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百姓勤劳朴实,每天只要睁着眼睛,手头都不肯闲下来,女人们多多少少都会打络子、绣手帕、缝鞋面、做香囊等拿进城里卖,也是个进项。
胭脂也不例外。
等茉莉花粉干的当儿,她也见缝插针的绣了不少手帕子,算上前些日子攒的,统共二十来条,就划算着找个由头进城一趟,把它们一起卖了,顺便瞧瞧弟弟。
同样是绣手帕,人跟人做出来的也不同。寻常乡间女子往往有些舍不得,只用最常见也最便宜的棉布棉线,然后精心绣上艳丽的花鸟鱼虫,精致些的往往三五天才得一个。
可饶是这么着,因材质、花样局限,一条手帕也不过十文、二十文顶天。
胭脂很清楚自己的长短,自知女红天分不佳,便不在这上头争长短,勉强打了些个络子赚本钱之后,便狠心去买丝绸铺子里的上等布料,小心裁成适当大小,只挑了书上意头好的诗词歌赋,配了简单的祥云、结子等纹样绣上去,既省事又雅致,别是一番风流。
这么一来,寻常人费心费力绣一条手帕的空她便能做两条乃至三条,偏偏又是独一份儿的风流别致,材质又好,竟引得许多富贵人家也时常采买,他们又不差那么几十个钱,一条便能轻轻松松卖出三四十文!
算下来,虽然本钱多些,可一来做的快,二来卖价高,同样的时间,胭脂光卖手绢就是寻常村妇两三倍的利润,着实划算。
每当这个时候,她的脑海中便会回荡起母亲生前时常念的一句话:“女儿家多读些书,吃不了亏。”
是呀,她虽然不能科举做官,可如今不也照样因为多读了几本书而受益匪浅么?
做好茉莉粉的当天夜里,胭脂都高兴地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掰着指头盘算:这么些个茉莉粉,再加上手帕子,说不得也得一千文出头,扣掉本钱,大半两银子呢!
胭脂正琢磨什么时候开口,这日一大早,江志便举着一个包裹过来,说:“赶明儿你进趟城,照老样子卖了,卖的钱换几个银角子,再换些铜钱。”
分明儿子就在城里,可他竟然连提都不提一句。
胭脂知道里面装的是书,也知道劝也无用,好在家中藏书她早都已背会了,来日再重新默写出来也就是了。
她爷爷并不重男轻女,不光重视儿子,也很疼爱这个聪明伶俐的孙女,时常捏着她的小手亲自教导……
可如今,他老人家珍视的藏书却已经快被同样珍视的儿子卖光了,若是泉下有知,不知得气成什么样儿。
小莲村距离镇上也有个十几里,步行大半日才到,若是刮风下雨、冬寒夏晒便十分艰难。村里有人心思活,专门买了骡子定了大车,每日跑到村口拉人,傍晚再原样送回来,一个人一次也不过三文钱,着实省事。
次日胭脂特意起了个大早,将这些日子攒的茉莉粉和手帕都小心的分门别类装好,又想着再过两天就是八月十五,天气便会渐渐冷下来,还抽空给弟弟做了一套略厚些的衣裳,也都一块捎着。
也不知道随谁,胭虎天生好大一副力气,才十四的少年,个头就快赶上成年男人了,很是唬人。
原本家里人都指望他能读书科举光耀门楣,谁知胭虎非但不爱读书,反而打小喜欢舞刀弄棒,只把江志气个半死。
去年端午隋氏进门,爷俩大闹一场,自此纷争不断。过年时又闹起来,江志借着酒意要不认他这个儿子,胭虎这头犟驴便夺门而去,在镇上做活,再也没回过家。
胭脂前后也去看过几回,见弟弟虽然瘦了,可也着实精壮了,精神头反而比在家的时候好,倒也罢了。
上个月去的时候,他兴致勃勃的说认了位镖师做大哥,日里在粮店做工,晚上跟着这位义兄学本事,把胭脂心疼的了不得。
这次过去,胭脂就想着无论如何也得见见弟弟的这个义兄。
一来总要瞧瞧对方是好是歹;二来么,长姐如母,她总得多操些心。
虽然那小子口头上说义兄为人肆意洒脱,并不计较什么财物,可胭脂并不敢当真,琢磨着最好也趁着中秋节的由头送点什么。
她想的太多太杂,不觉时光飞逝,晃晃悠悠一抬头就发现已经进了城门。
此镇名唤青山,乃是沿河修建,便不似寻常城镇那样方正,整个东、南部都是顺着河流交汇处落地生根,又在东南一处两河交汇的三岔口处特设客货码头,专迎南来北往官商客货,昼夜灯火通明人声不断。
西北两面倒是方方正正的,各有一大两小三道城门,同东南两边的三道水门一起,这便形成了青山镇的十二道城门闸口。
虽然只是个镇子,但因为有河流交汇,自古以来往来客商、行人不绝,城墙厚重,守备森严,繁茂气派不输一般州城。
站在厚重巍峨的城墙之外,都能闻到里面飘出来的浓郁香气,听见里面混杂着各地方言的热闹叫卖,看见不断出入城门的商贩,令人不觉心驰神往。
小莲村地处青山镇西面,便从西门入,而胭虎做工的粮店乃是本镇总店,正位于东南角依傍码头而建的大型货贸市场,胭脂需得斜跨整座镇子才能同他碰面。
百姓日常生活所需都可从镇上纵横交错的东西、南北大道两侧森罗密布的店铺中买到,胭脂每每交接的胭脂水粉杂货铺子就在城中略偏东的位置。
来之前她都划算好了,先去将货物卖了,正好也轻省些。然后再去城北面的学堂瞧瞧,看能否同王生见一面,说几句话。完了之后,估摸着也就差不多晌午了,她正好可以去寻弟弟一同吃饭。
胭脂水粉店的老板娘夫家姓杨,大家都称呼她杨嫂子,最是个爽快麻利的人。
她的店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上到胭脂水粉,下到头绳头油,再到大姑娘小媳妇必用的络子、手帕子,甚至是半成品的鞋面、被面,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又因为开的年岁多了,为人又厚道,许多老街坊都爱往这边寻,买卖很是不错,给钱也大方,胭脂也一直都在这边卖货。
胭脂去的时候,杨嫂子正在同两个年轻小媳妇说笑,老远隔着门瞧见她就笑着招手,又要抓南瓜子与她吃,胭脂笑着谢绝。
“不瞒嫂子说,我今儿确是有急事,就不耽搁您的工夫了。”
“要去看你弟弟吧?”往来的多了,杨嫂子也知道她有个弟弟在镇上做工,每回来了都要去瞧瞧的。且马上就要过中秋了,想必姐弟两个很有些知心话要说,当即指了指里头,腕子上金灿灿的龙凤呈祥镯子晃悠悠荡了两下,“也罢,你来一趟不容易,快去坐下歇歇,我先同那头交割了,再来与你结账。”
胭脂道了谢,且去里间坐下喝水,又拿着帕子使劲抹了几把,将脸上的汗都擦干了,这才觉得畅快些。
团圆节素来为大庆人所重视,百姓往往提前一整月就开始筹备,如今街上卖的也多是与中秋有关的货物。什么桂花酒、明月灯,圆滚滚的大芋头,玉兔捣药、秋菊飘香图案的花色月饼,月圆人圆的扇子、吊坠儿,看得人眼花缭乱。
胭脂托着下巴看了会儿,不禁也被这气氛感染,跟着欢快起来。
真好。等会儿她也能跟弟弟一道吃顿团圆饭了。
“嗨,今儿可真是热坏了,”正想着,杨嫂子就摇着扇子进来了,二话不说先吃了杯茶,这才兴致勃勃道,“前几回你送来的茉莉粉十分好卖,我自己也用呢,果然远比别家的匀净细腻,颜色又自然,香味儿也好。眼下正逢佳节,谁不想打扮打扮?早就有人问过我好几回了,偏我不知道你家在哪里,也没个消息往来,这可急死我了。”
市面上倒是也有旁的雪白细粉,只是要么含铅或是水银之类,长期敷用对身体无益;要么干脆就死白死白的,强行涂抹好似活见鬼,十分难看,远不如胭脂做的这些粉嫩自然,不光服帖,且瞧着气色也好,不用额外再抹胭脂粉。
谁知胭脂却苦笑一声,一边将包袱里头的东西摆出来,一边道:“我何尝不想多做些?只嫂子你也知道,咱们青山镇内外,茉莉是不多的,又生的散,我也不大得空,攒了大半个月,也不过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