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fù_nǚ 俩,哎哟。”秦北海叹口气。
“喝口酒就带劲了。”蒲玺忽然说。
“那抿一口?”秦北海问。
蒲玺摇了下头,“就当喝过了吧。”
“可以啊。”秦北海看看蒲玺。他是没想到蒲玺说戒酒就果真戒了。不过这饭量可见长,人也越发白白胖胖的……他想着蒲玺年轻时候那模样儿,啧啧两声,“现如今就是看着来来,能想象你年轻时候——来来这趟离家那么长时间,回来你们关系有没有好点儿?”
蒲玺不吭声。
秦北海连吃了几块羊排,又看看他,说:“我上回跟你说,小罗那儿的那些宋版书……”
“不管。”蒲玺斩钉截铁地冒出这俩字来。
“我还没说完呢!”
“你一撅,我就知道。上回我就说了他的事儿我不掺和。”蒲玺说着,起身去把茶闷上了。回来就听秦北海说其实小罗也不是要拿那些书赚钱,他是喜欢。修复难度大,一般人儿干不了这活儿。你看博时的硬性条件那么好,也不是没人,他还是先存着没随便就让人动,就是因为好东西该被好好儿对待……蒲玺闷声问他吃好了吗,听说吃好了,把碗筷取走,塞洗碗机里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抱起茶壶来,跟秦北海一道回工作间去。
秦北海见他不出声,两人进了工作间,在一角的小桌边坐下来。
蒲玺给秦北海倒了茶,自己又洗了洗手,把那把二胡取了出来,调了调,琴弓一拉,他听见这脆亮的声响,眉就扬了起来。
秦北海听他拉了一段儿二黄,问:“桂老怎么送你这个?”
“看见没?”蒲玺把琴放回盒子里,指了指盒子底下刻得那标记。“这把琴来头可大了。这是桂老的好意。他还想着我们俩头回见面,一起唱了一段儿《空城计》——那回我给临渊阁的老板修了张画,去的时候挺高兴。办交接的时候,旁边一老先生溜溜达达的,看了一会儿那画。后来出了门儿,兜里有俩钢镚儿了,就溜溜达达逛地摊儿。那会儿其实地摊儿上捡漏也不太容易了,我就瞎逛。后来哼了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听见身边儿有人接了句‘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我一看,嘿,这不刚那老先生吗?就桂老。我俩那会儿也有意思,当街就唱了一段儿,巧了一边摆摊儿的刚好就有人有琴,就那样唱上了。我们俩一先一后逛了会儿地摊儿,桂老挑了点儿碎瓷片子,后来说‘请教’……这一请教啊,这缘分就续上了。我一早看得出来这老先生虽然穿着不那么显眼,可不是一般老头儿。他也没想到我是蒲家的后人就是了。唉,反正人呐,这缘分是说不清的……”蒲玺轻轻摸着胡琴,小心地放回去。“桂老也问起过,说我祖父和父亲,经营一辈子,收的东西真就全毁了吗?嘿,我说那可不……不甘心呐,我也不甘心。老觉得不能吧?不能吧?我不成材,我家来来还成哪……结果,也只是我不甘心而已。话又说回来,就算还有画留下来,又能怎么样呢?”
“能够你那些年多捅几个娄子、多惹点儿祸。”秦北海说。
蒲玺沉默片刻,说:“你个老东西。不揭我伤疤难受。”
“得时不时提醒提醒你。”
蒲玺喝了口茶,脸色一时有点不好看。
他回头看了看那琴盒,“罗焰火再没问过那画的事?”
“没有。”秦北海说着,看看蒲玺。
蒲玺又喝了口茶,出神。
“我就知道你认识桂老是机缘巧合,还不知道你们竟然当街就能来一段儿,好玩儿。”
“我就瞎唱。桂老是真拜过师的,正经谭派唱腔。”蒲玺说。他抬手摸摸脖子后头。秦北海问他怎么了,他说:“这两天睡得少,有点儿头昏。”
“你该歇着就歇着。”
“嘿,看我活儿都干完了,让我歇着了!”
秦北海笑。他看着蒲玺仔细地收拾着东西,知道他准备回家了。两人一道走出来,秦北海说:“修古书那事儿你再琢磨琢磨嘛。这桩事儿虽然不急,我也搁心里了,老惦记着。”
蒲玺把背包背好,回身锁好大门,转回身来,才说:“再说吧。”
“小罗这阵子也挺辛苦的……”
“他什么时候结婚啊?”蒲玺翻了下白眼。
“……这我哪知道啊!”
“这么着吧,他什么时候结婚,我什么时候帮这个忙。”蒲玺说着,招手拦车。他看着秦北海脸上那神情,听他说“你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怎么能扯一起说,简直神逻辑”,笑了笑,才说:“蒂莉和蒲珍,都没落着好结果,这在我心里就是一根刺儿。来来不走这条路,挺好。等有空了,我去看看那批书——不是冲他啊,冲那书。”
“狗脾气。”秦北海先上了车。“改天我约时间,陪你上博时——等老太太好点儿。小罗现在基本上不去博时办公了。”
“好么,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子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
秦北海学他,翻了个白眼,让司机开车。
车子开走,他看看蒲玺站在路边冲他一摆手,那高大肥壮的身躯跟半扇铁门似的,只是看起来强大,其实也上了岁数,经不起摔打了……他看蒲玺又拦了辆车,转回脸去让司机开慢点儿,摸出手机来往病房拨了个电话,却没想接电话的是晨来,就问阿姨还没来么。
晨来看了下时间,已经八点四十了,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回头看时,是秦家的保姆阿姨来了。她把听筒交给阿姨,自己回到病房里。
半个小时之前,秦老太太疼痛难忍,主治医生来给调整了止痛药的剂量。她精神恢复了些,正在闭目养神。晨来等阿姨进来,轻声跟她说明了下情况。有几样注意事项,她写在便利贴上,贴在了床头。
秦老太太睁开眼,示意晨来过去,轻声说:“回去吧。”
晨来看着她,也轻声说:“我等您睡了就走。我明天再来看您。想我了,随时让阿姨打给我。”
秦老太太笑了。
她握住晨来的手,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晨来确定她睡着了,才慢慢抽出手来。她把杯子里的茶喝光了,拿去茶水间把茶叶倒掉,洗干净杯子挂在了架子上,出来拿了大衣和背包,穿戴好,跟阿姨说声辛苦了,有事尽管打电话,走出了病房。
她走了几步,站在走廊上,缓了缓。
秦叔叔走后,老太太跟她聊了会儿天,说跟她商量一件大事儿。她看老太太神情特别认真,正襟危坐,倒确实没想到,老太太让她帮忙挑一张照片。
做遗像用。老太太说。
老太太专门建了个文件夹,放了好多照片。其中有不少是她年轻时的影像。有好些她以前在秦家做客的时候,已经看过了,但这回再看,心里五味杂陈……其中有一张照片,是老太太中学毕业时照的,戴着方帽子,非常神气。她就说这张很好,老太太看了好一会儿,说我也中意这张。那就选定这张吧。
老太太把照片从微信上传给了她,说到时候你记得提醒北海。你那个秦叔叔,我打赌他肯定只顾得哭,想不到这上头来。
她尽量微笑,说您想得也太长远了……老太太也微笑,拍拍她的手,说现在看年轻时候,隔了八十年,经历了那么多,还是觉得一晃而过。老太太说来来,人生在世,日子是不经混的,一眨眼,不见了,你呀,还年轻,也趁年轻,想过怎么样的日子,就奔着去,不然等你到了九十岁一百岁,可要后悔的。
她没看老人家的眼睛,只是点头答应。