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灯听说刘鉴要去顺天府,不禁打了个哆嗦:“然则尊主,余闻……小的听说顺天知府一贯强横粗暴,连皇帝他都敢吼,不易……不好打交道啊。您一个左司直郎,他未必肯见。”刘鉴且走且算,随口应答:“谁说我要去找顺天知府?我要找的是那天打死沈万三的皂吏。”
捧灯越发摸不着头脑,只好跟在后面一路走去。二人刚过极乐寺,刘鉴右手手指原本不停掐算,这时突然五指绷紧,身形一滞。捧灯正跟着走,一个收步不及,狠狠地撞了上去,赶紧“嗖”地跳开。刘鉴倒并不介意,整了整头上幅巾,嘴角浮起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捧灯知道,这是主人突然间查知了什么事情,故而有此一笑。果然,刘鉴用手里折扇指了指捧灯手提的茶壶,悠然地问:“捧灯,你可还记得沈万三挨了多少板子?”
“八百七十四下。”
“你说那些皂吏为何不打八百七十三下,不打八百七十五下,偏偏要打这八百七十四下?”
“这,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要是小的,还巴不得少打两下,好省点儿力气呢。”
刘鉴微微冷笑:“别小看这八百七十四下。八七四呀八七四,这可是关窍所在。”
顺天府衙门距离安定门不远。进了城门一直往南是安定门大街,不过一里路,朝西一拐进分厅司街(其实窄得应该叫胡同),就是顺天府的后门。捧灯一路上不住口地追问那八百七十四下究竟有什么玄妙,刘鉴却只是笑而不答。
迁都北京的意愿或者说猜测如果真的变成了事实,顺天知府就会跃升为大京兆顺天府尹,列小九卿之一,把原来排在他脑袋上的应天府尹一脚踹下去。这官现在虽然仍旧是正四品,前程却委实不可限量,也正因为如此,府门前站班的衙役们个个神彩飞扬,虽在炎夏时节,却也精神奕奕,加上油光满面,颇有几分威势。
捧灯正要上前去递帖子,却被刘鉴一把扯住,扭头要问时,只见刘鉴眯缝了原本就细长的凤眼,直勾勾盯着门口。捧灯心里疑惑,再次回头,只听“喀喇”一声,红漆大门左右敞开,走出来一个精瘦的中年人。这中年是倒退着出来的,头戴黑色儒巾,身穿着灰蓝色织锦缎子长袍,文士打扮,一边退,一边朝门内长揖告辞。随即门里也送出来一名身穿绯色公服、头戴乌纱的官员,拱手作答——看他补子上绣着白鹇,肯定是顺天知府陈谔本人了。
捧灯忙说:“上官临门,尊主可径往拜之……”话没说完,脑袋上又被刘鉴打了个暴栗,变成大包顶小包。只听刘鉴叹息说:“原本以为麻烦会在顺天府,没想到是落在这家伙身上。”
他说到“这家伙”,“这家伙”也正好转过身来,正巧看到街对面的刘鉴主仆,左半边脸颊突然微微一颤,然后大步走过街来,拱手打礼:“刘大人,金陵一别,怕有三年了吧。”是纯正的南京官话,没有夹杂一丝一毫的北方卷舌腔。
刘鉴微微苦笑着回礼:“正是……王大人四处奔波,您辛苦,您辛苦。”那王大人嘴角牵动,大约是笑了笑,随即手捻两缕鼠须,正色回答:“职责所在,不得不行尔。大明朝官,尽忠职守,各行其是,自然天下太平了。”刘鉴愣了愣,再次拱手:“多谢王兄指点。”那人微微一笑,拱拱手,转身而去。才走出几丈远,刘鉴忽然提高声音问:“王兄现而今高升何职?”那人停了脚步,也不回头,缓缓地回答:“北京行部工曹都水司员外郎。”
刘鉴吸了一口气,深深一揖,扭头就走。
捧灯看刘鉴绷着张脸紧走,也不敢插嘴,一路就这么跟着直奔了东方,直到重新迈上安定门大街,刘鉴才放缓脚步。捧灯小心翼翼地问:“尊主何以颦蛾若是?”刘鉴啐了一口:“皱眉就皱眉,顰你个屁蛾呀!”
骂过小厮,刘鉴低下头来,右手拢在袖子里掐算了好半晌,方才闷声说:“既是他们已经接下这事儿,想来也肯定留了后着。只是咱们却难插手了。”捧灯终于憋不住,大声问:“尊主……爷您怎么遮遮掩掩的,咱又没犯了王法!”
刘鉴瞥了捧灯一眼,一边的嘴角微微翘起:“说得也是。算了,跟我回抄馆去。”
“咱不找皂隶了?”
“王远华做事点水不漏,现而今找皂隶也没用了,还是先帮那老书吏脱了眼前之灾吧。”
捧灯直到此刻才知道那“王大人”原来本名叫“王远华”,不禁好奇心再度膨胀,凑前一步问:“爷,您说那王远华是什么人呐?”
刘鉴把脚步放慢,若有所思地回答说:“这人原本是钦天监稽疑司的右丞,太祖爷裁撤稽疑司,他转去做了秋官正。不过应该在那时候,他就已经投到姚少师门下了……”捧灯疑惑地问:“钦天监非造历之司乎?有何能而若是?”
刘鉴侧头看着捧灯,缓缓地说:“稽疑司是专一处理怪力乱神、莫名其妙事务的衙门,而钦天监前身的太史监是诚意伯一手创立的,你明白这是多重要的衙门啦?”
捧灯吐了吐舌头问:“那诚意伯是谁来着,听起来有点耳熟。”
刘鉴摇着折扇苦笑:“不学无术的东西。青田刘基你总听说过吧?”
“这‘基’字却有几分耳熟……”
刘鉴一脚踢过去,捧灯讪讪躲开,陪笑问:“然则究是何许人也?”
“诚意伯姓刘名基表字伯温。”
青田先生刘伯温,早在洪武年间就过世了,有人传说是被奸相胡惟庸给毒死的,也有人说以他的神通,肯定早已掐算出有此一劫,所以借机会尸解了。后来更有人传说在青田的深山里见过他,相貌竟然和生前一样。
当今永乐天子曾召刘伯温的儿子刘璟出山辅佐,反被刘璟指着鼻子骂:“殿下百世以后,逃不得一个‘篡’字。”皇帝哪儿受得了别人这样骂?于是砍了刘璟的脑袋,但却并没有按律法追究刘家亲眷。大家都说这是因为感念刘伯温辅佐洪武爷打下大明江山,功高勋贵。但还有一种传说,说姚广孝曾经向永乐爷进言:“诚意伯道基已成,不可轻易伤害他的族人。”永乐爷这才放了刘家一马,否则象宁海方家那样,恐怕连十族也全都杀光了。
刘鉴当然不会对捧灯说起这些传闻,而事实上,捧灯一听说刘伯温之名,已经如雷贯耳:“原来是刘神仙的手下,则其亦通法术欤?”
刘鉴若有所思,自言自语地说:“这人当年和我曾有一面之缘,那时候他兼了宪部总司都史的职……王远华总在这种节骨眼上出现,而且每次都职位不同,说没猫腻,鬼才信呢。我记得他早已经授了奉训大夫,却还在六品上下调动——八成那稽疑司又悄悄地建起来了吧。”
“则其……”捧灯看看刘鉴脸色,改口问:“那什么水司员外又是什么玩意儿?”
“都水司掌天下川渎陂池,只要沾着水字,就有他的份儿,”刘鉴说着说着,忽然停住了脚步,望一望天,“捧灯啊,你可知道,这顺天府过去叫做什么?”
捧灯想了想,小心地回答:“大都?”
刘鉴“嘿”地一笑:“也算你对。可是再早年间,这儿是叫做‘苦海幽州’。所以要修北京城,关键全落在一个‘水’字上。”
捧灯似懂非懂地“唔”了一声,闷头跟着刘鉴出了安定门,走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不对,赶紧追问:“尊主,然则……这水司与打杀乞丐何所相干也?”
正巧在这时候,一辆大车从他们身旁隆隆北去,带起满街的烟尘。刘鉴急忙收拢扇子,用袖子掩住脸,直等大车走远了才放下,回答说:“你当顺天府真在乎这点儿银子吗?金生丽水,他们要找的是海眼哪。”
捧灯还要追问,主仆二人却已经回到了临时设的邸报抄馆,他看刘鉴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只好上前去拍门。就听里面有人颤巍巍地问:“是……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