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客满,店主说‘其后一室,夜多鬼’,吓走很多客人,所以迄今空置,无人敢住。旅客说我不怕,然后他‘取笔涂赤面,着袍靴,装关公’,夜深人静,炕后突然走出一个长发覆面的少妇喊冤,第二天他拆掉炕砖,发现下面埋有一具女尸,是被先前的屋主杀死的小妾。”
须叔所讲的,屋子里的众人闻所未闻,一时间都听得兴致勃勃,只有濮亮用手指头在手机屏幕上又戳又划的。
“第三类最为常见,也就是我们平时一提起‘凶宅’二字,马上能想到的,即‘私宅凶’。家里闯进杀人犯,或者家中起了内讧互相砍杀,又或者自己想不开悬梁自缢,屋子里陈尸一具,宅子内便多了一个凶灵,这房间自然也就成了凶宅——当然病死或其他自然死亡不算。凶宅之可怖,不在于曾经死过人,一间屋子就算死过成百上千的人,倘若没有凶灵作祟,那么也算不得什么凶宅,顶多是个‘准凶宅’,惟有发生新的死亡或伤害事故的,才是标准意义上的凶宅。”
蕾蓉不禁想起,来这里的路上,刘捷也说过和须叔相似的观点,这么说来,至少在对凶宅这个词汇的理解上,刘捷深受须叔的影响。
须叔接着说:“关于‘私宅凶’,历史上的案例实在是多如牛毛,这里我就不举例子了——”
“喂喂!”濮亮突然抬起了有点浮肿的眼皮,“你刚才说的那两个例子,出处虽然不是聊斋,但也不是什么正规的史料吧,你既然说‘私宅凶’的例子多,就从可信度更高的史料里拎两个说说吧!”
“私家野史里面的真实,就一定比正史少么?未必吧。不过,权且听你的限定。《朝野佥载》听说过么?唐代学者张鷟写的一本笔记,后来很多内容被《资治通鉴》引用,权威性和可信度是很高的。其中提到,有个名叫郑从简的人,住的屋子总有古怪的事情发生,家中人不是患病就是出意外,于是郑从简请了个巫师,勘查一番,在客厅的地板下面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一个姓寇的人,被先前的屋主杀死后埋在地下,‘移出改葬,于是遂绝’。”须叔一副见招拆招,不慌不忙的模样,“还有《万历野获编》,沈德符写的笔记,此人博学,擅长考据,《万历野获编》堪称有明一代的百科全书,向为治史者所倚重,他不仅认为‘地理吉凶,时亦有验’,而且在书中记载了多处凶宅,‘信乎形家之说不诬’,其中最有名的一处是史官沈宗伯的住宅,沈宗伯刚住进去时,觉得屋子很宽敞也很整洁,只是有一事甚为奇怪,一到晚上,点起蜡烛,烛光总是很微弱,‘加至十数炬亦然’,黑压压的屋子里怪影憧憧,令人不安,恰好沈宗伯的邻居是沈德符的父亲,其父觉得恐怕是屋子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遮挡了光线,便劝他搬家,沈宗伯没有听。‘一日拆炕,则见一少妇尸在焉,宛然如生’,沈宗伯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搬家,才知道先前屋子里怎么都点不亮灯,乃是凶灵作祟。”
说到这里,须叔看了一眼濮亮,只见他气哼哼地瞪了须叔一眼,显然是这两件事都确凿无误,无可挑剔。
须叔神情如常,继续说道:“第四类凶宅叫——”
仿佛举刀一挥,突然斩断了所有的声音。
须叔站定,昂起头颅,看着天花板上那盏圆形的吸顶灯,嘴唇蠕动着,像一个坐在枯井里的人仰望着头顶那片触不可及的天空,祈祷着什么,他的神情非常古怪,有点阴郁,有点忧虑,又有点不敢言说的恐惧。
屋子也在刹那间陷入了一种恍惚若梦的气氛之中。
“咋的,断电了?”濮亮冷笑道。
须叔低下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第四类凶宅,因为极其特殊和罕见,这里我暂且不讲。”
第四类凶宅,那又会是什么?蕾蓉想了想,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种类的凶宅能被加上“特殊和罕见”这样的头衔,难道凶宅本身,还不够特殊和罕见么?
“我继续来说凶灵的种类。”须叔继续踱步,步子既舒缓又有节奏,虽然是在不大的会议室里,绕着办公桌环行,却仿佛走在一片春天的原野中,怡然自得地吟着诗,“可能在很多人看来,凶灵既然是人死后的怨气所化,必然就是人形,这可大错特错了。万物皆有灵,灵魂一旦脱离肉体凡胎,因了机缘,也可能附着在万物之上,一旦个中奥妙为心术不良者所勘破,亦可‘制造’凶灵——这也便构成了凶灵的三大种类。”
“首先是器物。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凶灵出窍之后,怨毒之气附着在了一些奇怪的物品上,动物、植物,甚至笛子、酒瓮、门扇,皆能作怪,尤其是当杀人事件是因为劫财,而偏偏杀人犯又在惊慌中逃窜,没有来得及带走财宝时,那凶灵便会像葛朗台一样附着在财物上,做个至死不渝的守财奴。《太平广记》中有一则记载:一个名叫苏遏的穷人,实在是买不起房,就用手中一点银子‘贱价质一凶宅’,谁知住进去之后,屋子里总有一注腥红的影子在墙上摇曳,苏遏听了方士的指点,挖开地面,‘得一铁瓮,开之,得紫金三十斤’,就是凶灵依附于财宝上的实例。”
“要是到了现在,凶灵依附在哪儿?信用卡?银行卡?支付宝还是微信钱包?”濮亮嘲讽道。
须叔却不理会,兀自说道:“其次是致魇,就是人为地制造‘凶灵’。弄个木头人藏在墙窟里,使其夜游宅府,吓人半死,然后说屋子闹鬼……这个多半是为了把昂贵的房屋变成‘凶宅’,然后以低廉的价格买卖,现在多已不用。下面,我着重说一说‘尸骸’。”
也许是“尸骸”二字太过惊悚,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神情一振,蕾蓉也不例外,她本是坐着静听,这时却下意识地将一条胳膊放在了桌子上。
“凶灵并非有形之物,而是无形之煞,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有一段话说得非常好:‘横亡厉鬼,多年沉滞者,率在幽房空宅中,是不可近,近则为害。’凶灵有个特点叫‘有室则据,见旷则替’。意思是只要在室内被害的,总是要想方设法‘赖’在室内不走;如果是在旷野或郊外遇害,反倒不那么容易作祟,急着找替代了。”须叔说,“那么,有人会问了,凶灵在室内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存在呢?从古代的记述上来看,最多的是依尸而存,说白了就是尸体在哪儿它就依附在哪儿。古人多住平房,室内杀人后,有的干脆就把尸骸埋在地板下面,弃房而去,更多的人如同现在一样,将尸首抛到荒郊野外,不过在杀人过程中,因为难免搏斗的缘故,所以那些残肢、断发、血渍依然会留在室内,这也就导致了凶灵会依肢而存,依发而存,依血而存,换句话说:只要尚有受害者的一点残存的身体信息留在室内,凶灵即不会离去——”
蕾蓉举起了手。
须叔平抬右手,做了个“请讲”的姿势。
“我是个法医。”蕾蓉站起身道,“从科学的角度讲,我无法认同你关于凶灵存在的说法,因为你刚才所述,皆是前人的记述,从证据的角度讲,都是人证而不是物证,何况是很久以前的人证,其可靠性大打折扣——”
“咦?”专爱加塞的罗谦又说话了,还故意把调门抬得很高,“几千年来的成千上万个古代学者,白纸黑字写下的,也不可靠?”
“不可靠。”蕾蓉说,“对于科学工作者而言,只要缺乏可以重复验证的试验证据,无论什么典籍上记载的什么事情,都存在质疑的必要。不过,由于我也没法证明凶灵就真的不存在,所以我也只能到不认同为止了。但是,关于须叔刚刚的说法,我想提问,按照你的观点,如果犯罪分子杀人之后,将血迹擦洗干净,将尸骸全部挪出室内,这个屋子就不再存在凶灵了吗?”
“很难的。”
“什么?”蕾蓉有点没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