什么法术了?”刘鉴虽然和袁忠彻不大对付,也知道对方正在行法的紧要关头,若被外力打扰,轻则前功尽弃,重还会危及己身,于是摆摆手,示意宋礼不要出声。
袁忠彻一看火光不落地,用金钱剑指住了,连喊三声“敕”。可是没用,那团火就在空中越燃越小,终于“扑”的一声灭了,纸灰飘飘荡荡落到坑中。袁忠彻一咬牙,扔掉金钱剑,从袖中摸出一根十字形的小架子来,这架子四个头还都是空心的圆球。他把这东西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双手结了一个手印,咒语也换了一般人听不懂的——“囊谟三满多设驮喃钵罗钵尼野婆缚贺”。
捧灯看得眼花,偷偷扯了扯刘鉴的衣袖:“爷,那是个什么东西?”
刘鉴撇撇嘴:“真不愧是尚宝司的,什么好东西都有。此物名叫降魔杵,乃是密教的法器。”
捧灯奇道:“小的也见过降魔杵,不是这四个头儿的啊。难道这玩意儿也能二合一?”
刘鉴解释说:“这不是一般的降魔杵,乃是十字金刚羯磨杵。你看那是一横一竖两根金刚杵拼起来的,直的一根代表过去、现在、未来、永恒不变;横的一根代表能横遍十方法界、无所不在之意。袁忠彻认定是前朝鬼魅,所以用这密教断烦恼、伏邪魔的法器。嘿嘿,东西虽好,可惜用的不是地方。”
刘鉴的声音小,袁忠彻也听不见,他那边把咒语念完,又是三声“敕”,扔了一张写满番文的黄纸过去。只见火光如前一般飘飘荡荡飞到坑中,缓缓落下。袁忠彻才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就看火光才沾着碎瓦,颜色猛的一变,从橙红色变成青绿色。袁忠彻眉头一皱,掐指忙算,掉头问旁观的四人说:“你们一只猴子一条狗,还有一头不懂装懂的猪,不怕死就待在这里,可还有个兔子妨……”他气急败坏地说到这里,才发现说漏了嘴,不禁脸上一红:“宋大人莫非是乙卯年生人?”
宋礼愣了一下,连连摆手:“不,不,我是丁未年生,属羊的。”
两人正在说话,突然坑里的绿火“噗”地大亮了一下,直跳出来,射向袁忠彻的面门。袁忠彻大惊失色,身体朝后一仰,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但那绿火仍不熄灭,在空中打一个旋子,从上而下,再度扑向了袁忠彻。
万岁山
万岁山原本名字叫做“青山”,元朝建大都的时候,刘秉忠下令把积水潭挖出来的淤泥都堆在皇城北面,就成了这座青山。明朝灭元以后,把大都城改名为“北平府”,原本元朝的宫殿大多被推倒、拆毁,连青山上的几个亭子也给扒了。从此旧日皇家的青山,平头百姓都可前往攀爬,逐渐的,大家把城外运来的煤堆在这里做中转,也不叫“青山”了,改这个人工小山包叫“煤山”。
“靖难”以后,北平府又变成了北京顺天府,作为大明朝的陪都,重新规划宫殿建筑群,把煤山也包了进来,又改名叫“万岁山”。传说明末崇祯皇帝就是在这座山上自缢而死的。
根据《北京景山地区历史沿革》一文中所载:“顺治十二年(1655年)据《诗经?商颂?殷武》‘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意境改名为景山。”所以明代的万岁山,就是今天的景山。共和国建立后,把景山周边地区圈为景山公园,以供老百姓观赏和游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