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远华究竟为什么要这样画蛇添足呢?
想到这里,刘鉴心里一跳,又想到一件事,还没琢磨明白,图库外忽然传来捧灯“叽哩呱啦”的喊叫声。刘鉴放下图册,推门迈步出去,沉着脸喝问:“工曹衙门,也是轮得到你大呼小叫的吗?!”
捧灯跳着脚跑到他跟前,神色慌张,大叫说:“尊主,高亮危矣!”
刘鉴看他满脸通红,一脑门的汗,情知真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也就顾不了这小童拽文,一把按住他肩膀问:“怎么了?别急,慢慢说。”
捧灯还在喘气,突然从他身后转出一个人来,朝刘鉴屈膝拜倒,五体投地地放声大哭:“大人救命!大人救命啊!”刘鉴一看不是旁人,正是瓦匠高亮。
他朝左右望望,然后一扯高亮的膀子:“这是工曹重地,你嚎什么丧呀?进来,快进来说话。”
捧灯急忙搀起高亮,把他拖进屋里。刘鉴掩上门,低声询问:“高亮,到底是怎么了?”高亮面色煞白,嘴唇哆嗦,只是喘气,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捧灯这时候倒镇定了下来,啐了一口:“好大个子,熊包样!”转头对刘鉴解释:“尊主不知,适才高兄疾行而入,剑及履及……”
刘鉴双眉一挑,就要发作,捧灯连忙咳嗽一声,把后面预备好的成语全都给咽了,老实禀报说:“他说王远华要拿他祭钟,让他想吃什么就吃点儿什么,明儿个就再也不用吃了。”高亮在旁连连点头,压着声音嚎叫:“大人救我。”
刘鉴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来这儿找我?”
高亮回答:“是王大人说的,说您在这儿,给了我一块腰牌进来,还说要想活命,去找刘……刘大人您哪。”
刘鉴越发觉得可怪:“这王远华既要活祭了你,怎么又肯指点你活命之路?别着急,你把前因后果一丝不差地说给我听。”
高亮深深喘了口气,连说带比划,却原来他上午和捧灯分手,自去工棚里干活,正搭着脚架,却听背后“噫”了一声,回头看时,是一个削瘦的鼠须男子,不是旁人,正是那工部都水司的员外郎王远华。
高亮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身来行礼。王远华目光闪烁,打量了他半晌,然后问:“你脑后有煞气,家中可有横死之人?”
高亮拜伏着说:“大人明鉴,小人的爹月前确是遭了水厄,刚下葬没几天,本不该来上工,可是家里……”王远华一皱眉头:“水厄?你如何知道是水厄?”高亮在长官面前不敢隐瞒,就把刘鉴指点自己父亲躲在家里避难,父亲怎么算错了日子,以至于掉在水沟里过了世,凡自己知道的前因后果全都说了。
王远华听完他的话,冷冷地哼了一声:“刁民!我《大明律?礼律》有云:‘妄称谙晓扶鸾祷圣、书符咒水,一切左道乱正、邪术煽惑人民,为首者绞,为从者徒。’刘鉴他我管不着,你在我这里乱说怪话,我便要拿你去活祭了大钟!”
高亮唬得连磕响头:“草民无知,大人饶命呀!”
王远华撇了撇嘴:“大钟欲成,原须有生灵祭祀,我看你也无牵无挂,又有煞气缠身,不如就此祭了炉,也算你一桩功德。你且去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洗沐干净,明晨来此——你也不用想跑,跑不了的。”
高亮如同五雷轰顶,膝行上前抱着王远华的腿哭叫:“大人,大人!高家只剩我一个人了,不能跟这儿绝了香火呀!”
王远华低下头,掏出一枚腰牌递给他,缓缓地说:“要想活命,去找刘鉴。你不是和他相熟么?他现下就在工曹衙门,你拿了这个便可进去。”
“然后,小的就来了,”高亮述说完毕,却看对面刘鉴脸色逐渐发青,声音不由得越发低了下去:“刘大人,小的口无遮拦,把您给说出去了……”
刘鉴恨得直想跺脚,却终于还是忍住了:“你那么多话干嘛?随便说街上相面的告诉你爹要避水厄不就行了?”捧灯插口说:“尊主,我观王远华亦非真要杀却高亮,特以此相试耳。”刘鉴喝叱道:“闭嘴!”随即放缓语气,转向高亮说:“王大人和我是旧相识,他故意开个玩笑吓唬你呢。别怕,我给你写封信带给他,可保无事。”说着一摊手,捧灯急忙从褡包里取出毛笔,却停了停,赔笑说:“尊主,咱就带了朱砂黄纸……”
刘鉴一脚踢过去:“去借呀!”捧灯“唉”了一声,赶紧冲出门去了。
高亮见刘鉴的右手笼在袖子里,袖子“突突”乱动,两眼望着房梁,脸色似怒似喜,不禁心里忐忑,不知道这场飞来横祸究竟能不能避过去。时候不大,就见捧灯端了笔洗、墨盒并一摞素笺匆匆跑进来,铺在书桌上,说:“尊主请用。”
刘鉴拾起笔来,舔饱了墨,沉吟半刻,一挥而就,然后折了几折,递给高亮说:“你即刻回去交给王大人,但千万不可私自拆开,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你。”高亮点头哈腰地把信笺揣好,回答说:“大人放心……小人也不识几个大字儿。”
刘鉴又嘱咐说:“王大人如果问我在干什么,你就说我在工曹院子里乱转,从东看到西,从南量到北,你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记住了吗?”高亮连连点头,又复述了一遍,这才磕个响头,转身出屋去了。
捧灯扒着门缝看高亮走远了,这才蹩回来,小心翼翼地问刘鉴:“尊主,这王远华打的什么鬼主意?”
刘鉴脸色略显凝重,缓缓地说:“这人心思酷烈,虽然走这一步只为了试探我知道他多少秘密,但如果处置不当,只怕他真会把高亮活祭了华严大钟。”
捧灯吓了一大跳:“那、那、那……尊主,可能攘解否?”
刘鉴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把毛笔在笔洗里涮涮,交给捧灯收了起来:“我给王远华写信,点了他一下。现在我们谁也拿对方没办法,只是今后行事,还得越发小心才好。工曹这次的事儿,我是不能够再掺和了。”
捧灯“啊”了一声:“尊主,然则那宋大人……”
刘鉴摆摆手:“不用‘然则’,这儿其实也不过是王远华打死沈万三的余波,过去了也就没事儿了。”捧灯见他说得轻巧,却也不敢反驳,只觉得主人胆小怕事没担当,嘴里不由得嘟哝了两句。忽见刘鉴面色一沉,随即门被推开,原来是宋礼走了进来。
只见宋礼满脑门的油汗,下巴哆嗦着,似乎在强作镇定。他才进了门,就转身把门阖上,又上了闩,然后盯着刘鉴看了一会儿,突然双膝跪倒,呻吟着说:“贤弟,这回可真完蛋了!”
刘鉴心里一跳,还以为王远华的做法又有变数,但随即想到宋礼乃是二品大员,又圣眷正隆,王远华应该不敢伤到他身上。于是他急忙弯腰搀起宋礼,安慰说:“大人何必如此,折杀下官了。有话请尽管说。”
宋礼虽然站了起来,可是两腿仍旧在打哆嗦,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他欲言又止,只是不住拿眼角去瞥捧灯。
刘鉴会意,叫捧灯出门去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捧灯前脚才出去,宋礼后手就又把门给闩上了——可见他慌张到了什么地步。
闩好门,宋礼大步来到桌边,好象想找点水来喝,可是只有笔洗里还剩下点污水。他叹一口气,舔舔嘴唇,从怀里掏出一片瓦来递给刘鉴——也真难为他能把那么大的瓦片揣在怀里,换是个瘦子,肯定穿帮。
“镜如,你、你看这瓦片可有什么不妥吗?”
刘鉴伸双手小心接过,见那是一片明黄色的琉璃瓦,入手沉重,做工十分精细。他看了看正面,又翻过来看看背面,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对。但宋礼为官多年,想必无数惊涛骇浪都闯过来了,为了片瓦惊慌到这种地步,其中定然有些怪异。于是他便转过身去,避着宋礼,口中轻轻诵念:“上清流霞,晖真吉旦,紫云映灵,扬精交焕……”用的是一套上清观法,把眼睛一抹,却见那瓦上隐隐带着一股怨气,盘绕不散。
刘鉴转回身来,皱着眉头说:“这瓦上果然有些凶险,然而……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宋礼叹了口气:“不止这片瓦,我才从造殿处回来,这一整批瓦,只要上了殿顶,肯定隐隐地现出一个字,拿下来就没了。我已经叫瓦作停了工,但这事若传到上方耳中,只怕我等性命全都不保!”
刘鉴原以为是和王远华有关,但听这话头,却又似乎是别的事情,心里奇怪,就吸一口气说:“大人莫慌,还请你备细讲来。”
宋礼从袖子里掏出块手巾来抹了抹脸上的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哎呦,腿都木了……咱们自从在通州分手之后,没多久我就南下去黄河边上接船,那是装运了京城烧制的砖瓦来此,为营造行在大殿所用,才回来没几天——这些贤弟你就算不知道,也能够算得到。”
刘鉴应了一声,宋礼又说:“这大殿如今已经到了铺瓦的时候,却出这一桩掉脑袋的大事……瓦片只要朝殿顶上一放,就会现出一个字来……”
“什么字?”
宋礼支吾着回答:“总之是大逆不道罢了。”
刘鉴右手在袖中掐算,随口说:“那却是四个字了。”
宋礼沉下了脸:“你还来打趣我!”
刘鉴急忙赔笑:“下官不敢……大人,那字可是竹为头,厷为足么?”
“果然被你算到了!”宋礼脸色大变,站起身来。
刘鉴心说:“这还真是桩掉脑袋的大事儿……”
且说当今是永乐天子在位,这位皇帝雄才大略,威震四方,文治武功都迈盖前代。虽然建国还不到五十年,然而大明朝四海升平、官民富足,大有盛世气象。只有一件事,却是深深刻划在朝廷脸上和百姓心里一道无可回避的疮疤。
什么疮疤呢?原来永乐爷的宝座不是好来的,乃是从侄子建文皇帝手里生给抢过来的。
有一个人狠狠地揭开了这道疮疤,那就是儒林领袖、“缑城先生”方孝孺。想当年建文皇帝兵败***,永乐爷杀进南京城以后,召这位方先生来起草即位诏书,可是方先生竟然穿着一身麻衣丧服就来了,并且痛骂不绝。永乐爷好生抚慰,把纸笔给他,结果他拿过来写了一个大大的“篡”字。
永乐爷带兵的大将出身,心肠狠、脾气暴,哪儿受得了这个,指着方先生鼻子威吓说:“就不怕我诛了你的九族?”可方先生也是硬脾气,一梗脖子:“有本事你诛我十族呀?”还说:“哪怕你杀人再多,万世之后,也逃不脱这个字……”
据说当时姚广孝曾经劝永乐爷:“您消消气,别和他一般见识。只怕杀了此人,天下读书的种子就都绝了。”可永乐爷气极了,根本不听。方先生想用个“篡”字给他盖棺定论,这可是触了真龙的逆鳞,永乐爷脾气一上来,百辆大车都拉不回头。
永乐爷下令杀了方先生,还派兵去抄了他的家。可是按照古法,最高的刑罚也就是株连九族,包括父族四、母族三和妻族二,现在永乐爷和方先生怄气,偏要诛他的十族,官员们可就犯了难了,最后那一族哪里找去?想来想去,竟然把方先生的门生弟子全都逮来砍了头,这才勉强凑够十族。
这时候距离方先生十族被诛不过才短短三年,这个“竹为头、厷为足”一出来,宋礼立刻就想到了南京城外那累累的尸骨。他在官场打拼多年,这点政治觉悟还是有的,赶紧命令瓦作全面停工。好在“篡”字笔画太多,见到的那几个瓦匠都不认识,宋礼只推说样式不合格,铺上去的,找批文盲全都给撤了下来。说也奇怪,那瓦片一离了殿顶,上面的字就都消失不见,一放上去,却又显现出来。挑着不同筐里的连试了十多片,莫不如此,这可把宋礼给急坏了。
工地上也有老匠人,随身都带着有镇宅符、鲁班尺,可是全无效验,不但镇不住这妖邪,自己倒纷纷莫名其妙地滚下脚手架来,差点没摔死。宋礼急得好象热锅上的肥蚂蚁,绕着瓦筐团团乱转,突然想起来刘鉴还在工曹样式库里看图呢,就急忙派人封锁现场,自己揣上片瓦,匆匆赶回来求救。
听宋礼详细陈述了前因后果,刘鉴不禁有点头疼。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那王远华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挑这个大逆不道的字出来吓人,肯定是别有隐情。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问宋礼说:“这事儿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礼回答:“今天才刚开始铺瓦,你在看图,我出去转转,就有人来报,说有怪字出现了……好在那些老粗不认识这个字。”
刘鉴苦笑着说:“这事儿太怪异了,大人能不能带我去实地勘察一番?”
宋礼为难地倒倒脚,回答说:“有点难。此事干系重大,你又不是工曹之人,贸然在那里出现,只怕走漏了风声……不如等子夜之时,我悄悄带你进去。”说到这里,猛然意识到得黑天半夜地去看那阴邪之地,不禁大大地打了个哆嗦。
宋礼
根据《明史?宋礼传》的记载,宋礼字大本,是河南永宁人,洪武朝以国子生被任命为山西按察佥事,后来降为户部主事。建文朝,他当过陕西按察佥事和刑部员外郎,官职也一直不高。但此人得到朱棣的重用,永乐朝开始没多久,就升任礼部侍郎,永乐二年成为工部尚书。
宋礼在工部尚书任上负责过很多工程,最重要的当然就是修建北京城,并且他先后两次亲自前往四川,监督开凿运送造殿木材的通道。《明史》上记载说,宋礼曾经上奏朱棣,说:“我们伐下了数株巨大的木料,每根都有好几丈长。一天晚上,没人去拖,这些木料自己滑出山谷,落入江中(本就打算经水路运送这些木料的),虽然声响如雷,却并没有压坏路上的一棵草。”朝廷大臣们都认为这是天降祥瑞。
当时集中了全国各地的能工巧匠,又陆续征调了二、三十万农民和部分士兵,在宋礼的督造下,花了两年的时间就修好紫禁城,又花了十二年的时间彻底修完北京城,建设速度算是挺快的。此外,宋礼还开凿过会通河、修浚过卫河,可谓是劳苦功高。此人性格刚硬,驭下很严,所以在官场上很少有亲密朋友。但他为人清廉,病死在任上的时候,《明史》说他“家无余财”,所以后来被追赠了太子太保的荣誉头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