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东宝四处问讯,越问越远,发觉大家都在喊责任制,可步子有大有小,有的则是光喊不练。十来天走访下来,他心中大致有了个底。
他妈也没闲着,到处给他张罗相亲的姑娘。这天准备充分,向儿子摊牌。雷东宝并不反对,一边扒着地瓜饭一边饶有兴味地听着,但听了半天越来越不对,忍不住问:“妈,有没有个正常点的?怎么不是哑巴就是瘸子?不要看。”
雷母叹道:“小宝,没办法啊,你若不是复员jūn_rén ,不是党员,不是大队干部,连这样的姑娘都找不到呢。谁让我们村子穷呢?他们隔壁村一天工分值一块钱呢,我们连人家零头都不到。”
“妈,别说了。这事儿明年再说,今年我刚复员,没时间结婚。不说了。”雷东宝沉下了脸。父亲早逝,这个家被寡母勉勉强强支撑到现在,值钱的都换钱了,他刚回来时候一面墙还豁着,北风吹雪花飘,家里冻得跟冰窟似的,还是他这两天拿茅草混黄泥糊好的。他家连象样的床和桌子都没有,衣服都扔在一只小水缸里,结什么婚,谁家姑娘肯来他家。但,他大好一个人,没想到在别人眼里是如此低级,他很生气。
雷母又是叹息,“看看吧,你总是要结婚的。趁妈手脚还活泛,你早点生孙子,妈好替你抱着。”
雷东宝竖起食指,坚定地道:“一年。”说完就把饭碗一撂,开工做凳子。他把家里唯一一棵杨树砍了,等不及杨树晾干,做了一张吃饭桌。他回家时候,看到妈把原来那张八仙桌卖了,吃饭捧着碗都没处搁。坐的长凳也是他刚做的。他在工程兵部队大多时候做泥瓦匠,偶尔也学了几套木匠的散手,马马虎虎能够对付,就是做出来的东西样子不好看而已。
做妈的明白儿子这“一年”是什么意思,知道儿子说一不二,一年之内别想再跟他提起相亲的事,雷母挺失望的。她这几天本来还高兴于有姑娘愿意给儿子相呢,这下起码一年没指望了。
雷东宝也不吭声,嘭嘭啪啪地干活,心里恨恨地想,等着,等着明年这时候媒婆踏穿门槛,一个个大姑娘排面前等他挑。他就不信他连个老婆都娶不到。
这阵子,他把周边村庄的情况大致摸熟了,心里基本有了主意,那就是要改就撒丫子地上,别毛毛雨似的湿个不尴不尬,老书记那样的光看不做更不行。他还想到村后废弃已久的砖窑,他记得很小时候看见砖窑烧过,后来不知怎么给封了。他看到周边村庄有人在翻修房子,部队时候也听说最近常买不到砖,他想,这会儿把砖窑盘活,会不会增加点大队里的收入。
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既然想到砖窑,第二天就踩着雪往后山去。他不会记错,砖窑就在后山脚下,虽然盖着厚厚的雪,可也看得出,想要让砖窑烧起来,得好好费一番功夫整修砖窑和烟囱。他绕着圈走了一遍,又将头探进窑去看看,里面一团黑。他想了想,干脆甩掉棉袄,搬开窑口碎砖想探个究竟。做了好久,日头升上当头,忽然听见有人声传来。
是一男一女,说话声音都是低低的,很是动听。而雷东宝就顾着听女声了,他心想,这是谁说话这么好听,这声音钻进他耳朵里,仿佛是只小手暖暖抚过他的五脏六腑,浑身都是舒坦,让他都不敢喘岀大气来。他停下手,愣愣地站窑后竖起耳朵听着,都没想转出去看上一眼。忽然那个男声“哦哟”一声,像是摔了,又听女声笑嘻嘻地说,“就跟你说走大路呢,你偏要抄近路。摔两跤了,没摔疼吧。”“没,今年雪厚着呢。姐,你接了包一边儿呆着,我自己会爬上来。”“别逞能了,还是我拉你。”
雷东宝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想到,这是姐弟俩,弟弟好像掉什么沟坎里去了。他没犹豫,就转出去想去学雷锋。没想到正好看到上面那个做姐姐的也被弟弟拉了下去,两个人倒是一点都不急不恼,掸着雪笑得开心。雷东宝也忍不住想笑,跑过去趴雪地上,将手伸给姐弟俩,用他最友好的声音道:“拉住我的手。”
姐弟俩正是宋运萍宋运辉。两人抬头,见上面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看上去凶巴巴的,很无善相。宋运辉一点没犹豫,先将手伸出去拉住雷东宝,他不放心姐姐一个人被那凶小伙先拉上去。雷东宝虽然拉宋运辉上来,心里却鄙视他,做男人的怎么能先争着走出困境。一手拉出宋运辉,他另一手就递给宋运萍,更是轻易得跟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宋运萍拉了上来,都不用她自己在斜坡上用力。他看到,这个姐姐长得眉清目秀,不像村里常见的那些柴禾妞的模样。雷东宝都有点不想移开眼睛,但好歹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不能拿目光调戏妇女。
宋运辉站稳了也一起拉姐姐,不过几乎没岀多少力。他连声对雷东宝说谢谢,见雷东宝也只是简简单单一句“应该的”打发。原来这人面相凶恶,却是实在。等宋运萍站稳了向雷东宝说谢谢,雷东宝立刻不再那么吝啬说话,客气地问一句:“你们来走亲戚?后面的路认识吗?”
对于雷东宝来说,这已经是他最客气最温柔的口吻,可停在宋家姐弟耳朵里,却跟吵架似的强硬响亮。宋运萍也是不置信地问弟弟,“小辉,你到底认不认识后面的路?”
宋运辉笑道:“怎么会不认识,这回可不上了雪的当了吗,还以为踩下去没事。这位同志,我们这是回家呢,谢谢你。”
雷东宝看看这两个文绉绉的男女,心中生出老大的不放心来,忙道:“你们等等,我替你们找条棍子。”
宋家姐弟看看满地的白雪,心说哪来的棍子。却见雷东宝翻身跑开去,找到一棵树,猛力一拗,硬生生扯下一根树杈来。雷东宝徒手收拾完枝枝桠桠,回来交给宋运萍,只说“拿着”。姐弟俩觉得此人虽然人好,却说不出的怪,做好事却搞得象打劫。宋运萍不敢多让,很老实地接了,但心里却是挺信赖他,很客气地道:“谢谢你帮忙。我们家里爸妈还等着呢,我们得赶着回去,谢谢你,再见。”
雷东宝抬头看看天,“中午了?你们没吃饭吧,要不要到我家……”他有点挺不舍得这个姐姐。
宋运萍忙道:“我们带着干粮,谢谢。”宋运辉从棉袄里扯出一条军绿色水壶带子,补充道:“我们也带着水。”
雷东宝简直没理由再挽留,只得道:“行,一起下去,我也正好要回家吃饭去。这儿以前烧砖,路给挖得坑坑洼洼的,你们小心跟着我走。”说完他都不好意思面对当姐姐的,觉得自己太赖了,忙转身往前带路,走得匆匆忙忙。
宋家姐弟都觉得这人真好,忙都紧紧跟上。雷东宝破天荒似的没话找话,说了他这辈子最傻最多的话。“这儿是小雷家大队,你们是前面红星大队的吗?红星大队落实承包责任制,听说今年收成很好。”
宋运萍走在雷东宝后面,宋运辉走在宋运萍后面,是宋运萍接雷东宝的话,“我们家还要远,在红卫大队。”
这红卫大队,雷东宝正好刚去过,忙道:“你们还得走两个小时啊。市里过来的吗?红卫大队也搞了承包责任制啊,不过搞得晚,今年收成没啥大变化。”
“我弟弟放寒假,今天正好有拖拉机进城,我早上跟着去火车站接他。回来只能走回来了。我家不是农业户口,不大清楚怎么责任制。”
宋运辉本来一直在后面默默听着,觉得要是姐姐喉咙也大点的话,听着就更像吵架了。他听到说承包责任制,忍不住插一句,“同志你说的是安徽凤阳小岗村式的大包干生产责任制,还是分组联产计酬,自愿结合划分工作组,包工包产到作业组?”
雷东宝这么多天来,终于见到一个说得明白的,大喜,转身叉腰站住,等宋运辉过来,一把抓住宋运辉肩膀,大力摇了两摇,欣喜地道:“你是大学生?乘火车去上大学的大学生?你能耐了。你跟我说说,这个大包干怎么做,联产那个怎么做。我们大队正要搞这个,我十几个大队跑下来问,没一个说得清楚,你给我说说。”
宋运辉自以为也算是成年人身强力壮,但碰到雷东宝竟是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被他摇得头晕。忙道:“你放手,我们边走边说。”宋家姐弟见雷东宝应该是高兴的样子,可脸上还是一脸狠劲,心里都觉得好奇。
雷东宝放手,又抢到前面去,“我还是走前面,你说话声音大点。公社发红头文件让学习安徽那个大包干,可这文件是市里转县里,县里转公社,整个公社没个人说得明白。你是大学生,你知识多,你告诉我,我们小雷家大队都感谢你。”
宋运辉倒并不是道听途说,而是听政治课老师在讨论课上兴奋地告诉大家的。结合他自己看的报纸,他自以为了解得差不多,胸有成竹地道:“先说分组联产计酬,是将大队社员全部按自愿结合,而不是以前上级指定分组,分别自愿组成三四个小合作组,合作组按照人数承包相应的农田,按照大队指定的承包数上交粮食。我这样说清楚吗?”
“清楚,很好,你们红卫大队就是这么做的。大包干呢?”
宋运辉见雷东宝一点不客气,倒也喜欢他的爽直,“大包干虽然已经被万里同志肯定,也已经上《安徽日报》宣传,但全国对此还有不少争议。大包干说白了,就是把分组联产计酬的包产到组,分得更细,变为包产到户,按户联产计酬。这样一来,更能调动每一个人的劳动积极性。眼下全国受左的那套影响还根深蒂固,很多人认为大包干是土地私有化的前兆,是倒退,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但是我们讨论以为,土地只是承包,而土地的所有权还是属于大队公有,公私性质并没有变,不存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问题。”
宋运辉一口气说了不少,雷东宝却一把抓住本质。这分成小组,怎么与分到家比?从来都是自留地伺候得火热,公家地稀稀拉拉。分到家,才能调动种地的积极性啊。“这就对了。到底是大学生,一说就明白。”宋运萍听完,眉开眼笑地回头冲弟弟一笑,觉得弟弟非常了不起。宋运辉的解释深入浅出,条理分明,而且还把争论意见也说出来,雷东宝一点就透。他开心地道:“我姓雷,雷东宝,刚刚部队退伍,上面让我负责大队承包责任制的事。我看既然承包,就干脆包到户,别什么不三不四包到组,一组那么多人,要偷懒还是可以偷懒,包到户了看谁还敢偷懒。”
宋运辉并没什么得意,只冷静地道:“对,一竿子插到底。但事前的思想工作要做好,其他地方推行时候听说阻力很大。我们姓宋,雷同志请留步,快岀村口了。”宋运辉本来只是好奇,想从雷东宝那儿了解报纸上常在说的责任制之类的在农村究竟是怎么在运作,没想到反而是轮到他给雷东宝解释政策,他觉得挺没劲。
雷东宝愣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看宋运萍,迟疑道:“我再送你们一段,这雪天路不好走。”
还是宋运辉道:“时间不早,我们不能耽误你吃中饭。”
雷东宝又与宋家姐弟客气一番,他很想请两人去他家起码喝口热汤,但姐弟俩急着赶路,都不肯歇脚,他只得作罢。看着姐弟离开,他竟是在雪地风口站了许久,直看到他们背影消失。而宋家姐姐温柔清脆的声音则是开始日夜环绕雷东宝左右耳朵了。
宋运萍走远了,还回头看了一眼铁塔似的站雪地里的雷东宝,低眉沉思好久,等估摸着雷东宝听不见了,才感慨地对弟弟道:“我们家如果有个雷同志这样的人,我们哪里还会受那么多欺负。”
宋运辉笑道:“这样的人如果生在我们家里,也得生生被爸和你教育成绕指柔。我在学校看到标语上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想,我该是为宋家不受欺负而读书。我用文明的方式使自己不受欺负,而不是用蛮力。”
宋运萍不以为然:“教你的教授们,够文明了吧,当他们秀才遇到兵的时候,他们怎么办?爸妈就是太文明了一点,才会一辈子受欺负。”
“‘四人帮’都已经粉碎好几年了,姐,你的思想别一直停留在那个混乱时期,现在政策都在变呢。”
宋运萍“哼”了一声,“爸的成分又不是‘四人帮’时期定的,说了一年多时间摘帽,我们的帽子摘了没有,我的招工是谁一直在阻拦着我。谁知道这个时期是什么时期,我们怎么可能过于乐观。你别书呆子气,政策能这样变,也能那样变,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起码我看到那些以前批斗过爸妈的人现在还在台上做官,我们还是得听他们的指挥,他们不让我工作我还是没工作可做。”
宋运辉听着愣了好久,说这话的姐姐让他看到苍老,这话似曾相识,更像是从历经艰苦的爸爸嘴里出来。想到姐姐高中毕业后漫长的待业时光,那都是当初把上学机会让给他才导致,宋运辉内疚万分,“姐,有没有办法跟着他们高中上课,你明年再考吧,现在政审不会再限制你。大学与这儿不一样,真的,你看我都能入团。”
宋运萍没想到弟弟把话题转到她身上来,笑道:“你真不知道,我看了七九年高考试卷,语文我还行,英语我一点不行,数理化更别说了,这以后开始的应届生都是正正规规初中高中读下来的,我们那种一半时间开会一半时间劳动的学习怎么能跟他们比。不考了,我还是等卖兔毛的钱攒足了去买只半导体收音机,跟广播电台学英语。或者买辆自行车,到县城读电大去,也是文凭呢。有什么不懂的,有你这个现成的大学生在。”
宋运辉又是“哎呀”一声,“你不该寄钱让我回家,否则你早点买上一辆二手自行车,早点可以上学。”
宋运萍蹬足佯怒,“小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钱的事你别管,我自己有计划呢,电大得夏天开学,现在买了自行车也没用。你不知道我们都多盼着你回家,你回来我们不知道多高兴,一家子在春节团圆比什么都重要,知道吗?你再说不该寄钱让你回家,我揍你。”
宋运辉一听有道理,这才释然,心里更是暖暖的。但他仍是顽皮地冲姐姐做鬼脸:“你天天口口声声揍我,害我从小压抑到大,我的童年不知道多黑暗。”
“嗨,臭小子,谁打你啦,栽赃。”宋运萍从来就不舍得打弟弟,他们家也从没打骂孩子的传统,这会儿见弟弟冲她做鬼脸,知道这小子寻她开心呢,抓起地上一把雪揉硬了扔过去。宋运辉一甩大包就跑,宋运萍捂着书包跟上追杀,一路嘻嘻哈哈。这书包里,是宋运辉给她带来的一大堆书,有一套四本《红楼梦》,是宋运辉问人千求万求借来,有买的《唐诗三百首》,有《宋词精选》,有《古文观止》,有《安娜·卡列妮娜》,还有好几本杂志,和宋运辉从大学图书馆借的小说。她不知多珍惜这一大堆书,书包虽重,她还不舍得给宋运辉背。
但两人都各怀心思地往后看了看。宋运萍想,听说公社那儿摘帽政策早已经下到街道,可她怂恿爸一起去问,人家爱理不理,他们被冷搁在一旁半天,若是换她和那个雷同志一起去……。宋运辉则是从姐姐的话里感觉到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出去读书之后才知道爸妈的懦弱,这个家,现在竟然是由姐姐柔弱的肩膀在担着,而姐姐虽然不说,心里不知道多希望有人与她分担那责任。他已经是大学生,他也是男子汉,他应该做些什么了。
雷东宝回到家里吃中饭,一直心不在焉,两只环眼兴奋得杀气腾腾,如果不是从小拉扯大他的他妈,旁人看着准得吓死。他的兴奋,一半是给那抹动听的声音,一半是为终于了解联产计酬的步子究竟能跨到哪里,有些事情一点就破,可问题就是没人指点时候,面前糊着的那张纸坚如铜墙铁壁。他草草扒拉了饭,照例将饭碗一搁交给妈,去队部找老书记。没见到。找到家里,果然老书记坐在被窝里暖暖地听收音机。
雷东宝没一点寒暄,也不等老书记让座,自己找凳子坐到床头,开门见山,“叔,我问清楚什么是大包干了。就是把责任田一竿子……那个包到每户人家,不是隔壁几个大队他们那样包到每个组。”他想学宋家那个弟弟说的话,但话到嘴边却忘了一半,“《安徽日报》已经宣传过,人家早做上了。我们也干吧。趁现在农闲,先把全大队的地摸清楚,春节之前搞好承包,开春天暖,大伙儿正好开始卖力伺弄。”
老书记关掉收音机,耷拉着厚实的眼皮跟睡着似的想了很久,才道:“我们不能做出头椽子。包到户,那还有集体经济吗?那不跟解放前一样做地主了吗?社员还能听集体的话?”
雷东宝不慌不忙,将宋运辉的解释搬出来:“不一样,地是集体的,就像是我借一把凳子给你,你用着,可凳子还是我的,赖不掉。”
这回老书记很快答话:“东宝,你年轻,没经历过事。这种文件上都没说明白的事,你千万不能做,万一有个风吹草动,搞不好挨批斗的是我们这些大队干部。我老了没事,你还年轻,又是复员jūn_rén ,还有大好前途,万一有个政治上的污点,你以后再也没有出头日子了。你好好想想。”
雷东宝好好想了想,但他根本就不在乎老书记的担忧,“叔,我现在就没在过好日子,你看整个大队小伙子,哪个娶得上媳妇?日子还能坏到哪儿去?不怕。叔,你年级大,你才担不起风险,正好眼下天冷,你老寒腿犯了,岀不了门,大伙儿都知道。承包的事,我来管,我担着。”
老书记心中万分不肯,伸手抓住雷东宝的手,语重心长地道:“东宝,你误会叔了,叔不是怕担风险,叔以前怎样的,你问问你妈就知道。但是这方案得经公社批准,公社能不能答应你?你的想法太新,公社也不能决定,涉及到公私这种大是大非问题,公社肯定得讨论再讨论,等他们讨论完,黄花菜早凉了,还搞什么承包。这样吧,我们步子走稳一点,考虑成熟一点,还是分组联产计酬。你抓紧把地丈量出来,我们年前争取搞好。大家都在分组承包,公社不会太管我们,过年过节的他们可能连开会都不会参与,正好我们省心。你去做,方案我这几天写出来,交给公社。”
雷东宝闻言眼前灵光一闪,不由暗暗一笑,嘴上非常爽快地答应,“好,我下午就干。再一件事。后山那座砖窑,我搬开碎石望进去看了,里面好像没塌,不知道能不能用。叔你把手电借给我,我下午再过去看看。行的话,开春把砖窑烧起来。”
老书记这回分外爽快,“砖窑一点问题都没有,当年封砖窑同时打倒我,砖窑是我的罪名之一,砖窑口还是我自己亲手扒的,省得他们那些败家子下手乱扒。你别看外面破破烂烂,里面结实着呢,好用。”老书记说完,得意地偷笑,一脸又挂满老猫胡子。原来是人人都有小狡猾。“等天稍暖一些,我找几个老把式把砖窑整一整,整个囫囵的交给你烧,你安心去做别的。东宝啊,我和队长都年纪大了,以后冲锋陷阵的事你多担着点。”
雷东宝一听就乐了,蹦起来就往外走,一边霹雳似的扔下一句话,“就这么定。”话音未落,人影早没了,客堂间大门被他关得地动山摇,震得屋顶落下簌簌老尘。老书记看着哭笑不得,他话还没说完呢,比如他还想叮嘱雷东宝丈量土地时候该留意什么,组织人手时候该找谁,跟人说话客气点之类的,没想到这小子说走就走,龙卷风都没他快。
雷东宝旋风似的刮到队部,冲到会计门前,大声吩咐:“拿纸,拿笔,拿卷尺,再拿团绳子,量地去。广播怎么开?”
会计比雷东宝大不少,并不是很看得起这糙货,闻言依然坐着,不紧不慢问一句:“几张纸,几公尺的卷尺,什么绳子?”
雷东宝一听就知道这四只眼跟他搞对抗,伸手一把拽住会计的领子生生把他从椅子上拎起来,拉到面前,一脸狰狞地盯着他,咬牙切齿地重复:“纸、笔、卷尺、绳子,妈的,开广播。”
雷东宝手一松,会计掉下来屁股在桌角撞一下,却连一个屁都不敢放,毛四十的岁的人身手灵活在椅子桌子间转弯抹角就去打开广播,试好音量,然后立刻退开,寻找卷尺绳子。他怎会不知道丈量土地用什么卷尺什么绳子。即使真不知道,也被雷东宝那一脸凶神恶煞给逼明白了。
雷东宝“噔噔噔”到麦克风前,扯开嗓子就喊:“四宝,老五,红伟,来队部。四宝,老五,红伟,来队部。快,有好事。”
会计一边儿听着觉得很不象话,非常不正规,但再也不敢吱声,闷声不响将丈量土地的工具收拾出来,而且还一式两份,因为他听到雷东宝叫了三个人,这么多人出去丈量,一份纸笔卷尺显然不够。雷东宝也不语,煞神一般地站一边看着。
包括后面丈量土地的时候,雷东宝也是背着手一边儿看着,他以前做的是工程兵,又不懂丈量土地的事儿,连一亩是多少平方他都搞不清楚。反正他把原因说明白,说是为搞承包,既然土地包到人头上,就得把好地坏地分清楚,不能这人给好地那人给孬地害死拿孬地的人,然后大伙儿就兴奋地忙活上了。四宝悄悄问隔壁大队都是分到组里,一个组有三四十个人,怎么我们大队难道是分到户吗?那倒是大快人心了。雷东宝连忙说这只是打比方,大队当然是承包到组。但是,雷东宝狡猾地在心里想,这个组,可以小啊小啊小到三四个人,那就是跟承包到户没什么两样了。什么大包干,什么分组联产计酬,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咱自有咱的对付。
天寒地冻,又近年关,公社里果然没人肯来参与小雷家大队这个落后分子的承包大会。老书记坐在露天大晒场的主席台上正儿八经地说了承包的意义,承包的好处,没说几句话,就下来把下面的雷东宝扯起来,占了他坐得暖呼呼的凳子。老书记都懒得管东宝怎么讲,光捧着杯子很感慨地想,东宝到底是个年轻气血盛的,坐过的位置跟火炉烤过一样热,做起事情来也快,原以为这事情磨磨蹭蹭总得拖到元宵之后才能大致有个眉目,没想到这小子两天就把整个大队的地量了出来,还让会计和红伟两个把土地方位图也细细描出来,甲级地,乙级地,丙级地,标得一目了然。这不,雷东宝正挂那图呢。
但等图纸展开,老书记傻眼了。原本用黑线画的一块一块土地,怎么被用红线画成一小片一小片了呢?他忽然悟到什么,整个人愣在座位上,这臭小子,别阳奉阴违当那么多人面犯大错啊。下面那么多人,里面多少人盯着臭小子的位置不服气,这要是被人告到公社里去,明天公社就会派人来摘了臭小子的乌纱帽。更糟的是,小子以后身后得背上诺大污点。老书记顿时坐立不安。但是,上面雷东宝早已指手画脚地开讲。
“社员们,我不会讲大道理,我就直接讲怎么承包。你们看图,我们大队共有甲级地这些,乙级地这些,丙级地都是零碎边角料,是这几块,承包到每个人头上,甲级地六分,乙级地三分,丙级地六分。四眼会计和红伟这几天已经把地都按大小画好,等下你们每个人上来抓阄,甲箱抽一个,乙箱抽一个,丙箱抽一个,抓到甲一地,这地就是你的了,抽到甲二地,以后你种甲二地,乙级丙级地也一样,抓完阄凭纸条到窗边问红伟四宝拿地,自己赶紧去划好地界。但是且慢,你一个人能做啥啊,你一个人犁地后面谁给你扶着犁啊?你那么能干还种什么地,趁早做神仙去。所以抓阄后我们还得自愿组成小组,你可以找你爹妈儿女,也可以找你兄弟姐妹朋友妯娌,随便,一定要组成小组才能跟老五四眼签承包合同,小组的人得一起摁手印,明白了吗?这就叫分组联产计酬,隔壁村都那么在承包。”
老书记一脸阴沉心惊肉跳地听着,但听到最后,一颗心“咚”地放了下来,鼻孔里呼出一声长气。这臭小子,到底还是不肯分大组,硬是搞了个偷梁换柱,名堂说得好听,可那些社员自愿组合还不得按家庭亲戚组合?说到底依然是承包到户。可被东宝那么一说,似乎还挺合情合理,说到公社去也不怕。老书记看到雷东宝横着一张脸看过来,他当没看见,撇开脸去,心说回头找你算帐。
这时下面有人跳出来问:“万一我抓到甲一地,我老婆抓到甲一百零一地,以后我东头浇一桶水,还得跑一里地到西头再浇我老婆的地,麻烦不麻烦?还是划片吧。”
雷东宝眼睛一横,眉头都不动地道:“行啊,你们一家老小十一口人,甲三十到甲四十这一块都是最好的地,你不想挑着水桶跑来跑去,这一大片全给你们,旁边大多数是丙地,你干不干?如果旁边都是甲地,你们一家全拿好的,人家干不干?现在抓阄是最公平的办法,完了你们嘴巴长鼻子底下,自己找人换来换去换到一起。就跟你买电影票,你是一排二座,你老婆是十排二座,你进场后找人师傅长师傅短换了位置不就成了?多大的屁事,搞得跟关公一样红着脸干什么?大家还有什么问题,讨论讨论,没意见就举手表决通过。”
众人顿时嗡嗡嗡讨论成一团,说起来什么方案都有,但基本上没脱离甲级地分一些乙级地分一些丙级地也分一些的公平合理方案。老书记想了好几个分法,比如说先结合成组,然后再抓阄什么的,但都不行,纸条不可能照顾到一组几个人。想来想去还是东宝的那办法合用,虽然挺傻,但最公平合理。老书记完全可以站起来跟大家讲理由摆道理,但他不说,他要给社员更多讨论争吵的机会,这种承包大事,一包就是五年关系到五年口粮的大事,一定得包得人心服口服绝大多数人都通过才行。
老书记耐心地低头喝水抽烟,仔细地聆听周围大伙儿的激烈讨论,掌握着周围人的思路走向。令他放心的是,雷东宝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吭地坐在主席台上虎视眈眈,一点没有听不下去看不过眼跑下去与社员吵成一团的意思,好,这才是大将风度。结论,得由大伙儿自己吵出来,大伙儿才能心服口服。
老书记等听到前后左右的意见都大致统一到雷东宝说的意思上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高高举起他的烟杆。他坐在前面第二排,谁都看得见他那柄黑亮的烟杆,晒场顿时一阵静默。没多久,一根,一根,一根的手臂坚决地,犹豫地,彷徨地,无奈地接二连三地举了起来。
会后,四眼会计与四宝、红伟、老五他们四个忙得不可开交,老书记悄悄走到雷东宝身边,拿烟杆子敲敲他肩膀,做个眼色,要他跟来。雷东宝自知理亏,心虚地跟在老书记后面,一直跟到大队部。但雷东宝见老书记关上门,却什么都不说,转来转去找什么,心中狐疑,心说,别把老书记气糊涂了吧,但刚才最先举手的还是他呢。
终于,见老书记从桌底掏摸出一条两尺来长板子,是他平时扔地上搁脚御寒的,只见老书记操起板子,雷东宝心中飞快闪过念头,叔肯定是火大了,要打就让他打三下,让他出受骗上当的气,多打不肯。老书记果然老实不客气一板子抽在雷东宝屁股上,嘴里恨声道:“叫你骗我!”雷东宝一听不对劲,回头一看,果然老叔一脸老猫胡子,在偷笑呢,他不等第二板子下来,飞身闯出门去逃跑。老书记一板子打空,却笑岀声来,索性将板子冲雷东宝背后扔过去,嘴里却大喊一声,“操你娘,干得好!”见雷东宝做事如此麻利,老书记都没好意思把砖窑的事情拖到年后了,裹紧棉衣出来想找老伙计商议,没想到晒场上早空空荡荡。
原来晒场上的男人早蜂涌挤到田头,女人则是回家找来板子到田头找到自家男人汇合,跟着红伟、老五他们为自家的承包地竖上“界碑”,反而是四眼会计和四宝两个签合同的桌前却是空空荡荡没人响应。冬日的夜晚来得早,筋疲力尽的红伟、老五很想早点回家吃饭歇息,但早有人燃起松枝嚷起挑灯夜战,人们竟是全体响应。无奈,红伟和老五也只能撑着,一直将甲级地分完,松枝燃尽好几条,才告一段落。而划得承包地的人却依依不舍不肯离开地头,生怕别人拔了移了“界碑”似的,天寒地冻仿佛都不足畏惧。更有人干脆站在呼啸寒风里现场办公商议怎么组合,怎么与人交换地块。一个个热情空前高涨。
但是,接连两天,大队部的签订承包书桌子面前,一直空空荡荡,没几组过来签订。四眼会计此时已经服了雷东宝,拿着名单满村子地找雷东宝想办法,而不是找老书记,一直到大队养猪场才找到。
臭气熏天的猪场里,雷东宝正与猪倌商量哪几头猪可以杀,哪几头猪留种。见四眼会计进来,他拿环眼盯着会计,却自言自语似的道:“这猪连糠都吃不饱,摸上去一把骨头。你算算一个人能分几斤。”
四眼会计每年都算,早轻车熟路,拿钢笔在手心手背算了会儿,报岀个数字。
雷东宝不清楚四眼会计是怎么算的,问道:“下水怎么算?猪头猪脚不能算在内,谁有钱谁买。”
四眼会计忙道:“一向都是肉平分,猪血下水猪头猪脚谁出钱谁买,另外留一只猪头,大队几位干部年前开会后聚餐。”
雷东宝想到他们当兵时候连长指导员与他们一个锅吃饭吃菜,有时抢任务抢时间,好菜还留给突击队员吃,这个大队倒好,干部比群众吃在前头。统共才几头猪,几个大队干部一顿得吃掉几个人的份额。他压根儿就没想这事得与老书记他们商量一下,顺口就道:“今年不留猪头了,开春砖窑开起来,买煤买手拉车,多的是要钱的地方。我看队里都没几个钱吧,一只猪头的钱也好。”
四眼会计有意讨好,拉住雷东宝的手臂一直拖到猪场门口,才附耳轻声道:“要不赶杀猪时候留只后腿,给公社信用社主任送去?只要他主任一张嘴,就是买辆拖拉机的钱都能借出来。”
雷东宝本来挺厌烦四眼会计的亲密相,但听了会计说话才明白这话还真只能贴着耳朵说,他狐疑地问:“这不是腐蚀革命干部吗?别肉给扔出来,事情也办不成。不行,要借钱我们还是问公社打报告,按规矩来。”
四眼会计真没想到,如此凶神恶煞的大队党委副书记竟然会如此单纯无知,他硬是傻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道:“你不信问书记,都是这么在做的,否则就是公社批条了你也借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