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文书本来就是一桩闲差,北京城里到处都在修宫造殿,顺天府忙得团团乱转,也没空搭理刘鉴这档子事,一连几天,都没派人来安排些什么。刘鉴倒也乐得清闲,晴天都在街上闲逛,下雨的话就和柏林寺里的和尚下下棋、谈谈禅,也经常跑去那家挂骰子招牌的小饭铺里坐坐,或者叫捧灯去买一张披萨回来解馋,一来二去,还和那番邦老板交上了朋友。
浮生若梦,难得偷闲,就这么着过了整整半个月。一天傍晚,刘鉴正打算出去转转,找点吃食,突然知客僧叩门来报:“门外有位施主求见。”
刘鉴穿上一身素绸道袍,戴上四角方巾,正往荷包里揣铜钱、宝钞呢,闻言不禁一愣,要知道他在北京城里并不认识几个人,宋礼早回南京办事去了,而将近饭点,那披萨饼店的番邦老板想也不会挑这个时间出门。看知客僧傻头傻脑的,他便随口问:“有名帖吗?做什么打扮?”
知客僧回答说:“象是个官儿,但补子上那鸟儿肥肥小小,贫僧从没见过。”
刘鉴心里说:“肥肥小小的想必是鹌鹑了,这是个九品的小官。你这秃驴好大的口气,难道整天价只见些鹭鸶、白鹇补子吗?”不知道时当傍晚,有哪个衙门还派差事,叫名九品官来见自己,于是习惯性地右手扣拢,掐指计算。
捧灯在旁边着急,大声提醒说:“尊主无须忧惧,又何所算耶?推时算日,料是本年禄米到来也。”刘鉴听他说得虽然在理,这番话却实在拗口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于是轻踹一脚:“什么忧惧?我有何忧惧?‘爷’也不会叫一声,成天‘尊主’、‘尊主’的,烦不烦呀!”
捧灯朝后一缩,正好让刘鉴这脚擦到自己衣襟,既没落空,也落不下伤来。“爷,”他只好改了称呼,“小人服侍爷更衣吧。”
对方既然穿戴公服来拜,刘鉴也只好换上乌纱帽,穿好鹭鸶补子团领大衫,出门去迎。只见来人四十上下年纪,一张瘦长脸,满脸堆笑,见面就拜,说:“下官户曹司务牛禄,参见左司直郎大人。”刘鉴听他报名,心说这名字不好,牛本来就是辛苦的,再加个“碌”字,那还能清闲得了吗?看此人相貌,也果然像是劳碌命。
捧灯倒是料得不差,牛司务果然是送俸禄来了。按照规定,以刘鉴的品级,九十六石俸禄里面,当有六成支米,四成支钞,只是牛司务说:“北京城人口暴涨,本部粮米不敷发放,故此给长官的全是宝钞,统共九十六贯,请您查收。”
就这么一耽搁,等刘鉴验收了俸禄,送走牛司务,换下公服,重着道袍的时候,天都已经漆黑一片了。于是他叫捧灯提上灯笼,出寺门一直往南行来。
小街和东直门大街的交汇处,开着一家官营的酒店,半个月前刘鉴从通州进城的时候就看见了,一直没有前往光顾。因为官营的酒店,往往价钱要比私营的为贵,那时候他囊中不丰,又不知道初到北京城,是否能够按时领到禄米,天幸今天俸禄到手,不趁这机会去饱餐一顿,要更待何时呢?
溜溜达达,时候不大,一主一仆就来到那酒店门口。只见是栋不大的二层小楼,楼上高张着酒旗,上书“本店发卖四时荷花高酒”几个字,门上还有两块匾,题着“东城第一酒馆”和“四时应饥食店”。刘鉴迈步往里便进,又见厅堂勉强还算宽敞,四壁挂着诗文绘画。
他还没看全,早有个伙计迎了上来,看他相貌清秀,气度不凡,赶紧先鞠一躬,然后高喊一声:“有客到,楼上雅座请哪您~~”于是跟着小二登上二楼,只见所谓雅座,不过条凳换了方凳,每个座头间用扇镂空屏风格挡开来,没有包间,全是隔间。正当饭点,座头上大多有人,只有最西侧角落里还空着一副,伙计忙着招呼:“您请,您请,虽不靠窗,却绝对不气闷。”
刘鉴倒并不在乎这点。曾有个勘舆师傅教他说:“座位、朝向,都关乎荣辱祸福,丝毫马虎不得。”不过如果连出外吃顿饭、喝口酒都必得先拿罗盘勘察一番,那这人也未免活得太累了,就算没祸患,也得自己闹出病来。于是他进隔间去坐了,叫壶烧酒,点上糖炙肉、酿肚子、烹子鹅、盐醋鱼四荤,酱佛手、烧黄芽菜、烧甘菊苗、蒜瓜木耳四素,以及一盆虾米羹。
时候不大,酒就到了,菜也陆续端上来。捧灯侍立在旁给满了酒,刘鉴先吃口菜,端起杯来正要喝,忽然听到隔壁一人惊呼:“这就打死啦?!”随即一人回答说:“整整八百七十四下,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铁定给打死了!”
刘鉴本来不大喜欢听壁角、管闲事,然而听说似乎是打死了人,心下也不禁一惊,于是停杯倾听。只听先前那人又说:“就算乞丐,也终究是人哪,难道顺天府就这么强横霸道,生把人活活打死吗?”对方叹一口气,回答说:“为了筹金子修城,打死个把乞丐又算得了什么?”
刘鉴正在侧耳倾听,忽然一人在门口出现,鞠躬行礼:“刘长官,不期在此处相遇。”刘鉴抬起头来一望,真是太巧了,来人非他,却是才刚给自己送过俸禄宝钞的户曹司务牛禄。
那牛禄端着一杯酒,朝刘鉴点点头:“下官就在对面,看到长官在此,先过来敬您杯酒。”刘鉴口称“不敢”,站起身来,两人碰杯饮干。刘鉴正想叫捧灯来满酒回敬,只听隔壁那人一拍桌子:“这是妖言惑众!校军场打死了人,还说什么为的筹款挖金子,这回我去京城,若有机会面圣,就狠狠告他顺天府陈谔一本哪!”
听说要告顺天府,连牛禄也把耳朵支楞起来了。他眼望刘鉴,似乎在询问,刘鉴低声说:“好像是校军场打死了一个乞丐……”
“哦哦,”牛禄点头,“原来是这件事儿,这事儿下官倒知道呀……”于是扯过张凳子来,坐在刘鉴下首。
捧灯给两人满上酒,刘鉴把手一摆,做个请的姿势,说:“愿闻其详。”
于是牛禄解释说:“这北京城里有个乞丐,人都叫他‘活财神’……”
刘鉴轻摇折扇,笑一笑问:“乞丐怎么倒是财神?”
牛禄眉毛一拧,回答说:“怪就怪在这儿,传说只要揍他一顿,他就随手乱指,往他指的方向去挖,最多不过十丈,定能挖着金银。于是顺天府为了筹钱修城,就把这乞丐给拘了去……”
他看刘鉴的表情,似乎不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于是说得更欢了:“顺天府叫皂吏们用刑杖打这乞丐,这乞丐倒也真能熬,连打四百多杖,始终高喊:‘小人这辈子就没见过金银呀!’等打到五百板上,才终于熬不住了,说能指出银子跟哪儿。顺天府就派人押了他去找,走到鼓楼西边儿,他用手一指,说就在这里。于是掘地七八丈……”
刘鉴笑问:“挖到银子了?”
牛禄一拍大腿,点点头:“可不是嘛!顺天府当时招呼户曹去人监看,下官也在其中,就见挖到四五丈左右,泉水噗嘟嘟地涌出来,再深挖一两丈,竟然真的挖出了十窖银子!”
刘鉴“啪”的一声合拢折扇,眉毛一挑:“十窖银子,那得多少?!”
牛禄笑着说:“北京城里都传说,这一窖银子是四十八万两,十窖就是四百八十万两……”他故意顿了顿,卖个关子,可看刘鉴似乎并不表示吃惊,于是纠正说:“这十窖银子是下官清点入库的,下官最门清,要真有四百八十万两银,这北京城早就全面开工翻建了。实际上每窖或多或少,少的五百两的,多的上千两的,统共是七千七百八十八两整。”
刘鉴轻轻摇头:“这七七八八的银子也不是小数了,此人泄露天机,恐怕他活不长。然后他就重伤死了吗?怎么又说死在校军场哪?”
牛禄喝口酒,笑着回答说:“长官甭急呀,还有后话哪。要说这七千多两的银子,对小民百姓来说是笔大数目,十辈子也吃穿不完,可顺天府和户曹还真不把它放在眼里?当下顺天知府陈谔陈大人拍案大怒:‘本官掘银子,是要献给圣上,重修北京城,你就给指出这么点儿来,是糊弄本官吗?继续再打,非打出同样十窖金子来不可!’于是就地把这乞丐按倒,又打了一百多杖。这乞丐受刑不过,只好举起手来手,又朝着北面指指。大家跟着他出了安定门,来到校军场上,他手指地下,说:‘这里有十窖金子,恰好也是七千七百八十八两。’我们正要围拢人来开挖哪,他却又说:‘开这窖需要钥匙,有马兰花就有钥匙。’……”
牛禄讲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溅,刘鉴却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只听牛禄继续说:“那地方刚平整了,打算用作大军检阅场,杂草本来就少,众人分开四处寻哪,却没一朵马兰花。陈大人喝令再打,说要把钥匙也给打出来,结果打到八百多板上,这乞丐就熬不住,‘嗝’的一声咽了气。隔壁说是八七四板,这大概是从行刑的皂吏口里听来的吧,我却不知道这个准数。”
“嗯,”刘鉴点点头,“没有钥匙,怕是掘不出金子来吧。这乞丐可有名字吗?”
“说起他的姓名,才叫奇怪,”牛禄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这人竟然叫做沈万三呢!”
刘鉴细眉一挑,“啪”的一声打开扇子:“难不成是南通的沈三秀?!”
柏林寺
柏林寺位于今天的北京市东城区,在雍和宫东面,是旧北京八大寺庙之一。传说始建于唐代,元至正七年(1347年)和明正统十二年(1447年)两度重修。整座寺庙座北朝南,共有五进院落,布局整齐严谨。
柏林寺是因为寺里种着很多古柏而得名,除此以外,还有古槐、古银杏、白皮松等等,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寺里的娑罗树也堪称奇物,相传这种树随佛而生,所结的果实,内包着核一百零八粒,正好用来做佛珠。据说北京有这种树的地方只有三处,一处在香山寺前,一处在卧佛寺内,城里唯一的一处就在柏林寺。
不过柏林寺现在虽然对外开放,大殿却终日紧闭,寺里两侧供僧人们修持的禅堂,也都已经变成各家文化公司的办公场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